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叙停在割去韦棠根基的那个摊主面前。

  这一举动就像是一滴水忽然掉进了一个炽热的油锅里,油锅瞬间爆炸,满场寂静也在霎时被打破。

  先前被那一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震撼到几乎失语的人们终于反应过来。

  就有人惊呼道:“陈兄,不可啊!”

  这个摊主可不似其它摊主好说话,其性之凶残,只看如今还倒在地上、惨败如一团枯草的韦棠,就可以想见此鬼之凶、之厉。

  可不能因为有些鬼对你说了几句好话,就真以为所有鬼都是好相与的。

  “陈兄三思啊。”

  有人焦急看陈叙,有人焦急去看天上月。

  到此时,全场除了冯熙,其实所有人都已经在鬼市上“买”过了东西。

  包括倒在地上的韦棠,他虽失了根基,但其实也“买”到了东西。

  几乎无人希望陈叙失误,只盼他再做几首纸上生云烟的好诗出来,一鼓作气将大家带离这鬼地方才好!

  当然,冯熙例外。

  他反正出不去了,此时又嘲笑:“有些人,得了一两首好诗,便只当自己诗才无限,狂傲无边。

  你便是能如古之先贤七步成诗,莫非还能首首都生云烟不成?”

  他嗬嗬喘着粗气,哈哈大笑。

  众人或对其怒视,或对其劝阻,纷纷扰扰,又是一番嘈杂。

  陈叙却只将这所有嘈杂喧闹尽数抛之脑后,而是对摊主说:“姑娘,我欲购此物,有诗一首,请姑娘品评。”

  他指向摊位上那一颗好似墨蓝色晶珠的【怨魂之泪】。

  厉鬼摊主一声不吭,默默从自己的摊位下方取出笔墨纸砚。

  然后又默默清开摊位,将一看就品质上佳的纸笔推到陈叙所在方向。

  这才终于吐出二字:“你写。”

  声音似莺歌呖呖,语调却十分冷清,与其他幽魂摊主果然大不相同。

  陈叙提笔,蘸墨。

  身后,那些原本还在劝他三思,又或是与冯熙对答争执的声音不由得全部停止了。

  有人焦急万分,一声叹息,却也只能莫可奈何。

  最终,死灵与生灵皆静默。

  一双双眼睛投向陈叙,还有些幽影拉长了脖颈,躯体前倾,几乎都要飘到厉鬼摊主的摊位这边来。

  当然,他们似乎受到某种规则限制,实际上无一个能真正离开自己的摊位。

  月光下,唯余陈叙着笔落墨的细微沙沙声。

  他写: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写这两句时,摊主起初是静默的,也不似前面那位女官摊主般跟随着陈叙的笔触,将诗念出来。

  直到那笔锋似山川而流,淌出文墨,溢出诗香。

  幽魂摊主忽然飘动自己的身躯,往前猛地一倾,颤声念:

  “来如春梦几时多?去似朝云无觅处。”

  婉转似莺啼般的一声,却仿佛像是携带着一股从混沌而来的电流,几乎将在场所有人的天灵盖都掀飞。

  全场静默,似乎没人反应过来幽魂摊主念的是什么。

  直到她再次重复地念了一遍: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时多?去似朝云无觅处……”

  声音未落,她就整个幽影落在地上,黑雾般的躯体靠着摊位,整个儿已是瘫软成一团。

  “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时多?”她口中诵念,声音里的情绪渐次变化,直到这一刻,终于满溢出来:

  “原来人间的一切,终究不过是幻梦一场。我繁华时也非繁华,我落寞时也非落寞。

  我什么也留不住,夜半来,天明去,飞花幻梦,便是我之一生呐!

  但是、但是……我能将生前苦楚,都当做雾影释放么?”

  她轻轻笑,又低低哭。

  随着她这一声一声,如泣如诉,陈叙搁笔后,那诗文纸上青色的云烟终于凝聚而成。

  看似缥缈,实则浓郁。

  呼啸盘旋,一冲而上。

  青烟与月光相撞,斜挂的惨白月光如同受到巨浪击空,刹那间便似流星急坠。

  “月光,落了!”人群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发出惊呼。

  月亮终于要落下去了,鬼市终于要消散了吗?

  焦急的人们目光汇聚,简直恨不能合身飞到天上去,帮着青烟将月光完全拽下天空。

  可是,眼看着那月光已经落到了天边,似乎随时都要完全坠落。可又偏偏,它就是斜挂在那里,冷幽幽的,似落非落,不肯完全落下。

  “哎呀……”有人失落叹息。

  一片嘈杂中,自然也有人在默默咀嚼着这首《花非花》。

  “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竟是痴了。

  长街之上,纸灯幽幽摇晃。

  那翩然站立在幽影尽头的白骨女鬼亦是轻轻一声叹息。

  摊位后方,厉鬼摊主仰起空洞洞的幽影头颅,问陈叙:“你是想劝我放下吗?可是,放下好难啊,我做不到又该如何是好?”

  陈叙道:“昔年负你之人,如今可已烟消云散?”

  “这……我死后化为怨鬼,本是要飞身千里,去寻那薄幸人复仇,可谁料半路受黄泉所阻,一阵迷路之后,竟是到了这鬼市来。”

  厉鬼摊主喃喃说:“我竟不知他如今如何了,然则我死已有百年,想必他也该是死了。呵……”

  说到对方会死,厉鬼摊主竟不自觉笑了一声。

  陈叙道:“我有愚见,可与姑娘分辨一二。生灵第一次死亡在于肉身死亡,第二次死亡在于灵魂消亡,第三次死亡却是与世相忘。

  世间绝大多数人无法青史留名,死后不需百年,或许二十、三十年便已被人遗忘。

  姑娘竟记他百年,岂不是延他百年之寿?”

  厉鬼摊主一下子愣住了,黑雾般的身躯陡地像是波纹般摇晃了一下。

  “我、我……”她说不出话。

  陈叙道:“姑娘阴寿绵长,他却烟消云散,难道不该是快慰?”

  厉鬼摊主“呜”地一声哭出来,哭罢了笑:“呵,呵呵呵,是啊,我该快慰!”

  “敢问姑娘芳名?”

  “啊,我……许多年了,我竟是忘了。我曾经在家中时其实是有名字的,我爹爹娘亲叫我真娘……”

  “此诗《赠真娘》,真娘可千秋万代,那人却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粒尘埃。”

  话音落,天上月光轰然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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