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文有些震惊了。

  这降书,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啊。

  金印,对了,金印……

  他眼睛有些红了。

  有些东西,是伪造不出的,或者说,不可能这么快伪造出来。

  何况,大明的将军,可以冒功,但是敢假冒自己已拿下了升龙,还俘虏了自己的国君,甚至伪造国君的降书,这东西,就算是伪造,可很快就会揭破,到时,我大安南皇帝若是押解不来京师,这不就是欺君之罪吗?

  所以……阮文竟有些信了。

  可他还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疯了似得,看向降书的大印,这是大明皇帝,赐予安南王的金印。

  虽然这金印,只对大明公文往来时才用,在国内,安南王自封为皇帝,自己造了皇帝宝玺,可既是降书,当然没胆子,拿出玉玺来盖在上头,而这金印,为了防伪,在大明赐予了安南之后,安南王自行的在这上头,制造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一般人,是看不出的,能知道的此事的人,也是有限,而安南国使,就是其中一个,毕竟,安南王的许多上表,都需经过国使呈递,阮文要转呈表文之前,都会进行查验。

  他捧着战书的双手竟是颤抖起来,整个一瞬间呼吸都困难了,咬着牙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印纹,突然,眼泪夺眶而出。

  是……没错了。

  就是安南王印。

  这降书,是真的。

  降书里头,极尽阿谀奉承为能,自称为罪臣,祈求得到大明皇帝的谅解,愿意献土称臣…

  阮文这一目十行看去,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可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却是从不屑,到震惊,再到泪目,仿佛也只在这一瞬,让他体验到了人生的甘甜苦辣,他突然觉得自己两腿有些软。

  完了!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在发抖。

  要知道,从镇国府发出了檄文,再到现在,连一个月的功夫都不到啊。

  其实若是如当初文皇帝进兵安南时,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也杀入了升龙,可这样的结果,阮文不简单,因为即便如此,明军也如强弩之末,即便丢失了国都,照样可以继续战斗下去,依靠着安南的林莽和崇山峻岭,将明军拖死、耗死。

  可现在……不同了啊。

  短短一月,明军根本没有大规模的集结和准备,一支偏师,随即便攻入了升龙,而后,国君便降了。

  这样的战果,等于是一个闷棍,直接将人打瘫,令人恐惧到连反抗,竟都没有了勇气。

  一切全完了。

  他一下子,抱着这战报,没站稳,瘫在了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臣在此奋战,为安南谋划,陛下何故先降。陛下啊,大安南……历经五朝,已有八十年基业,而今,正是如日中天,百废待举之时,何故至这样的地步……”

  他心里,又是痛惜,又是悲愤,嚎叫了片刻,竟是失声,嘴角蠕动着,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也只在这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

  尤其是那通政司的官员,至今还像做梦一样,说实话,他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何况,此等捷报,此人到底是谁,为何大哭?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厉声道:“大胆,竟敢抢夺急报,尔是何人,竟有如此胆子。”

  门口的禁卫也看到了动静,忙是冲上来,有人将阮文手里的急报,抢夺了下来。

  阮文突然打了个激灵,见许多人气势汹汹的看着自己。

  那宦官似乎开始准备向通政司的官员和禁卫解释。

  而阮文却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自己的国君……降了。

  无数的亡国君臣,俱都落入明军的手里,任大明处置。

  而自己……做了什么?

  自己羞辱了大明君臣,还在……还在大明的皇宫里,提了诗。

  这……是何罪?

  他其实自知,自己做这些事,大明君臣是不会和自己计较的。

  因为他们是要脸的人。

  杀死一个使者,对于大明而言,没有丝毫的好处,反而会害了大明长久以来的名声。

  可现在却不同了。

  而今,安南国君臣,尽都成为了阶下囚。

  大明皇帝,会顾忌杀使臣的名誉,不会对自己动手,可……大怒之下,大笔一挥,这安南满朝文武,岂不是要杀了个干净。

  自己所做的事,形同于是害死了自己的国君,害死了满朝的文武啊。

  而今,大明皇帝想要泄愤,有一百种方法,哪一种方法,都足够诛自己的心一百遍了。

  可笑自己自诩自己为安南忠臣。

  谁知……

  他想到这可能之后,见几个禁卫已要上前,将自己拿住。

  阮文打了个激灵,不能……决不能被拿住,被拿住之后,自己再没有机会了。

  自己……要去见大明皇帝,要去请罪。

  否则,不但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便连这安南无数的俘虏,都要被自己害死。

  普天之下,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吗?大明待不下去,回到故国,那也是大明的疆土,自己的妻儿老小,自己的家族,尽都在那里啊。

  一想到此……阮文便想起了那该死的诗,愚蠢啊,愚不可及。

  他发挥了安南特产……猴子的本能,嗖的一下,趁人不备,居然翻身而起,行动快如迅豹,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无法错过,接着,嗖的一下,便原路返回,朝着那深宫的方向发足狂奔。

  “站住,站住,快将此人拿下。”

  宦官急了。

  这阮文的每一个举止,都让人匪夷所思,好端端的出宫,他跑去提诗,好端端的到了午门,他胆大包天去抢夺奏报,好端端的该滚蛋了,他又往宫里跑了。

  他的一切行为,在别人看来,都毫无逻辑,没有一丁点的章法。

  令人始料不及。

  紧接着,宦官立即带着一干人,一面追了去,一面大吼:“快,快将此人拿下!”

  ……………………

  弘治皇帝脸色很阴沉。

  那阮文一通冷嘲热讽,弘治皇帝若是还能保持平常心,那才怪了。

  他虽没有吭声,随意滥用自己的怒火,可看向朱厚照时,难免杀气腾腾。

  朱厚照似乎也感觉到,该死的阮文,将自己坑的死死的,两国交战,不杀来使,杀之不详,可总没规定,做爹的不能打儿子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朱厚照乖乖的跪结实了,这一次,又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眼圈发红,仿佛一下子,认识到了自己错误,深知自己该死,随父皇处置一般。

  暖阁里的气氛,尴尬至极,张懋等人忍不住道:“陛下,臣等告辞。”

  赶紧走吧,还打算留在这里过年吗?关我屁事!

  却在此时,有宦官快步进来,道:“陛下,那安南使节阮文,胆大包天……”

  “又怎么了?”弘治皇帝气的不轻,脸色格外的不好看,闻声便劈头盖脸的质问来报的宦官。

  弘治皇帝心里真是郁闷极了,今日,似乎做什么事都不顺,连揍儿子都不顺。

  宦官战战兢兢的道:“他……他在金水桥,胆大妄为,居然提了一首诗……”

  “提诗……”

  方继藩心里翘起了一个大拇指,讲究人啊,只此一举,实是证明了,安南国自古以来,就是我大明的大部分,否则,咱们老祖宗们的提诗和到此一游的老传统,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安南人身上,看来从血统而言,安南人绝对是我大明旁支,跑不了了,赶明儿拿下了安南,得找几个大儒论证一下。

  这简直就是骑在头上拉si啊。

  不同于方继藩心里的小九九,弘治皇帝怒火彻底的爆发,双眸瞪得老大:“何诗?”

  宦官有些不敢说,却依旧期期艾艾的念道:“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南国山河,果然是自居自己是南朝,这没跑了。还南帝居,他们是南帝,难道朕是北帝吗?

  宦官暗暗观察弘治皇帝的脸色,虽然心里害怕,却依旧继续道:“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

  此言一出。

  弘治皇帝狠狠拍案:“好大的胆子!”

  后头,直接将大明喻为逆虏,这就更加是胆大包天了。

  弘治皇帝这一拍案,吓的其他人个个战战兢兢,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从嘴角挤出话来:“果然是狼子野心,看来,征伐安南,实是安南罪有应得,卿等怎么看待?”

  “……”

  众人都不敢吭声。

  陛下从未如此愤怒,现在说任何话,都是触霉头。

  朱厚照更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起来,可惜他没有鸵鸟的技能。

  “嗯?”弘治皇帝见众人不满:“方卿家,你先说。”

  方继藩心里说,我能说啥,我又不是北帝,骂的又不是我……可见弘治皇帝恶狠狠的向自己看来,方继藩毫不迟疑,立即道:“此诗,几处韵脚都错了,且水平很是不堪,臣若是作诗,比他好。”

  其他人听罢,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是啊,是啊,臣若是作,比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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