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喀、喀。

  李淼的手指敲打着画轴,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厅堂之中。堂下的老者闭了闭眼睛,双手紧握成拳,引得一旁的阮梅目光在他周身要害上扫视,还沾着老者血液的峨眉刺已经握在了手中。

  明教虽然脱胎于摩尼教,但其教义和组织架构经过近千年的演化,已经被“汉化”的不成样子。摩尼教内,并没有什么“左右二使”、“五大护法”之类的东西。教主之下,便是十二使徒。老者身为十二使徒之一的“帕提格”,在教内可说是位高权重。

  正因为位高权重,所以他才不会掩饰自己的目光,被阮梅察觉了心思;但同样因为位高权重,使得他与寻常教众不同,除去对信仰的忠贞之外,他还很清楚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

  他所提出的条件,同时也是试探。

  对话这种行为,除非是沉默,否则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在有心人眼中,都会透露出很多信息。尤其是李淼这种,丝毫不屑于掩饰的人。

  就李淼的回答而言,他所得出的结论有三条。

  其一,李淼确实在朝廷中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至少江湖上的事情,他可以一言而决,甚至都无需考虑什么影响。

  其二,朝廷不会允许明教再次在中原出现,即使是摩尼教接手的、对朝廷并无恶意的明教也不行。

  其三,朝廷虽然出了些问题,但单就李淼的态度而言,并不像是无力压制江湖的样子。那……明教刺杀皇帝之事,和这半年来的江湖动荡,就有些值得推敲了。

  心思电转,其实不过是一瞬。

  老者得出结论的同时,李淼也停下了敲击画轴的动作,看向了他。

  “你们,应该有退一步的准备吧?”

  老者沉声回道。

  “大人何意?”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装傻就没意思了。”

  李淼笑道。

  “从我拒绝了你前几条提议的那一刻,你就该知道,朝廷是不会允许你们进入中原的。但你还是把那个人的消息告诉了我。”

  “若你们非要坚持进入中原,那你今天就肯定要死。你们教内只有四个天人,拿出一个来送到我面前,总不会是来找死的吧。”

  “说吧,你们想用这消息换什么?”

  老者沉默了片刻,脸上缓缓露出苦笑。

  “说实话,在见到大人之前,在来嵩山之前,我做了不少预案。但在见到大人之后,我便知道,您不是会被话术动摇的人。”

  “所以,我也不再说恁多废话了。”

  “我们想要什么,不重要。”

  “您愿意给我们什么,才重要。”

  听得老者的话,李淼笑了出来,转头看向一旁的阮梅,伸手点指老者。

  “好,好。”

  “阮供奉,你看看,这才算是识抬举的人。”

  “若是江湖上这些大派都跟他们一般懂事儿,我哪里还需要下衡山,哪里还需要在这嵩山上平白呆上一个月。要不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呢。”

  “也罢。”

  李淼伸手成爪,隔空一抓。

  下方的老者忽然感觉整个人如同陷入了一滩极其黏腻厚重的液体之中,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四肢百骸之间同时传来一股不可违抗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缓缓举了起来,而后缓缓放到地上。

  老者陡然看向李淼,鬓角留下一丝冷汗。

  他进门之后不是没有观察过李淼的武功,但却一无所获。当时他只觉得朝廷底蕴深厚、掩藏境界的功法高明。但现在李淼这一手,却让他油然而生一股无法抵抗的绝望。

  “这个鲜少在江湖上露面的镇抚使……武功已经绝不比当日见教主的那人要差,甚至更为高明。”

  “果然……中原朝廷的底蕴,根本不是区区明教能够动摇的。”

  正当老者骇然之时,李淼开口笑道。

  “其实,倒也算是各取所需。”

  “明教的那些人,继续留在这里也是麻烦。不动他们吧,毕竟籍天蕊还活着,万一日后再被她翻出来用就麻烦了。”

  “但要杀吧,其实也有点不好下手。”

  皇陵之事后,明教中层以上的弟子基本死绝,现在还剩下的,都是没有资格参与具体事务的底层。但底层,却不意味着好下手。

  就如丐帮和漕帮一般,明教并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武林门派。江湖人,只是占据了它的中层和上层,而底层,却是大量的真心信仰教义的信徒,和借此讨生活的百姓。

  固然,他们的存在是明教能够作恶的根基。但同时他们还真的未必知道明教所做的恶事。这是一个过于庞大、又牵连太广的群体。要对这个群体下手,锦衣卫的人手是绝对不够的。

  但要是由其他衙门下手……恐怕就是一场贪官污吏们杀良冒功、灭门抄家的狂欢。

  现在的大朔,恐怕经不起这么一场折腾。

  “这样吧,我给你们一年的时间。”

  李淼说道。

  “你们把人手派进来,每一队里都要带上我的人。循着明教的踪迹,把那些死忠的信徒,尽数带走,不要留在大朔了。”

  “若是不愿跟你们走的,不许强迫、诱导。期间所发现的财物、秘籍,全部都要留下。”

  李淼看向老者。

  “简而言之,那些觉得‘明尊’重于祖宗、故土的人,我大朔不留,你们可以带走。”

  “但其他的人和物,你们不能碰。”

  “如何?”

  老者叹了口气,苦笑道。

  “大人这条件,有些苛刻了。”

  “恁多人带往西域,恐怕不是一年能搜罗干净的。况且,这些人搬到西域之后的住所、行当、吃食,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若是明教的财物我们一点不能碰的话,恐怕会是笔赔本的买卖。”

  “那便给你们两成。”

  李淼挥了挥手。

  “多了没有,也无需说这些片儿汤话。平白能得恁多狂信徒,说的好像是在帮我处理垃圾一般。看在你们直接来告知我消息的份儿上,给你们两成的路费,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你既然知道我做过的事,也该知道我的性子。这些人只是不好处理,但要是真有必要,我杀这些人的时候也不会手软。”

  “接受,喝酒给你留个位子。”

  “不接受,就此滚出中原。你们摩尼教再敢进来,无论是谁,都是个死。”

  “选吧。”

  老者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

  “也罢,既是大人的意思,便如此吧。”

  “好。”

  李淼挥手。

  “阮供奉,带他下去疗伤,明日给他安排个座位。今日定下来的事情,你记一下,去找安梓扬说,让他找王海商量着办。无需再来回我了。”

  阮梅点头称是,带着老者离去。

  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李淼斜靠在椅子上,手指在扶手上缓缓敲动。

  半晌,他陡然一声嗤笑。

  “呵。”

  “当了两辈子孤儿,头一次冒出来个亲戚,倒是新鲜。”

  “七星海棠,琉球。”

  “近千里的海路,若不是有人小心送来,以当时那小乞儿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到顺天。而以这副身体的根骨,只要悟性说的过去,修个金刚出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能修成天人的苗子,也是能随便乱丢的么?”

  “约摸着,还有故事。”

  李淼睁开眼,缓缓握拳。

  “不过,不妨事。”

  “该杀的杀,该埋的埋。”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跑到我面前来认亲、找死了……”

  李淼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

  从前世到今生,都只有一个李淼。

  即使被大朔改变了许多,但他内里的底子,仍旧是那个六亲不认、无法无天的杀胚。

  ————————

  “师兄,你方才怎么愣住了!若是惹得那人不喜,他都无需发话,只需要一个眼神,不知有多少人会愿意为他代劳、教训教训咱们这不知尊卑的浣花剑派!”

  温怜容急切地说道。

  “唉……是我的不是。”

  柳承宣叹了口气。

  其实他与温怜容倒是半斤八两,岁数差不多,江湖经验也都差不多,温怜容能反应过来,他也不是不行。

  但,事情毕竟是当局者迷。

  与李淼相识的是他,李淼要见的是他,打招呼的也是他。他所承受的压力,自然不是旁观的温怜容可比,以他的年纪,一时失措也是情理之中。

  温怜容也明白这一点,只是一时情急才说出方才那些话。现下冷静了一些,便坐到柳承宣身侧,牵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十指紧握。

  “师兄,我并非是怪你。”

  “只是……唉,咱们实在是太过微小了,不得不慎重啊。”

  柳承宣另一只手拿过来、覆盖在温怜容的手上,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直握得手指发白。

  说到底,他们俩都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而已。忽然间整个门派的担子落到他们的肩上,两人都是强撑着走到现在。论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两人都是一样。

  这半年来,两人都犯了不少错、吃了不少亏。正是因为对方的存在,才坚持了下来。相互扶持着走到今天,已经无需说话,只是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就已经足够表明心意。

  两人就这般在屋内坐了许久。

  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笃笃。

  “二位,可休息好了吗?”

  门外,安梓扬笑道。

  “镇抚使叫了江湖上的几个朋友喝酒,让我带柳掌门前去认识一番。温长老可以先坐,稍后会有人送来吃食。”

  柳承宣猛然站起,与温怜容对视了一眼,连忙开了门,对安梓扬躬身行礼。

  “多谢大——”

  “哎~”

  安梓扬抬手扶起他。

  “台下叫哥哥,堂上叫大人,那是小人的做派,柳掌门如常喊我就是了。我也不喜欢别人叫我大人。”

  “走吧,今天本是带你见镇抚使的,却不想被其他事情绊住了。镇抚使也想与你说说话,莫让他等了。”

  说罢,领着柳承宣朝用饭的地方走去。

  柳承宣用余光打量着安梓扬的表情,欲言又止,想问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安梓扬察觉之后,却是笑道。

  “柳掌门,别想太多。”

  “方才你在屋内,一定是在懊悔见到镇抚使之后,愣了一下,没有立刻见礼对吧?”

  柳承宣愣了一下,猛然点头。

  “我倒是觉得,你不行礼才是好的。”

  安梓扬边走边笑道。

  柳承宣不解。

  安梓扬便解释道。

  “柳掌门,你觉得,镇抚使为什么会对你青眼有加,甚至让我这五品的千户,千里迢迢去接你呢?是因为你浣花剑派够强?还是你柳掌门通晓人情世故?”

  未等柳承宣思索出答案,安梓扬便斩钉截铁的说道。

  “都不是。”

  “你就是再强,能强的过明教吗?你再通晓人情世故,再老练油滑,比官场上的人如何呢?见面懂得行礼的人多了,我家镇抚使能看得上的有几个?”

  说到此处,安梓扬转头看向柳承宣。

  “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柳掌门莫怪。”

  柳承宣自是连忙摆手。

  “安公子但说无妨。”

  安梓扬这才说道。

  “我十二岁就开始行走江湖,又是经商起家,看人的时候难免有些势利。在我眼中,每个人都有最值钱的地方。说实话,在此时此地,你的武功、心性、门派,全都不值钱。”

  “现在,你最值钱的,是‘你是镇抚使所认可的那个你’——不知道柳掌门听懂了没有?”

  柳承宣恍然。

  安梓扬笑了笑,继续说道。

  “有道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你要是变了,那才会让镇抚使失望。”

  “言尽于此。”

  柳承宣停下了脚步,双手抱拳,猛地就要朝着安梓扬行礼。

  “多谢安公子提醒!”

  安梓扬却是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你不必谢我,我所考量的只是我家镇抚使。我救下你,是他的命令;我护送你来此,是他的意思;我愿意提醒你,也是为了他。”

  “柳掌门,可千万不要上错了香、谢错了人啊。”

  柳承宣点头称是。

  安梓扬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带着柳承宣走到一处偏殿门外,伸手一引,便转身离去。

  柳承宣咽了口唾沫,迈步走入。

  此间偏殿,明显是被锦衣卫布置过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左右各陈设着三张桌子,下方放着蒲团,空气中弥漫着酒香。

  柳承宣扫视了一眼。

  屋内,已经坐了六人。

  左边三人,丐帮帮主劳奇峰,漕帮帮主余庆,以及白日间闯关的那个老者;右边两人,坐在桌前的是少林主持永戒,武当长老志省。

  还有正盘坐在主位上,身穿松垮里衣,肩披熊皮大氅,慢慢悠悠地吃着瓜果、喝着小酒的李淼。

  江湖上传承最高的、人数最多的、地盘最大的,以及最有钱的势力,已经都囊括在这间偏殿之中了。

  说实话,柳承宣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坐下。在座的几位都是他平日间只能远远望上一眼的大人物,冷不丁让他与这些人在一个屋子里吃饭,他都怕自己想不起来该用哪只手去拿筷子。

  好在,李淼看到他之后,抬手招呼了一声。

  “小哥来了。”

  他指了指空着的那个座位。

  “坐,菜还要等上一会儿,先喝些酒暖暖身子。”

  柳承宣这才小心翼翼地去空位上落座。

  “对了,跟几位介绍一下。”

  李淼举起酒杯,朝着柳承宣指了指。

  “浣花剑派,柳承宣柳掌门,我朋友。”

  “我毕竟是官身,事情多。日后江湖上见了,几位替我关照一下。”

  腾!

  柳承宣猛地站了起来。

  “李、李大侠,这,这……”

  柳承宣想举起酒杯,手却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酒水在杯沿晃晃悠悠就要洒出,他强行用真气平抑了动作,却还是不由得面色涨红,说不出话。

  永戒和志省看了柳承宣一眼,笑了笑。

  劳奇峰和余庆却是直接站起身来,热情地走到了柳承宣的桌前,与其认识了一番。两人都是老江湖,三两句话后便显得熟络了起来。

  李淼坐在上首,看着正被劳奇峰和余庆围在当中、手足无措的柳承宣,饶有兴致地抿了一口小酒。

  除了还沉浸在与劳奇峰、余庆这等大人物结交的激动中的柳承宣,在座的所有人都至少已经在江湖上厮混了二十年。没有人会觉得,李淼这顿酒是无的放矢。

  劳奇峰在与柳承宣攀谈的间隙,用余光扫了一眼上首的李淼,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看着面前激动的柳承宣,心中不由得涌上了一丝嫉妒。

  明教刺杀皇帝之后,江湖动荡。

  光是靠杀人,是稳不住人心的。

  恩威并施,“威”应当是要落在明日的赏月宴上,却还少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铭记于心、抬头就能看到的“恩”。

  劳奇峰热情地与柳承宣碰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借着柳承宣抬头饮酒的间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恩”,恐怕便要落到这浣花剑派之上了。

  (本章完)

  
为更好的阅读体验,本站章节内容基于百度转码进行转码展示,如有问题请您到源站阅读, 转码声明
圣墟小说网邀请您进入最专业的小说搜索网站阅读八小时工作制的朝廷鹰犬,八小时工作制的朝廷鹰犬最新章节,八小时工作制的朝廷鹰犬 圣墟小说网
可以使用回车、←→快捷键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