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荣带着哀痛与疲惫,一脸憔悴的坐在马车里。

  下一家……已经不远了。

  这车厢里,正堆着一沓厚厚的簿子,以供她随时查阅需拜访的人每一户大抵的情况所用。

  譬如下一家,做的就是粮食的买卖,这等买卖的人,需大量的银子,一旦银子周转起来,资金的流动是极大的。

  簿子里,有关于此家米商的一些情况,大抵有多少的货栈,有多少家的铺子,详尽得很。

  朱秀荣将手中的簿子放下,心里已大抵有数了。

  只是她想破头都难明白,这些簿子,显然不可能是最新调查出来的,仓促之间,这么多的资料,涉及到了这么多的商家,怎么可能如此的详细?毕竟连人家几口人,何时家里添了新丁,都写的明明白白,想来……这是她的夫君在生前,早早就调查清楚的。

  可似乎又有一个问题,盘绕在朱秀荣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夫君在生前,调查这些做什么呢?这些商人,牵涉百业,可按理来说,与西山无碍啊。

  只是此时,来不及多想了。

  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因为丧夫之痛,有些麻木和混沌,于是不得不咬着唇,强打起了精神。

  现在……只有她能撑着这份家当了。

  …………

  当日正午。

  各处钱庄和分号,就在无数百姓还在挤兑的时候……

  却发现,那空落落的兑换宝钞业务窗口那儿,却突然也排起了长队。

  这些人,是赶着车马而来的,而后到了外头,便开始一箱箱的卸货,之后抬着一个个箱子进入了钱庄。

  这箱子一打开,足以让所有人眼睛发直。

  竟是一箱箱的真金白银,炫得人有些眼花。

  其后,钱庄这儿,立即分出了人手,开始对这金银进行称重。

  他们……竟是反其道而行,竟是用真金白银来兑换大明宝钞的。

  各家的商号,都来了人,带来的真金白银有多有少,都是府里的管家领头,带着伙计们来,有专门的护卫把守,什么也不说,东西运来,任钱庄的人进行称重,得到了等额的大明宝钞,随即转身即走,并无二话。

  于是乎,这边排起长龙在取银,那边排起长队来却是存银。

  此前本是略有混乱的钱庄,现在业务量虽是上去了,可负责钱庄的掌柜,现在却一下子腰杆子挺直了,精神奕奕的指挥着伙计加紧办理业务。

  这钱庄有条不紊,甚至挂出了牌子,决定为了方便百姓们取兑,夜里下值关门的时间,将延后一两个时辰。

  这意思是说,大家不要急,好好的排队,拿了宝钞,保管有银子取,断无存银告罄的可能。

  如此一来,反而来取兑的人少了一些,可依旧还是有人不放心,总觉得银子能落袋为安才好。

  …………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翰林院跟前,朱厚照背着手,被门前的人拦住。

  可朱厚照冷着脸,依旧前行,肩膀与对方一撞,对方顿时打了个趔趄,直接摔翻在地。

  在朱厚照身后,一队人蜂拥而入,都是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他们为了以示区分,虽也穿着儒杉纶巾,腰间却都系着祭奠师公的白带子。

  这翰林院里头的翰林们听到动静,有的自公房里冒出头来,有的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迎面一个翰林上前,连忙躬身行礼:“殿下屈尊而来,不知……”

  朱厚照手里的,是一根马鞭,他眼也不眨一下,劈头盖脸便朝那翰林面上砸去。

  啪……这翰林面上,顿时多了一道刺眼的血痕。

  这翰林连忙用手捂着脸,发出了哀嚎。

  朱厚照面上没有表情,紧紧的抿着唇,上前了几步。

  其他的翰林和文吏们顿时炸开了锅。

  一言不合就挥鞭抽打,这……这……斯文何在啊。

  要知道……翰林代表了清贵,是读书人的象征啊。

  现在哪怕是废除了科举,可翰林依旧还是翰林。

  他们所代表的,是气节,是这大明的风骨。

  因而……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都不曾有亲自抽打翰林的,哪怕是再严重的罪,也不过是廷杖而已。

  有人眼疾手快的搀扶起地上疼得翻滚的翰林,而后后退。

  朱厚照却对此,不以为意。

  以往的时候,朱厚照虽然顽劣,可对于翰林们,却大抵是哪怕是被他们骂了,也只是一副随你们去骂,我完全没听见的态度。

  可今日,朱厚照腰间系着白带子,穿着戎装,脚下的靴尖碾了碾地上流淌的血迹,朝地面淬了一口吐沫,抬头,面上冷冷的,眼里带着厉色,终于开口道:“听说翰林院里有不少人暗地里在叫好,说是齐国公该死,这是老天有眼,是吗?”

  他说话之间,左右顾盼,看着每一个翰林,目光犹如冰尖。

  翰林们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人滔滔大哭:“殿下……您……您岂可如此有辱斯文,殿下……我等……”

  朱厚照没有理会那个跪在地上大哭的翰林,而是继续冷冷的道:“是不是?”

  翰林们纷纷后退。

  “齐国公该死不该死,父皇可以说,本宫可以说,哪里轮得到你们来说,在本宫看,说这些的人,定和谋刺齐国公的凶徒有关系,究竟是谁?”

  朱厚照说话的时候倒是不急不慢,手中的鞭子,轻轻的拍打着手心,却是透着一股子令人莫名惊惧的威势。

  “敢说不敢认?”朱厚照龇牙:“平时不是自诩自己是清流,敢仗义执言吗?”

  “殿下……”终于有人排众而出,却是翰林侍讲章涛。

  章涛凛然正气道:“殿下不得在此无礼。”

  章涛曾在詹事府任职,也曾给朱厚照授过课,算起来,是朱厚照的半个师父了,因而……此时他勃然大怒:“殿下难道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臣子的吗?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天下的读书人会如何看待殿下?天下的军民又会如何看待殿下?”

  朱厚照看着他,却是冷色不改,道:“怎么,你也骂了?”

  朱厚照的态度,令章涛气得七窍生烟,心里发冷。

  这些日子,真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方继藩一死,先是废除科举,接着,大量的罢黜大臣,甚至不允许翰林言事,更有不少人,因为股价和宅邸的暴跌,家中财富顿时一空,这些积攒的怨气,何其深厚,现在……太子如此态度,这有给读书人活路吗?

  他正色道:“这些年来,祖宗之法,篡改得一塌糊涂,陛下受奸人蛊惑,已到了不能明辨是非的地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岂不就是齐国公?今日齐国公……死了,固然可惜,可若是细细想来,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殿下与齐国公……”

  “你说什么?”

  其实章涛自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十分委婉了。

  还不至指着方继藩的尸首,问候方继藩的祖宗数代,他是清流官,仗义执言,本就是该当的,皇帝都敢骂,还有谁不可以议论的?

  “下官要说的……”

  朱厚照却突然疯了一般,猛的上前,不等章涛继续开口,竟是一把扯下了他的官帽,将他的簪子揪下来,章涛顿时披头散发,章涛似乎也没有料到太子殿下会有如此反应。

  朱厚照却已扯着他的长发,一拽,章涛打了个趔趄,不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一个耳光狠狠的摔下来。

  啪嗒……

  章涛骤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冒星星,彻底的懵了,下颌处,殷红一片。

  朱厚照却是趁机,狠狠一脚踹中他的腹部,这章涛养尊处优,皮肉细嫩,便一声啊呀,直接摔翻在地。

  他不甘心的厉声凄吼:“下官曾官拜詹事府讲官,殿下……”

  其他的翰林见状,噤若寒蝉,有人想要上前去劝。

  却见太子殿下的脸色比方才更冷冽了几分,那是一种杀气腾腾的样子,像是寻到了猎物的豹子,那眼底深处,掠过的锋芒,竟是寒得让人彻骨。

  朱厚照已上前,骑在了张涛的身上,一拳狠狠砸去,厉声道:“你再骂,你再来骂。你是什么狗东西,来啊,你再来骂,老方死了,你们定是顺心了,好的很,那就一起去阴曹地府陪葬吧。哈哈……”

  啪……

  又是一拳下去。

  朱厚照目光赤红,突然大笑:“妙极,妙极,你在人间,本宫打死你们这些碎嘴的贱奴,等将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打死了,他日到了阴曹地府,老方再打你这狗奴。”

  这一拳拳下去,凌厉无比,章涛发出哀嚎,惨叫不绝,待到后来,竟是奄奄一息,再也叫唤不动了,只是拳头下去,发出闷哼,身子条件反射一般抽搐一下。

  朱厚照打着打着,却没了多少的气力,明明是他打人,可是泪水却是哗啦啦的落下来,顺着眼角划脸颊,淌入嘴角,他笑声哽咽起来,突然再没有了气力,整个人像一滩肉你一般,歪倒在已是人事不省的章涛身边,身上的蟒袍,扬起灰尘,尘土迷得他的眼睛,更是泪水涟涟。

  他喃喃道:“这里再容不下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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