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这声带有浮夸的惊呼声,将将响起在一个婆子拍完马屁,另一个还没接上的空档。

  再加上太过突然,所以,一下子就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听到那个“禁忌”的名字,就有不少人变了脸色。

  众人再顺着贾环的手看去,见到只穿了一件小衣的贾琮垂着头站在那里,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贾赦当即沉下脸喝道:“该死的畜生,谁让你站在那的?”

  贾政也皱了皱眉,却回头喝斥贾环,道:“孽障,又乱叫什么?”

  贾环吞咽了口唾沫,唬的小脸有些发白,不过想起贾琮那手神仙术,还是鼓足勇气,颤声道:“老……老爷,我没乱叫,贾琮每回被他嬷嬷打,打烂了衣裳,都要自己缝补。不信您看……”

  众人闻言,再看去,果然见贾琮一只手里拿着针线,一只手里拿着外裳。

  贾政见贾环还敢还嘴,真恼了,怒斥道:“混帐,还敢胡吣?今日大老爷是生儿,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教训人?”

  贾赦则对贾琮喝道:“看你那身打扮,成何体统?你奶嬷嬷死绝了吗?还不快滚回去,仔细站脏了我的地!”

  贾环许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插嘴:“大老爷,是真的哩,前儿我来寻贾琮耍,就看他被他嬷嬷打了回,身上都是伤!”

  这话,隐隐透出的意味,就有些触目惊心了。

  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邢夫人脸色不大好看,声音有些怨气,道:“环哥儿,可不许胡说。没有老爷的吩咐,哪个能打他?

  这话传出去,像什么?”

  许是想起了曾经的过往,贾母脸色也难看起来。

  王熙凤忙打圆场,道:“多半是环儿和那位玩耍时不小心碰在了哪里,小孩子嘛,磕磕碰碰也是有的。”

  鸳鸯则小声在贾母耳边笑道:“这么点孩子,还是个哥儿,会做缝缝补补的事?”

  假山距离青石板路不远不近,贾琮始终默默的垂着头站在那里,众人看不真切他的脸,也没什么感觉。

  偏这时,贾环急道:“我没扯谎!我真的……”

  “环儿。”

  没等他说完,王夫人不轻不重的唤了声。

  王夫人素来不管闲事,性子极好,在贾府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

  在娶妻娶贤的年代,嫡妻贤不贤,一看是否孝敬舅姑,二,就是看是否善待庶子。

  平日里,她待贾环还是很不错的。

  贾环敬她归敬她,却并不怕她,他更怕王熙凤。

  因而王夫人的一声警告唤声,并没有唬住他。

  贾环小脸上都是冤屈,对王夫人道:“太太,我真没扯谎。我真看到过,贾琮的奶嬷嬷吃醉了酒就打他。我给我……姨娘说,她也说我在扯臊,说是再不能。可……我说的是真的哩。”

  这话一说,大多数人都变了脸色。

  这完全是两回事!

  她们可以不在乎贾琮,哪怕贾琮真的有一身伤,但若是被贾赦下令教训,谁也说不出什么。

  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可是,若是奶嬷嬷吃醉了酒打人,虐待贾琮,那就是了不得的丑闻了。

  像贾家这样的人家,内眷生了孩子,如王夫人、王熙凤这样的当家太太,通常是不会亲自带孩子的。

  都交由奶嬷嬷来教养。

  奶嬷嬷若尽心负责,性子慈善宽厚,被抚养的公子小姐,长的也就好。

  可若是……

  奶嬷嬷有这样的问题,那后果就太可怕了。

  这不是贾琮一个人的问题,贾琮无足轻重,可这是涉及其他公子姑娘,甚至还有贾家治家门风的问题。

  就算其他人没问题,可这件事传扬出去,像什么?

  高门贵邸,讲究的不就是一个体面吗?

  尤其是,这关乎几个当家太太治家的清名……

  如此一来,连贾母都不能镇定了。

  她倒没有直接插手,而是先对邢夫人道:“我原不该管你们的事,但既然环儿这样说了,咱们就看看吧。

  若没有则罢,咱们就治他谎报军情之罪。

  若有,你也好好管教管教。

  这事不可轻恕,不是闹着顽的。”

  邢夫人脸色虽然难堪,却还是得应承道:“老太太说的是,都是我的不是,没有管好家……”

  一旁王熙凤忙道:“太太哪里话,如何能怪到您身上?您一天到晚,从睁眼起就忙,侍奉完老太太还要侍奉老爷,再管着这一园子的人。

  莫说环儿说的未必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左右不过是婆子们偷奸耍滑,黑了心了。

  欺太太心善手软!”

  邢夫人闻言,面色这才好看些,对王熙凤道:“那你就过去瞧瞧,到底是真是假……”

  话音刚落,又忙补充道:“不过你要注意看仔细了,要只有一点磕磕碰碰,那就不好说了。

  这孩子他娘就不是正经的,他八成也是不正经的,可别被他哄了去,冤枉了好人。”

  王熙凤闻言,抽了抽嘴角,心里瞧不起邢夫人说的话,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嫡母当着众人的面该说的话。

  不过她面上还是笑了笑,道:“太太放心,再不能的。”

  说罢,带着两个婆子,走了过去。

  “琮兄弟,都是自家人,快别外道,抬起头来吧。”

  王熙凤素来都是未语笑先闻,尤其是有长辈在的地方,因此对贾琮也极客气。

  贾琮闻言,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他看了恍若神仙妃子的王熙凤一眼,眼神澄清而平静。

  而后,又轻轻垂下了眼帘。

  王熙凤见之却是一怔,她是见惯了人的,虽谈不上阅人无数,但管家这些年,自忖还是历练出了一副好眼力。

  可她却对贾琮产生了好奇,那双眼睛,太平静了,完全不像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该有的眼神。

  她恍惚了下,直到身后婆子干咳了声,她才回过神来,压下心里的惊疑,道:“琮兄弟,环儿小不懂事,说你嬷嬷喝酒就打你,是真的么?老太太也在,你只管说,不怕。”

  贾琮闻言,却一动不动,不出声,也不言语。

  众人见之奇怪,王熙凤也皱起了眉头,狐疑的看了看贾琮,又回头看向贾环。

  丹凤眼眯起,看的贾环差点跪了……

  他慌忙道:“二……二嫂,贾琮笨的紧,我原也让他告大老爷和大太太,可他总说,总说……”

  “总说什么?”

  一旁贾赦黑着脸,咬牙问道。

  这一会儿子,他只觉得脸都被丢尽了。

  贾环小声道:“他总说什么,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此言一出,整个人群都为之一静,不少人皱起眉头来。

  这话,不好。

  悲壮惨烈,但有怨望。

  怨君王不明,怨父母不慈。

  旁人都觉得刺耳,贾赦自然更是怒不可揭,厉声道:“混帐东西,哪个要你死?真当自己是什么阿物儿,也配我害死你?”

  见他如此,贾政、贾琏等人忙劝了起来,又将贾环痛斥一通。

  等安抚一阵后,贾赦沉声喝道:“不是说打狠了吗?把衣服去了,让人看看,到底怎么苛待你了。

  你仔细着,要是敢糊弄,今日绝饶不过去这一遭!”

  王熙凤也在贾琮一旁笑道:“琮兄弟,这里多是青天大老爷,你只管伸冤就是。来来来,我让人给你宽衣解带……”

  说罢,就让身后两个婆子来“伺候”贾琮。

  贾琮却退了半步,依旧没抬眼,但模样谦卑……

  他缓缓解开腰间系带,然后,又慢慢折开前襟,最后,一点点脱下小衣……

  “啊!!”

  一阵倒吸冷气声中,几道骇然惊呼声刺耳。

  莫说内宅中人,连贾政、贾琏、贾宝玉等人,也都睁大了眼,难掩震惊。

  然而,他们都没有一个人更惊讶。

  那就是贾环。

  怎么可能?

  前儿分明还没有这些,难道真的又被打了……

  众人只见,自贾琮脖颈以下,那一道道青红交错,肿起二指高,隐隐渗血的伤痕,遍及整个上半身。

  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这,绝不是作假能做出来的!

  一时间,众人都被这等惨象给惊呆了。

  “竟有,这等事!!”

  贾母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吐出这五个字,面上满满的怒意。

  “阿弥陀佛!”

  王夫人也闭目念了声佛,摇头叹息。

  至于林黛玉、贾迎春、贾探春等人,更是撇过头去不敢多看。

  好些人下意识的想起,贾琮,好像是和贾宝玉一天的生儿,还比贾宝玉早半天,一个在早上,一个在晚上。

  可是……

  同为贾家公子,看看锦衣华服,如宝似玉,凤凰一般被人呵护关爱的贾宝玉,再看看遍体鳞伤的贾琮……

  这种对比,让许多人红了眼。

  譬如,跟在后面丫鬟嬷嬷队伍中的平儿。

  再想想之前那句“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每个人心里都能感受到一股悲惨绝望。

  贾母到底经历过的事多,很快回过神来,问邢夫人道:“他嬷嬷是哪个?竟下这等狠手!”

  邢夫人脸色难看之极,道:“是秦显家的。”

  贾母想不起是哪个,鸳鸯倒是记得,小声道:“也是家生奴才,细高个儿,高高的孤拐,大眼睛……好像,和王善宝家的是亲家。”

  其实贾母还是没想起是哪个,贾家下人二三百,她这么多年不管事,哪里能记住一些小喽啰。

  但王善宝家的,她是知道的。

  因此不动声色的看了邢夫人一眼,邢夫人脸色一僵。

  贾母道:“那黑了心的奴才现在哪里?”

  没人知道,都说不清楚,今日没有宴请她。

  不,有人知道。

  贾环就知道,他好像有些激动过头了,高声道:“那老货保准在屋里困觉呢!每回吃就打完贾琮,她就回去困觉!”

  “偏你个小畜生知道的多!!”

  贾政险些没气死,连一个奶嬷嬷在干吗,你贾环都知道的清楚。

  这倒霉熊孩子得奇葩到什么地步……

  “去,把她给我寻来。问问她,到底是撞客了,还是失心疯了!

  好大的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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