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沙咀,上午十一点,麟瑞阁饭店对面的街道上。

  此时天气已经逐渐炎热,一个搞着夸张刺猬头的飞仔,把衣摆撂到胸口,露出了胸前那副不算出彩的狼头刺青,走进了一家快餐店。

  “老板,煮碗餐蛋面!”

  刺猬头飞仔吆喝完,旋即找了个位置坐下。

  扯几张抽纸擦擦脑门上的汗水时,背靠冰凉的瓷片墙壁歇了歇气,冷不丁瞥见门口走进来一群巡街的PTU。

  为首的差佬理了理头上的贝雷帽,随后坐到了这个飞仔对面,冷眼打量了其几眼。

  这个刺猬头不免紧张,赶紧把衣服从胸前扯了下来。

  “阿sir,我不是混社团的……”

  “知道你不是混社团的。”

  为首的沙展把挂在腰间的对讲机取了下来,调了调频。

  正好此时老板端着餐蛋面走了过来。

  放落在桌上,望着几个差佬,笑着问道。

  “几位阿sir,吃点什么?”

  “我就要这碗餐蛋面!”

  落座的沙展直接把这碗餐蛋面揽到自己面前,随后拿起筷子拨弄了几下,又抬头瞪了这个飞仔一眼。

  “再有不到半个钟头,和联胜与新记在对面饭店讲数。

  我建议你不要在这边瞎凑热闹,万一到时候发生什么意外,把你一并抓回警署就不好了!”

  “哦哦……”

  这个飞仔恍然大悟,赶紧起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外边跑去。

  瞥见这个飞仔离去的背影,这个沙展浅笑一声,随后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气,同时对愣在一边的老板讲道。

  “你也不用担心,今天晌午的生意我们这群兄弟包圆了。

  先多煮五份面过来,再开几瓶冷汽水。”

  ……

  新记斧头俊约和联胜讲数的消息,只半天不到,就传遍了港岛各大字头。

  肥邓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时间竟然激动到浑身发抖。

  近二十年了,足足快二十年过去了!

  至今他还记得,斧头俊过档新记,新记龙头许家炎在泰记饭店摆和头酒,斧头俊拍着桌子叫嚣着让他够胆就带社团打过来的场景!

  肥邓权衡利弊,终究还是没有胆带着社团去尖沙咀与新记开打,最后被迫饮下了那杯屈辱的和头酒。

  时光荏苒,多年后的今天,和联胜又出现另外一个猛人,终究是替他找回了曾经失去的面子!

  只可惜,这个猛人比起斧头俊来,似乎让他更加忌惮……

  “串爆,你去和龙根打声招呼。

  让他赶紧准备一下,同我一起去麟瑞饭店,和斧头俊讲数!”

  肥邓坐在一台奔驰车上,拨通了串爆的号码,如是对他讲道。

  电话那头传来了串爆为难的声音。

  “威哥,新记那边是被阿耀打妥的,他前前后后花了这么多钱,现在讲数却是我们这群老家伙凑上去。

  连吹鸡这个话事人都没吱声,这样不太好吧?”

  “你在胡说什么?当年尖沙咀是我们这群人眼睁睁看着丢的!

  今番有机会拿回来,当然是我们过去!”

  “可是阿耀那边……”

  “没什么好可是的!他扛着社团的招牌做事,该收尾了,我们替他出头合情合理!”

  串爆在电话那头已经是无言。

  这就是肥邓,几十年来,把自己凌驾于社团之上,不管话事人怎么换,关键时候拿主意的总要是他。

  挂断电话,车一路开到了弥敦道,串爆再度把电话打了回来。

  “威哥,龙根说他今天有点不舒服,尖沙咀那边,他就不过去了。”

  “他不去就不去,你一会去麟瑞饭店那边等我!”

  “我觉得还是要和阿耀打声招呼比较好……”

  “你要是不去,现在就把电话挂断,不要在这里和我叽叽歪歪!”

  肥邓说着就把电话给挂断,将电话丢落在一旁的座椅上,他双手撑着那条拐杖往后靠了靠,两眼之间,仿佛有了年富力强的锐气。

  只不过没人知道,他不敢让何耀宗去和斧头俊讲数。

  他怕讲数的现场,变成了斧头俊向何耀宗传述反骨仔经验的交流茶话会。

  毕竟斧头俊当年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他是什么性格,肥邓比谁更清楚。

  两个人如果凑到一起,到时候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万一把何耀宗那根筋给说动了,自己保不齐要成为和字堆百年来最大的笑话!

  麟瑞阁二楼的宴客大厅,已经铺好了一条直达大宴客桌的红地毯。

  足有二十尺多长的长桌上,已经用明黄绸缎做铺垫,上面摆一头金猪,三尺余长的龙胆斑,各色菜品琳琅满目。

  长桌两侧,各用锡壶装满了刚热好的双蒸。

  比起当年许家炎宴请肥邓的排场,只高不低。

  斧头俊坐在长桌一侧,两眼汇神,望着宴客厅外头。

  此时宴会厅两侧,早已坐满了前来撑场的打仔。

  靠东的一侧,是斧头俊一脉各个档口的马仔。

  对面则是和联胜,深水埗和佐敦一脉,各个档口的好手。

  所有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外头,这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江湖盛宴。

  昔日和联胜的猛人,与今日和联胜的猛人,将在这里齐聚一堂。

  也许,就要为尖沙咀二十年来的恩怨,做一次彻底的了断。

  踏——踏——

  此时楼梯下边已经响起了一阵颇有节奏的拐杖顿地声。

  斧头俊不禁眉头一皱,旋即把脸耷拉了下来。

  没有意外,出现在宴客厅门口的,不是何耀宗。

  而是斧头俊最不想见到的肥邓!

  唰——

  斧头俊直接站了起来。

  “楼下的人是怎么搞的!我有说今天请邓威来讲数吗?!”

  随着斧头俊起身,宴客厅一侧的新记马仔也跟着齐刷刷站了起来,一齐望向肥邓,个个面色不善。

  再看和联胜这边,除了佐敦堂口有三三两两几个人站了起来,其余皆是坐在原地,看都不看肥邓一眼。

  这让肥邓心底一沉,深水埗堂口,原来眼里已经没有他这个和联胜的‘太上皇’了!

  止住脚步,肥邓把手从搀扶自己的马仔手中抽出,随后悠悠抬头望向斧头俊。

  “斧头俊,当年新记老许摆台子,请我过来讲数。

  今天你也替老许在这里摆一桌酒,难道我就不能过来吗?!”

  肥邓声如洪钟,不得不提,哪怕是迟暮的老虎,终究还是有三分煞气。

  已经有不少新记的马仔开始朝斧头俊张望,睇他拿个主意。

  斧头俊背着手朝着肥邓走了过来,立在肥邓跟前,背着双手站定,丝毫没有让他过去的意思。

  “你是和联胜的龙头?还是尖沙咀是你带人踩进来的?”

  肥邓冷眼瞥他:“我哋和联胜,一向讲究尊师重道!晚辈做事,长辈出面打圆场,这有什么不妥?”

  “屌你老母的尊师重道!”

  斧头俊不喜再废话下去,指着肥邓的鼻子。

  “这里没有你邓威说话的资格,让何耀宗过来和我谈!!”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斧头俊还是当年的那个斧头俊,面对当年如日中天的邓威,他尚且不肯低头。

  如今邓威都老得快走不动道了,斧头俊更没有道理给他面子!

  这不免让肥邓气结。

  “斧头俊,四眼龙可是亲自发话,让你出面同和联胜好好谈!

  你要是觉得自己没被打妥,今天这杯酒不饮也罢,回去准备准备,我看你能巴闭到几时!”

  “我能巴闭到你入土那天为止!”

  斧头俊的声音依旧是响彻屋宇。

  他背手环视了左右两侧的打仔一圈,旋即沉声道。

  “我就搞不懂你们和联胜,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让邓威当家!

  你看看他这副模样,走几步路都费劲!

  就这样一把老骨头,专挑社团里最猛的去打压,搞得几万会员的和联胜,二十年来才出这么一个有种的猛人!

  就这,他还要厚着脸皮去抢呢班后生仔的功劳,你肥邓的脸皮,只怕是我的斧头都砍不穿!”

  斧头俊本来心底就憋着火,又早就和肥邓彻底撕破脸,自然不可能给肥邓面子。

  这番话字字诛心,不止是肥邓,就连和联胜一众打仔,也羞愧到无地自容。

  偏偏却没有办法反驳!

  因为什么?因为对家说的是这些年来,和联胜众多堂口不敢说出来的大实话!

  “斧头俊!你今天要是专门为了逞口舌之利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二十年前打不妥你,总有打妥你的时候!”

  肥邓气得脑门直冒虚汗,以拐顿地,声音丝毫不虚立在自己对面的斧头俊。

  斧头俊不免冷笑一声,死死睇住了肥邓。

  “好啊,二十年前没机会收你的皮,今番干脆你也不用走了!

  正好让你睇清楚,我和你邓威一样,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变过!!”

  “邓伯,俊哥,点解这么大的火气呢?”

  正当现场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宴客厅门口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所有人侧目望去,却发现何耀宗已经带着一群人,朝着这边走来。

  何耀宗嘴角挂着淡淡地微笑,朝着早已坐在大厅西侧的阿华招了招手。

  “阿华你也真是的,邓伯年纪这么大了,腿脚本就不利索。

  就让他站在这里,你这个做晚辈的也太不像话了。”

  阿华当即会意,快步跑到这边,顺手搀住肥邓。

  “邓伯,去那边坐下歇歇脚喽。”

  肥邓扭头睇了何耀宗一眼,此时心中已然明了。

  前头斧头俊摆酒的那处主位,他是没有机会去做了。

  但是事有权宜,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杀住斧头俊的威风。

  这家伙当着这么多人面糗自己,着实让他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

  也怪二十年来憋在心里的一团火过于熬人,一时间火急火燎,让本就习惯了在和联胜大搞一言堂的肥邓,忘了斧头俊根本不可能卖自己面子。

  打发走了肥邓,何耀宗示意跟在身后的陈洛军等人去阿华那边落座,而后也不等斧头俊招呼,径直朝着主位那边走去。

  斧头俊没有多说什么,也跟着何耀宗回到了主桌那边。

  二人面对面齐齐坐下,当即有马仔上前,拿起摆在各自身前的锡壶,给二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水。

  “这些年,我很少在尖沙咀这边歇脚。

  听闻最近和联胜出了个猛人,起初我还只当是个笑话,毕竟水浅养不出潜龙。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打上门来了,不得不说,你确实有点狠劲。”

  斧头俊率先开口,随后拿起桌上一支雪茄烤燃,放入了嘴中。

  何耀宗半靠在椅背上,并没有去接斧头俊的话茬。

  不过斧头俊却并不在意,吐出一口雪茄烟,继续说道。

  “这两天你砸出去的钱,只怕让你在尖沙咀开一年工都收不回来。

  我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什么都不图,就图心中的那一口气顺。

  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和联胜这潭水浅,只能养活王八。

  如果你实在对尖沙咀感兴趣,要不然这样,你也过档新记,我把尖沙咀的地盘全部交给你去打点!”

  整个大厅瞬间静的连一根针掉落在地都能听清楚。

  所有人都知道斧头俊这是在借机揶揄肥邓。

  但保不齐……他是认真的呢?

  何耀宗还是没有开口,右手耷拉在椅背上,两眼却一直盯着对面的斧头俊。

  这叫斧头俊不免有些不快。

  许家炎那边可是叮嘱过他,尽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对家这衰仔好似捏准了自己命门,口水话是一句都不肯多说,专等自己提条件出来讲数。

  “好了,我们还是聊点实际的。

  我知道你最近想在东九龙一代,搞条小巴专线。

  这样,我让万新荣把这边的小巴生意让给你,你想在尖沙咀这边做什么生意,可以和我商量。

  我在这边生意不少,兴许可以让你入股。

  但是我把话讲在前头,入股可以,带人过来睇场不行!”

  斧头俊觉得自己的诚意已经给的够足了,如果对面这衰仔再不接话,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谈的必要了。

  “那太子刚的事情呢?我哋佐敦话事人还在医院躺着!”

  “刚才和你讲的不就是太子刚的事情吗?!”

  何耀宗摇了摇头:“刚才和我讲的,我只算作这两日砸出去的利息!”

  “扑街!那你到底想要怎样?!”

  斧头俊一拍桌子,直接将面前的酒杯震倒。

  何耀宗把手从椅背上放了下来,身子微微前倾,依旧直直地注视着斧头俊。

  “可能要劳烦俊哥你从尖沙咀搬出去,当年带着和联胜多少地盘过档,现在就还多少地盘回来!

  二十年了,没有收你分毫利息,这很公道吧?”

  一番话,直接把斧头俊给气笑。

  当年他过档新记,带走的地盘确实不多,也就尖东码头一带的地盘。

  二十年来,他在尖沙咀的地盘早已扩大了好几倍,再加上现在的尖东码头一带,战略意义远没有当年那么重要,要说把地盘还回去实际上也没有多大的损失。

  但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像他斧头俊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如果因为一点压力就把地盘交出去,那还不如直接把他给杀了算了!

  他不像四眼龙那般有学问,做不到四眼龙那般儒雅有气度,他就是打仔出身。

  一个打仔如果连最基本的脸面都不要了,那和一个废柴没有什么区别!

  “何耀宗,你够犀利的!

  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像你这种犀利的年轻人,出门在外容易挨黑枪啊?”

  何耀宗嗤笑一声。

  “身无长物,全靠一条命来博。

  和俊哥你开打之前呢,我就做好了准备,留了笔足额的钱,给到我的一个信得过的朋友。

  同时我还给了他一份名单,但凡日后我遭遇不测,凡是和我有过节的,名字都写在那份名单上。

  每当有人替我干掉名单上的一个人,他就能从我朋友手中拿走一百万。”

  何耀宗说着止住笑容,眼神也变得冷漠。

  “我在想,是不是也要把俊哥的名字加进这份名单里面!”

  “你吓唬我!!”

  “如果俊哥够了解我,就该明白我只威胁人,却从不吓唬人。”

  何耀宗的语气异常地冷淡,但着实让斧头俊不敢轻视这番话的分量。

  他也年轻过,这两日何耀宗这种近乎癫狂的打法,比起当年的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双方都已经把话聊到这种地步了,今天的讲数自然没有谈妥的可能。

  斧头俊也望着何耀宗,阴恻恻的笑出声来。

  “好!钟意玩,我就同你玩到底!

  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底气,能在尖沙咀这边和我玩几天。

  就是要警告你一句,什么时候你玩不动了,到时候就该我去深水埗搵你了!”

  何耀宗挥手打翻了面前的酒杯,兀自起身。

  懒懒地答道:“那就玩到底喽,我哋深水埗,做的大抵是一些小本生意,比不得俊哥在尖沙咀家大业大。

  俊哥钟意,我今天就可以全部关门。

  以后我哋从早打到晚,打到惊动警务处,打上各大报社头条,打上亚洲周刊封面,打到一齐去街上要饭为止!”

  说罢,何耀宗已经抱着手朝着宴客厅外边走去。

  声音不大,却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

  和联胜众打仔,几时听过这么提气的话?

  一时间所有人齐刷刷站起,哪怕是佐敦堂口的马仔,也不由自主跟在了何耀宗的身后,簇拥他一齐朝外边走去。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肥邓,此时表情复杂,脸上阴一阵晴一阵。

  在跟班马仔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起身,望向何耀宗的背影,心中已是前所未有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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