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了一个早上的功夫,两千羽林便将大明宫内外的乔木和高大灌木全部砍伐。

  与之同时,来自工部的六百工匠也将出入水道全改成了阴阳水道,并全部加装了新的水篦。

  所谓阴阳水道,就是水道在地下的垂直和水平方向进行了反复转折,因其特殊的空间转折尺寸,水可以顺畅流过,潜入者却会卡在其中活活溺死。

  紧接着,大批玉桂丁香被移植到空出的位置上。

  午时散朝。

  天后的凤辇仪仗从含元殿迤逦而来。

  骤闻浓郁的丁桂花香,她不由从辇中探出头来。

  五更上朝时,大明宫内还大木森森藤竹阴郁,一上午过去宫内就变得阳光明媚团花烂漫。一时只觉天高地阔秋光灿烂,满园丁桂绚烂多姿,心胸为之无限空阔。

  境由心生,文人雅士或喜欢曲径通幽花木深秀,而作为一代雄主,天后更喜欢这种雄视天地空阔磅礴的感觉。

  “停!”

  天后一声令下,凤辇停下,天后掀开辇帘漫步下辇。

  凝望苍穹万里,她深嗅了一口花香,“传冯将军。”

  一拂大袖,她大步向太液池走去。

  一连串传唤声在宫内此起彼伏。

  传冯将军———

  传冯将军———

  ……

  太液池碧波荡漾,天后的午膳在画舫进行。

  巨大画舫内,因着心情舒朗,天后连饮了三杯。

  冯靖陪了三杯后便不再多饮。

  天后莞尔,“不必拘泥,朕今日准你多饮。”

  他急忙欠身,“天后隆恩,臣惶恐。臣有随侍之职,不敢多饮。”

  “善!宠辱不惊傲而不骄,晓珤儿乃大任之器。”说着,她放下了酒杯,凝神远方道:“今日大朝,兵部接到八百里急报,徐敬业已于日前在扬州反了。”

  “臣在含元殿外听大臣们议论到此事,据说目前贼焰甚炽,十几万叛军短短两日已连克数城。”

  “连下数城!你如何知道?”武媚很是吃惊,“兵部的急报刚到,只说徐敬业反了。”

  冯靖吓了一跳,又说漏嘴了!

  他急忙往回捯,“臣之所言乃臣之心卦,据卦理显示,贼势当下甚猛,已逼近盱眙和金陵两地,然卦理同时也显示出,拿下金陵便是徐敬业走向末路之始。”

  “为何?”

  “金陵虎踞龙盘形胜之地,徐敬业造反并非为了所谓的匡扶唐室,而是他自己想做皇帝,所以他一定想在金陵建立伪朝。然说到底,跟随徐逆谋反的大多都是文官,心比天高不假,却没有一个像样的统兵大将,不过蚍蜉撼大树而已。”

  沉吟良久,武媚凝视着冯靖,“晓珤儿一针见血,朕心甚慰。”

  冯靖一揖,“此乃天意,徐逆之流焉能撼动历史的宿命,他蹦跶不了几天了!”

  “何谓历史宿命?”

  “天后一御八极凤翔九天,终将成就所想成就的一切,此即历史之宿命!”

  “呵呵,晓珤儿之言甚为有趣,时而微言大义、时而雅不可及,朕之耳目闻之一新。”

  说到这里,她的峨眉突然微微一皱,身子一晃差点栽倒。

  冯靖手疾眼快,一把揽了她,“天后怎么了?”

  “头有点晕、肩背有点痛。”

  “天后操劳国事,长期案牍劳形,此乃颈椎劳损。”

  “不碍,歇歇就好。”

  看着怀里这个雍容华美的女人,冯靖心里顿起敬怜之意。

  十四岁入宫,四十年步履荆棘,拼美貌更拼实力,有野心亦胸怀苍生,继贞观余烈辅高宗一生,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为日后的开元盛世打下了雄厚基础。

  想到这里,他不由道:“臣略通推拿,可为天后稍减不适。”

  “有劳晓珤儿了。”

  说着她坐直了身子,示意他开始推拿。

  冯靖给婉儿使了个眼色,“有劳凤阁舍人,燃一柱迦南香,奏《高山流水》。”

  盆中净手一毕,冯靖将自己的双手搓得火热,然后才在武媚的穴位上轻轻按摩起来。

  手指从风池、肩峰、大椎等穴一一揉过。

  香烟袅袅弥馨,琴音空旷通幽,画舫之中沉浸于空谷般的静谧中。

  未几,武媚便觉脖肩的胀痛尽消,灵台之中暖意洋洋。

  接着,这股暖意顺着四肢百骸如一股温热的水线一样泻向了脚心,浑身上下仿佛沐浴在三月明丽的春光下。

  舒服、慵懒,倦意瞬间发散开来,她不觉如老僧入定,不经意间便打了个盹。

  旋,一股清凉之意复又从头顶贯入,武媚但觉灵台空明意念澄澈,身上千万个毛孔如被清泉淘漱了一遍,浑身上下充盈着一种说不出的轻灵明爽。

  ……

  一炷香悄然燃尽,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

  武媚慢慢睁开了眼睛,“可以了,晓珤儿。”

  冯靖停止按摩,不觉脸上已是汗津津的。

  婉儿见状急忙为他抹去满脸细汗。

  冯靖轻轻嘘了口气出来,问,“天后感觉如何?”

  武媚满面春风,“如浴瑶池、如沐春风,只是辛苦晓珤儿了。”

  “那就好,臣就怕劳而无功。”

  “晓珤儿文武兼备,没想到还通医理?”

  他没敢接茬,因为她这是老毛病,仅靠按摩会产生依赖,天后若就此依赖,今后可能就离不开自己了,而这并非自己的初衷。

  他灵机一动顺势岔开,“天后这点微恙其实不算病,日常可服用一些田七汤并辅以针砭之法,忙里偷闲可去骊山汤浴一番,稍加调理便能彻底除恙。”

  “真的?”

  “天后驾前臣岂敢诳语?怕就怕天后不顾凤体一味操劳,人总是要休息啊!”

  武媚一时感慨万千,“高宗在位只有三十五年,卧病在榻倒有二十五年,逼得朕不得不宵衣旰食代理国政。这些年来,朕每日批阅的文书和奏章动辄百余许,每日的朱批辄万言以上,而每天的休息不过两三个时辰。”

  说到这里,她低喟一声,“当然,也没人逼朕,朕只是不想坐以待毙耳!”

  后宫的倾轧、皇权的纷争、绝望地挣扎……在她宏大而深远的思想中,所有的复杂凶险均被归结为一句简单的直白:朕、不想坐以待毙!

  听她絮语,看她眼中的潮湿,冯靖忽然想到了莎士比亚那句哀绝悲恸的名言: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而最终的结局是,她的敌人都将死去,只有她会华丽地活着,终成千古一帝。

  冯靖不禁脱口道:“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后秒懂了他的意思,少女似明媚一笑,“天意耳。”

  两人之间短短两句,充满了禅悟似的灵犀。

  上官见状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一老一少既像母子又像姐弟,还有那么一点点情人的意思夹杂其中。

  送冯靖上岸时,上官忽然在他身后冒出一句,“我也有颈椎劳损。”

  冯靖瞬间领会,头也不回道:“改天吧。”

  “你……为何?”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何意?”

  “徐敬业反了,此时的庙堂戏中有戏,免不得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我不怕,我偏要你替我推拿。”

  “回头看,天后正盯着你我。”

  上官一惊!

  回头,画舫的弦窗后,天后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俩。

  上官惊叹一声,“冯……你简直不是人!”

  “历史的苍穹下,总有提刀挺立的爷们儿!我,就是那爷们儿。”玩笑说到一半儿,他淡淡贫了一句,“而你,才不是人。”

  “滚……”

  “哈哈哈˜˜˜˜˜你是沉鱼落雁的仙女!”

  她害羞地捂起了脸子。

  上官满心喜悦回到了画舫。

  天后迎面就是冷冷一声,“跪下!”

  上官惊愕,“为什么?”

  “你不配他!”

  “那永宁公主呢?”

  天后挥起巴掌作势要打,“都不配!”

  ※※

  紫宸殿外。

  王琦正在焦急转圈。

  见冯靖大步过来,他急忙迎上前去。

  他刚要禀事,不料冯靖一摆手,“不要说,我猜猜。”

  王琦愣愣地点了点头。

  冯靖说道:“那俩飞鹰骑肯定落网了。”

  王琦张开嘴刚要讲话,冯靖又摆了摆手,“不仅落网,而且还就地正法了。”

  “大将军简直神了!”王琦忍不住惊呼起来。

  “不是我神,是你的微表情出卖了你。”

  “什么是微表情?”

  “你的眼神、语气及身体语言都很兴奋,说明你肯定不辱使命。”

  “何谓身体语言?”

  “譬如你高兴时,你的鸡毛腚会不由自主颠个不停。”

  “大将军夸我还是骂我呢?”

  “兄弟,你的未来注定辉煌,哪有柱国大臣在庙堂上颠个破腚抖个不休的?”

  “我爷爷就这样。”

  “你爷爷是开国名将,崛起于戎马倥偬,现在是太平盛世,官员要讲究仪态气质。”

  “我嘞个神神!微表情之下,弟兄们在您面前不跟光腚一样吗?”

  “岂止一般?还二般呢。”

  “二……二般?”

  “我问你,你们前往细柳途中,是否遇到了非同寻常之事?”

  “是的,我们在丈八沟偶遇到一起凶案,据现场办案的京兆府衙役说,死者是城西黄记客栈的黄掌柜,咦——”

  说到这里,王琦才反应过来,如见鬼魅似看着冯靖,结结巴巴问,“您……您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能说!我要全告诉你了,你今后就知道该如何骗我了。”

  “属……属下怎敢?”

  “黄掌柜怎么死的?”

  “据说是碰到了鬼打墙,土闷而死!”

  “既不辱使命,本将军就给你一次露大脸的机会。”

  “什么机会?”

  “向天后禀报剪灭飞鹰骑的经过。”

  在天后和皇上面前,一般的羽林如空气一样被视而不见。

  有机会单独向天后禀报战果,那意味着极大的荣耀和露脸机会,说不定还能连升三级光宗耀祖哩!

  王琦满怀感激朗朗一声。

  “谢大将军栽培!”

  “好生准备一下。”

  “诺!”

  看着王琦兴冲冲的背影,冯靖暗暗笑起。

  昨晚闷杀黄掌柜时,他已为京兆府画好了道道。

  就让京兆衙门找鬼算账去吧,反正珰珰没事了!

  正暗自高兴,突觉背后一阵发凉。

  猛一回头,一双空洞的眼睛正阴郁地望着他。

  是李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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