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时代的衙役公人跟后世的警查并没有多少关系,不能因为在职能上有重叠处,就盲目比较。这些人并没有训练,也没有纪律,在范进看来,根本就配不上那身制服。

  从一开始,对他们的定位就是服役,按朱元璋的设想,一个县全体青壮年都要当几天衙役,虽然最后这个设想没真的落实,但是这个群体的职业标准之低也可见一斑,属于是人就能干。

  即使包括忤作这种技术工种在内,也都是那么一回事。师父带徒弟,验尸看各自手艺,各县忤作水平参差不齐。高明的或许能把洗冤录背下来,遇到手艺潮的那便要多几起冤案。

  上元县的忤作尚怀忠是个五十几岁老人,与余得水他们算是一辈人,但是性子不好,在衙门里是出名的不招人待见。独来独往也不交什么朋友,几任县令都不喜欢他,只是忤作这行整天跟死人打交道,没谁乐意干,你把他开革了连个替手的都未必有,就只好凑合着。

  这么个脾性的人,偏又做验尸这行,人缘便越发的差下去,整个衙门里愿意跟他说话的也没有几个。范进搞捕快福利,下面人居然把他排除在外,不肯给他粮食,就知道在衙门里的关系是多差劲。

  忤作这一行在衙门里油水是比较少的,贿赂忤作改验尸报告这事在明朝很少发生,这等于你主动把把柄送到衙门里,没几个人愿意这么干。尚怀忠这种脾性的人,发财的事也轮不到他,家里子孙足有十几个,生计艰难就可想而知。

  几间低矮的破房子里,挤着全家男女十六口人,即使是在白天,房间里也进不来阳光,又舍不得点蜡,只能摸黑。范进原本的生活也算贫苦,但是和这家人比起来,就得算是在天堂了。

  尚怀忠的浑家两年前病故,家里几个女人衣服不整,都窝在炕上不敢动弹,他自己却也不招待范进,只抽着烟袋,张开嘴露出那一口黑牙,算是见礼打个招呼。

  “我家里几个儿子都跟我学忤作,平时在衙门里帮我打下手,全都是摸死尸的手,伺候太爷就不合适了。再说家里没有好水好茶叶,怎么也没法招待贵客,您就将就一些吧。”

  “老人家客气了。摸死尸的手……又怎么样呢?握笔的手,握刀的手,摸死尸的手都是手,没什么大不了。”

  范进说着话走到尚怀忠面前主动握了握他的手,他那几个儿子见到县令来,都有些呆,又素来怕爹。只在院里傻站着,范进走过去逐个与他们握了手,道了声辛苦,就让这几个后生不知所措,全都傻愣在那。

  “小畜生!你们的舌头被人割了么?连句谢都不会说么!”

  尚怀忠跳起来,手上那烟袋在每个儿子头上重重砸了一下,紧接着匍匐在地,给范进用力磕头道:“多谢太爷!多谢太爷!”随即便是尚家那几个儿子齐刷刷跪倒,跟着老爹的步调开始磕头。

  等到重新坐下时,尚怀忠的态度已经发生转变,催促着儿子去东家借米,西家借油,张罗着要招待范进在自家吃一顿饭。

  “下役今年五十三岁,伺候过的太爷十几位。有人连下役的名字都记不住,遇到那顶和善的,也只是对下役有点好脸色,但依旧躲瘟疫似的躲开下役。读书人么,不能沾上尸气。闹天花的时候,我两个孙儿和一个儿媳妇死了,可是衙门里只催促着我赶紧烧,就怕传染。私下里都说是我见天验尸,把痘瘟带回了家里。太爷是我们的万家生佛,对我家那几个活着的孙儿有活命大恩,又是堂堂五品前程,新科传胪,那是啥?那是天上文曲星下界,居然……居然……我混蛋!我顶不是个东西!”

  说着话,老人的巴掌毫不留情往脸上抽着。范进阻拦住了他:“不必这样,这些年你不容易,我是新来的,很多事不清楚,好在我有几个本地朋友。听他们说过可着顺天府都知道伏地城隍尚怀忠这个字号。只是每遇疑难大案,才想到找你出面,事后却也没什么感谢。”

  “感谢?怎么可能有感谢?”尚怀忠摇摇头,“那些疑案要是成了悬案,不知多少人得笑死。就因为下役这一出面,把死因说明白了,那些人就多了个雷。虽然他们有钱有势,不用抵偿,但是抹平手尾的开销,总是增加了。他们心里恨下役还来不及,又怎会谢?这牛痘局设立以后,若不是凤四爹体恤下役家不容易,就连种牛痘,也轮不到下役的份。伏地城隍……咱这江宁庙多神多,谁又愿意孝敬个城隍。”

  “那你还愿意帮人去验尸?”

  “没办法,跟师父学徒时,师父就教过。干这行的,眼里不揉沙子,你可以知道死因不说出来,但是自己心里得有数。若是连自己的心都被猪油蒙了,那就早点滚蛋,免得冤死鬼缠上你,那就是灭门破家的报应。”

  他看看范进,“最近上元没听说有命案啊。下役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老人家的名号在,还有凤四爹,黑白两道都要卖个交情,就算要杀人,也是带到江宁县去杀。按说不该有用下役之处,难道有外来的人作案。太爷您只管吩咐,就冲您这一握手,肯在下役家吃顿饭,就算是大卸八块的尸体,下役也有把握把它拼回来!”

  范进点点头,“我要的,就是你这手艺!不过我找你来,不是有什么死尸要验,而是要用你这身本事。我知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你们这行有许多密技概不外授,但是本官希望将来有更多的伏地城隍出来,这样城里的小鬼就会少了。所以我想把你的本领印成书籍,免得断了传授。至于你家几个儿子,我会给他们两个正役身份,孙子虽然不能应举,但是将来也可以做正役。这房子太破了,我派人帮你找个房子,钱衙门来出,就算是这些年你为衙门出力,应得的报酬。”

  尚怀忠听得发愣,过了好一阵才道:“太爷,您……您说啥?给我家两个……正役?是不是下役听差了?还有房子?”

  “没听错,就是两个正役。至于房子,不会多好,但是比你现在住的地方肯定要出色些。另外我听说你家老四说了个媳妇,但是对方嫌弃你家出身,要的聘礼格外多些是吧?没关系,只要老四中意,聘礼本官来拿。再不答应,本官就派人去跟他谈,看看他们是不是连我这个五品命官的面子都不卖。食堂那边,从明天开始,你们就放心去吃,谁再敢拦,我砸断他的腿!”

  “太爷!”

  尚怀忠再次跪下时,已是老泪纵横。头一个接一个磕下去,大声道:“苍天有眼!给咱们上元派了个青天大老爷来了。这是个白面包待制啊!只冲范老爷您这番恩典,就算要下役全家性命,下役也没有二话!”

  在尚家,范进吃了这段时间来,最是粗劣的一顿饮食。只是简单几个青菜,一点荤腥都没有,米也是极劣的糙米。但是在尚家父子的热情之下,他还是把饭吃了下去。他心里有数,这顿饭一吃,这一家人,就是自己的铁杆追随者。就算将来有人拿了金山银山,也收买不动这几个人。自己在上元,有了最忠诚的本地人班底。

  从一开始登记公人家庭信息,范进就存着逐家拜访的心思。一个县里公事太多,一般而言,县令是没有多少时间去拜访公人的。即使有多余时间,也会拜访士绅,或是与城中文士进行文会唱和。这不光是为了享乐,也是一种必要的人际交往,方面之道首在不罪巨室,这些县里施政的基石必须要搞好关系。可是在范进看来,固然大户巨室要敷衍,捕快公人也不能放松。

  这些人代表着衙门形象,也是自己制度的贯彻执行人,不能把他们控制住,那不管自己用多好的办法也没用。从尚家出来,按着地址,一家家走上去。后世的这种慰问,多半还要带些实物,总是要给点福利才好。范进也预备了若干红纸包,里面都是二两银子,不多不少,正好符合公人的身份地位。

  可是这些钱带了却用不上。没有一家公人敢拿县令的钱,见到县令突然到访,大多数人家的反应都是跪倒磕头,连喊着太爷恩典,太爷饶命。有的女主人更是哭着骂着自己男人平日为非作歹太多,终于到了报应的时候。还有些公人则自己竹筒倒豆子的,把平日的罪行坦陈出来,请求宽大处理。

  除去几个被吓昏的以外,能和范进正常谈话的公人都在少数,像尚怀忠那样的基本就这么一个。范进在这些人家待的时间也很短,不像尚家那样留下来吃饭闲谈,态度上对这些人也不都是好言,偶尔板起面孔训斥一顿,再给些警告。

  对待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于这些黑心捕快而言,这样做效果往往更好。

  毕竟是不同的年月啊,等到天色黑下来,从一位书办家里离开时,范进心里暗自嘀咕着。这个时代与自己前世那个时代没法比,除了科技等方面的差距外,最关键的差别还是人。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有功名的人,那种崇拜与畏惧与愚昧迷信往往联系在一起,在他们心中,范进这种进士及第是天上星宿,先天与自己不是一类人。星宿到自己家里,就是最大的赐福,比给金银财宝更好。

  官、吏、役就像是几个不同世界的存在,天生就存在着阶级差异。吏役们利用自己的优势糊弄上官,把长官摆布于股掌间。可是当官员突然来到他们的家中,两个世界的隔阂被打破了,就像是天神下凡,凡人自然该顶礼膜拜。

  范进不认为自己这么一圈走下来,所有衙役都会像尚怀忠那样对自己死心塌地。但是自己这是做个态度,让衙役们知道,自己这个县令跟其他人不一样。

  官与役的疏离,造就了两下的对立关系,这种惠而不费的拜访,乃至给哪家新出生的孩子起个名字,教谁家儿子写一个字,都让捕快们感觉自己是老爷的贴心人。只要他们肯配合,或者害怕自己,接下来的培训就容易多了。

  他虽然前世不是警查,不懂太多警查培训方法,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从各方面总可以看到一些东西,再结合自己的实际工作,大概还是能想出一些科目。再有就是去找一些在余得水时代不怎么得志的公人那里去问,何况尚怀忠这个老忤作除了会验尸,对于衙门里的事也并不陌生。有他作为指导,搞出一个教材来也不是难事。

  即便是这种草台班子的东西,也比这个时代全没有职业培训的捕快强得多。不管培训还是纪律,都会让人不舒服,先争取到一部分人的支持就至关重要。有威有恩,再加上这种关怀,才能最大限度得到支持。再者,这也是一种警告,我知道你的家在哪里,知道你家里都有谁,别和本官耍花样。

  三日之后,上元县衙外。

  路过的百姓看到一百多身穿皂衣头戴翎帽的公人手拿水火棍一窝蜂般地冲出来时,只当又是要和江宁县去打群架,有人吆喝着人来看热闹,那些摊贩则手忙脚乱地收摊。

  却见这些公人并没像往日一样出来便叫骂着去打砸,或是抢东西,而是开始混乱地排队列。这年月的江宁承平日久连当兵的训练都稀松平常,何况是公人。简单的排队都用了好一阵子,队伍也不大整齐。这时只见一身官服的范进从里面走出,看着众人大声问道:“你们是谁?”

  “上元捕快!”张铁臂大声喊道。

  “你们的职责?”

  “为百姓服务,保一方平安!”

  “你们要保护谁?”

  “诚实本分,遵纪守法之人!”

  “你们要抓谁?”

  “泼皮无赖,恃强凌弱之徒!”

  “张铁臂!”

  “下役在!”

  “带着你的部下,开始巡逻。记住你们自己说过的话,记住你们自己的身份,从今天开始谁敢破坏捕快荣誉,就是与本官作对,于是与你们作对!拿出个全新的面目,让上元的父老乡亲看看,什么才叫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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