江西丘陵如褶,山脉横亘,南昌府周边却有几百里平阔沃土。

  临湖原野上,长着千余棵樟树,地势低平处,有几片连着的小水洼,四周青草环绕,环境清幽,原本平静生活于此的鲫鱼们,急速游动开来。

  “呕…”

  黄色浊物,霎时间在水中弥漫,原本清澈的洼水,半边变得乌烟瘴气。

  “厄…”

  少年趴在水洼前,吐了半刻钟,直至整个人虚脱。

  “他们喂你吃了什……”

  黑衣女子捏着鼻子,走到水洼前,同情地看向少年,见他脸色晦暗,又闻见令人作呕的气味,顿时想到了极可怕的答案,出于所剩不多的善意,停止追问。

  少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狗屎!”

  “狗…狗屎啊?”

  杜小钗震惊之余,也不知该说什么。

  林平之倒是很平静,起身拱手道:“多谢女侠出手相救。”

  “不用谢我,受命而来,也只能救你这一次。”

  林平之问道:“那我该谢谁?”

  杜小钗微微摇头,没有回答,只道:“他让我告诉你,你父母被青城派押往湖南,想救他们,不必去四川,去衡山找余沧海即可。”

  林平之点头道:“好,我立刻动身去衡山。”

  “坐骑就送你了,祝你好运吧。”

  杜小钗轻笑一声,翻身上马,她还得回去复命。

  “等等。”

  “你还有什么事?”

  “敢问…女侠尊姓大名?”

  林平之仰头望着黑衣女子,似乎想要记住救命恩人的形貌。

  “杜小钗!”

  那骑奔出樟树林,水洼旁只剩下一匹黑马低头啃食青草。

  “杜小钗?”

  林平之双目冰寒,心中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列在青城派后面,也是……该杀之人。

  清风拂林而过,东湖之畔有艘独木舟泊于岸边。

  船身随风晃动,荡开数圈涟漪。

  箫声悠扬,抚平心潮,融入了远方湖天一色。

  杜小钗隔着百余步,便将马系着湖边一棵柳树下,走了过来。

  张玉坐在船板上,十指架住紫竹洞箫,随着音波优雅起舞,仿佛有种奇妙的旋律,庄严而又轻缓,令人沉迷其中,脑海不觉浮现众僧敲磐、菩提佛陀、八部天龙、恶鬼罗刹、天女散…

  三年时间,从不通乐理,到如今在箫艺上登堂入室,其中有曲洋所赠乐理笔札之助,也有自己江海沉浮的亲历所感。

  “大人,林平之救下了。”

  杜小钗站在岸边,禀告道。

  “我按大人所说,转告给他,林震南夫妇被掠往衡山。”

  张玉收起紫箫,望向湖面,远处湖上同样有艘船,似乎正对着这边。

  “刘正风举办金盆洗手大会,这段时间,衡山应该是武林最热闹的地方,正教中人齐聚一堂,肯定会商议如何对付神教,让林家苦主过去,就算不能搅浑这潭水,也好好刺一刺那些伪君子假道学的面子。”

  杜小钗疑惑道:“林平之武功低微,去到衡山,也要落入青城派手里,掀不起什么风浪。”

  张玉摇头道:“武功可以杀人,但能杀人的又不止武功,到底怎么个造化,全在自己的选择。”

  青城派打造出的仇恨之刃,正适合砍向正教的虚伪大旗。

  杜小钗不明白其中因果,只觉得张玉过于看重那个资质平庸的少年,不过这与她并未干系,曲右使的安危,才是赵杜二人最关切之事。

  “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找曲右使?”

  “你去备好干粮行李,明日出发湖南。”

  “明日?今天不行吗?”

  杜小钗有些急切,北苑有消息传来,护法堂人马已经到了三湘之地,而赵长风出福建后,便分开了,似乎另有任务,却不知被派到哪里去了。

  “耳不聪,目不明,你之前怎么给曲右使当侍卫的?”

  张玉瞪了杜小钗一眼,见她还是满脸懵,转身望向波光粼粼湖面,远处有艘乌蓬船在水上,盯着这边有些时间了。

  “进入江西境内后,就有人盯上了我们,你竟然一点也没发觉?”

  杜小钗面露羞惭:“大人知道是谁吗?”

  江西间隔闽湘,江湖贯通,乃是南国枢纽,来往武林中人众多,还是那位宁王的地盘,天下唯一掌握兵权的同姓藩王,南昌府看似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杨莲亭?

  青城派?

  万贞儿?

  杨凤鸣的女儿?

  或是那位在京城有过交集的宁王的人?

  ……

  仇人多了。

  恩怨也太多了。

  张玉猜不出头绪,缓缓起身。“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拎起青竹长篙,往岸边猛地一抵,独木舟在湖面上划过白浪,径直向那艘乌蓬船靠去。

  “牛什么牛,当了副堂主,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吗?”

  杜小钗站在岸边,暗自松了口气,论及资历,她和赵长风当上显赫的右使侍卫时,张玉还是无名小卒,短短数载,此人身上的威势,就已经有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东湖上风景秀丽,远处几艘装饰青雀黄龙的楼船,绕行百洲,水面上还散落着些渔舟、客船,载着南昌府的文人墨客、江湖游侠,或为垂钓,或者观光,静怡自得,悠然畅游。

  “那是什么?”

  他们忽然望见湖面上闪过一道白浪,如箭穿行。

  “此人臂力好强!”

  立在舟中的玄袍男子飞快撑动长篙,逼近那艘乌蓬船。

  “原来是他。”

  张玉看清了船上驼背老者,那人正拿一双阴狠的眸子盯着自己。

  两舟在湖上相持。

  木高峰拄着盘龙拐杖,站在船头,居高临下地看向年轻男子。

  他心中有些惊讶,自己的轻功追踪之术,乃是西域高人所授,闽江之战后,他再也不敢小看这个年轻人,用了十二分小心,未曾想还是露了破绽。

  “后生可畏啊!”

  十年前,他初入后天境,为了杀一个武功在自己之上的仇家,跟踪对方三个月,最终在那位辽东名宿如厕时,一记盘龙拐,将其砸入粪坑中活活淹死。

  “什么时候发现的?”

  “木先生阴魂不散功夫,确实当世一流,若非在下天生有双能辨识鬼怪的眼睛,还真发现不了你。”

  “哼,好一副讨嫌的口舌,驼子正要去找你,小子倒送上门来了,好好好!”

  张玉握着青竹长篙,轻笑道:“木先生迟迟不敢动手,是怕重蹈闽江之败吧?”

  木高峰无门无派,无亲无故,就算教人杀了,也没有可以托付报仇的人,自从在江湖上扬名后,看似嚣张乖戾,实则异常谨慎。

  “狂妄!那日驼子才拿出了六成不到的本领,不过是忌惮传你武功的人,才暂避锋芒而已,这次在湖上,四下无人,驼子倒愿与你好好斗一场,分出高下,也好教教你小子如何尊重武林前辈。”

  张玉听他这么说,便知木高锋误将北冥神功当成吸星大法,所谓传自己武功的人,自然便是日月神教前代教主,任我行了。

  他也不解释,任由他误会。

  “既然如此……老驼子你先请吧!”

  张玉轻笑一声,双脚踩在独木舟中,右手握住青竹长篙,做了个起剑的架势。

  “你喊我老驼子?”

  木高峰天生驼背,武功未成之际,受尽白眼讥诮,他行走江湖,常以驼子自称,却极忌讳别人如此叫,凡有不慎犯忌者,多半得化作盘龙拐棍下的一缕幽魂,

  “你叫得好啊!”

  木高峰怒喝一声,从乌蓬船上凌空跃起,举着盘龙拐杖当头击来。

  “叫了如何?死老驼子。”

  张玉沉下双脚,在舟中站定,双手举起船篙,迅疾刺向对胸膛,插在水中那端竹篙已经削尖,如枪头一般,锐利无比。

  “柱天摸云!”

  这招架势,用的衡山剑法,只是使篙非剑,速度稍降,常人也看不出原形来。

  船篙远比盘龙拐杖长,木高峰在空中时,篙头便要挨上他胸膛了。

  “找死!”

  木高锋忙掉转身形,扬棍打向船篙。

  “我这盘龙宝棍,乃异木所制,强过金石,岂是寻常竹篙可以相抗的。”

  他心中打定主意,暗中运起十成的真气,只待砸断竹篙后,顺势而下,一拐棍打翻张玉,再慢慢逼他交出吸星大法,相比那十万两暗,木高峰更想要绝世武功。

  “砰!”

  双木交击,发出巨大的声响。

  两道雄浑的真气,在湖面炸开,周边浪涛水柱飞扬。

  湖面上,那些渔船、客舟都发觉这边的动静,停在远处观战。

  “好小子,短短时日,内功进步竟然如此神速!”

  木高峰踩着乌蓬船顶棚,衣袖被鼓荡的真气吹拂至肩头,露出两条黝黑健壮的胳膊,紧握盘龙拐棍,向下压制那根船篙。

  他心中越来越惊讶,相持之下,对方内功似乎一点也不逊色自己。

  “不愧是吸星大法,真是玄妙无比!”

  木高峰心中愈发炽烈,他双臂下压,将盘龙拐棍,龙头所衔那半轮弯月,慢慢对着下方的年轻人。

  老江湖,老前辈,增长的自然不只是年齿,还有层出不穷的手段,旁人难以预料的阴招毒招。

  “嗖!”

  那道弯月白光,脱离龙嘴,带着极强杀气,旋转着射向张玉的咽喉。

  而此时他几乎全部的力量,都在硬抗木高峰的拐棍。

  谁能想到,看似装饰物的‘青龙衔月’,竟然是塞北名驼暗藏的底牌之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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