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母一行人在江宁住了五天,终于要启程离去。范母并不是一个糊涂的老人,她明智地预见到,自己家这些子弟如果放到江宁街上,会给自己儿子带来何等的麻烦,是以这几日只在衙里哪也不去,又让家里的婆子守着门禁,不让人出入。

  有她带头,其他人就也不好出去。好在这年月大户人家里,也有不少是类似的做派,商家将货物拿进来,任范家人挑选,最后却都由徐六付帐。

  码头上,范进将母亲送上船,陪母亲说着话,胡二则一脸懊丧地看着姐姐,小声抱怨着,“要是爹在,那厨娘包准飞不出我手。你这姐姐好无用处,这几个晚上,姐夫怕是陪黑寡妇比陪你的时间还多些。娘教你的都忘了?你得会哭会闹会撒泼啊,这些都不会,我怎么办?”

  胡大姐儿低着头,任弟弟抱怨一语不发,等到梁盼弟一招呼她,便立刻跑向舱里,临到进舱时才回头对胡二道:“你要听姐夫的话,否则的话,进哥教训你,我也是没话说的。乖了。”

  船只解缆起程,范进望着渐渐远去的船影,回想着母亲的老态,心中暗自感伤。他看的出母亲对自己的眷恋与不舍,想要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但是又怕误了自己前程,把这种想法藏在心里不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很想把母亲留在县衙里,一家人依旧生活在一处。毕竟这么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以时下的平均寿命,还有几年能活谁也猜不出。

  可是张居正的邀请不容拒绝,母亲明明不习惯北方的生活和气候,但是为了自己的婚事,也要咬牙北上。一念及此,不由又对张居正的安排颇有些不满。想要许亲的方法多了,何以非选这一条。

  回去路上他的脸色不大好看,一干范家新近衙役也就不敢多说话。这几天里他们已经领到了自己的公服,开始接受衙役培训。一方面是鸣凤镖行的武师教授基本的拳术技巧,一方面是几个书办教他们衙门里的规章制度。

  这些庄稼人里有些在家乡练过武,身上有些根基,其他人长年从事体力劳动,身体素质总归比普通人要好,练拳的门槛比普通人要低。其学习的也是经过凤鸣歧改造之后,简单易学且颇有威力的擒拿手以及摔跤技巧,适合近身肉搏缠斗,对公人而言极是适合。

  几日里操练当然变不成高手,但是做捕快的基本素质和体能,已经勉强具备。从身体素质上看,他们即使比不了那些年轻力壮的衙役,对对付普通的小偷小摸已经足够。其真正的难处,在于规章制度的教授,以及对纪律的遵守。

  这些来自广东的乡农,不管姓范还是姓胡,能被安排到公人里,就自认高人一等。在班房里全都趾高气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也只是对张铁臂略有些忌惮。这种情况下,范进定的那些规章制度,他们既懒得背,也不大愿意遵守。

  这些制度其实在眼下的时代,绝对可以算做超前。即便是尚怀忠这种彻底忠玉范进的铁杆,都觉得某些要求过高,超出当下捕快的接受范围。但是范进恩威并施,又有检校役存在,这些人也不敢明着出来唱反调。

  连这种老公门都应付不起,这帮新捕快就更觉得这些制度匪夷所思。他们中有人进过城,见过捕快模样,在心目中认定这是个耀武扬威,为所欲为,可以发家致富顺带解决自己终身大事的伟大职业。现在听到这些规章制度,都觉得莫名其妙,随即就是不以为然。自家亲戚做了县令,制度就和自己无关。

  胡二这种在衙门里当过差的被一帮人尊为专家,他也就拿出专家样子,不管那些制度只关心开锁钱、买鞋钱、办案钱、递状钱等等钱财怎么分法。等张铁臂说起自范进为县令之后,这些衙役的陋规常例全都废除之后,他几乎要跳起来,二话不说就跑向二堂。

  “姐夫,你疯了!”胡二已经顾不上伤口疼,口沫横飞地指摘着范进的错误。在他看来,自己姐夫纯粹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丧心病狂地对捕快这个群体实施迫害。

  “你叫范进,不叫海瑞,怎么行事像极了那个蠢材?我爹爹倒了八辈子霉,才到你家为奴。我姐姐也是活该的瞎眼,居然要你做老公。你脑子里装了些什么,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些都是捕快的财路,你把财路都断了,让捕快们怎么活?就靠衙门发那两个工食钱,怎么养家糊口?再说衙役子弟不许科举,大家每天风来雨去,坏了自己子弟的前程图的什么?还不就是赚钱么?咱们广州一个衙役每年也有几百两银子入帐,江宁也不比广州差,在这里当捕快,不也是为了发财?你现在把这些好处都给免了,这捕快还有什么意思?”

  新科二甲传胪,又是张居正准女婿,在大明官场里,即使是品级远比范进高的大臣见了他也要给几分面子。大家立场或许有差异,但是能指着鼻子对他大喊大叫的,却没有几个。

  连冯邦宁都亲手揍过,眼下却被乡下来的小舅子指着鼻子数落,范进心里不由感到一阵好笑。或许这就是人情社会的魅力所在。

  他看看胡二,神色如常。“哦?那你觉得该如何?”

  “那还用说,自然是把这些钱重新恢复啊。哪怕其他人不恢复,我也要恢复啊。我爹只有我这一个仔啊,当然是要我发财,好给他老人家争面子。我姐姐从小就对你好,从家里不知偷了多少钱财来周济你,一个大姑娘没名分就肯陪你睡,害得自己不能嫁人。若不是跟了你啊,她早就可以嫁个好人家我也能沾些好处。如今我混成这副样子,都怪她不肯帮我,你现在发达了,不能忘恩负义。”

  范进并没发怒,只冷笑两声。“是你一个人这么想,还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那些人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他们又不是你的亲戚,也不曾与你是乡亲,何必管他们死活。范家庄来的人,都是这个意思了。大家好好的田不种,生意不做,跑到江宁这么远的地方来跟你,图什么?还不是为的发财?你把大家财路断了,让我们喝西北风啊?”

  “你很想发财?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从今天开始,你跟张铁臂那一队去巡街,至于能不能发财,看你自己的本事。”

  范进对胡二的咆哮没做正面回应,反倒是安排这些人出巡。胡二虽然几天前刚被范进砸破了头,此时却依旧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本事再大,也对自己家的亲戚宗族没办法。胡二正是在广州城里听过类似的消息,才敢吃定了范进。事实上如果不是忌惮范家内宅那些强横的女镖师,他都想摸进内宅,先把那小厨娘睡了再说,就不信姐夫能为这事跟自己决裂?自己姐姐可是把姑娘身子给了他,就冲这一条,也该对自己好些。

  满怀着发财的憧憬,次日一早,胡二便随同张铁臂以及一名公人开始巡街。除了他以外,所有留在江宁的范家人,差不多都得到了同样的差遣,分别由一到两名公人带着,上街巡逻。

  张铁臂走南闯北,口音很杂,于广东话能听能说,因此与胡二交涉无碍。之前他就奉范进的命令恐吓过胡二一次,胡二对他多少也有些忌惮。毕竟这种江湖人不同良民,惹翻了他一剑杀人逃之夭夭也是没办法。是以他说话时还是尽量讨好,向张铁臂介绍着自己姐姐与范进何等要好,范进又亏欠了自己家多少。

  他们巡逻的地段乃是江宁的大市,是整个城市商业最为发达的区域之一,亦是江宁、上元两县的分界。大街以石板铺地,一座座店铺都是上好瓦房,气派十足。各行铺面一应俱全,一眼望过去也看不到头。

  街上行人往来如织,男女老少皆有。胡二嬉笑着朝着几个女人走过去,见她们并不害怕,反倒是朝自己笑,胆子就越发壮。朝张铁臂道:“张大哥啊,你看她们对我笑呢,是不是对我动心啊。小弟对你们江宁的地理风土不熟,还得请教张大哥,她们是不是做那个的?”

  “莫乱讲了。那都是良家妇女。她们只知道你是上元捕快,所以就不怕你。范大老爷在上元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做了很多好事,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我们这些衙役不敢乱来,老百姓喜欢我们,也就不会怕。你看,那边的捕快过来,她们跑得比见鬼还快啊。”

  果然,对面也有几个穿公服的过来,几个女子就神色匆匆地低头而行,还主动向着张铁臂这边走。张铁臂朝自己的伴当使个眼色,两人并排着组成人墙,挡住对面捕快视线。寒暄两句,分属不同县的公人,各自朝前几步,却在即将接触时转身,将背影留给对方。大家都对管界很敏感,谁也不会随便踏入他人的地盘,这是大忌。

  胡二这时嘴上咬着一个肉包子走过来,不解道:“江宁这里的老百姓是不是傻的,我拿他几个肉包子吃,他怎么也不拿常例钱给我?这一片不是你们的管片么?这些人做生意不用付钱的?”

  张铁臂朝伴当使个眼色,那衙役摇着头跑到卖包子的老板那里交涉,老板先是摇头赔笑,但最后还是被迫收下了几个铜板。张铁臂沉着脸道:“大老爷定的规矩,捕快不许白拿百姓任何东西,商人也是一样。他们摆摊是交过税的,捕快保他们生意不受人骚扰,这是应尽的责任,没资格要钱。若是被发现拿人家东西或是勒索常例,要杖四十驱出衙门永不录用。即便是百姓主动送来饮食,也必须付款,这是衙门里培训的时候就讲过的,你看来并没好好听课你欠这兄弟的包子钱,我替你还了。下次再吃东西,自己付帐。”

  胡二讪笑着,“不会吧?这样做捕快还有什么意思?张大哥也是跑过江湖的,你见过有这么窝囊的捕快没有?”

  这时却见那付钱的捕快又被个老妇人叫住,两下聊了两句什么,那捕快就朝张铁臂道:“这个婆婆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张铁臂连忙走过去,端详了老妇人几眼道:“我看她像是崇善坊那边的人,我在那里好象是见过她。再说你看她这个年纪,不可能离家太远,你把人带过去问问,应该能找到家。”

  胡二目瞪口呆道:“张大哥,那老妇人穿的破破烂烂的,不像很有钱的样子,送她回去……怕是白跑一趟。”

  “又不是为了要谢礼,而是我们捕快的职责就是解人危难。江宁这里治安不错,没有那么多江洋大盗给你抓。捕快最该做的事,就是为老百姓解决难题。所以范大老爷立了规矩,捕快有义务帮百姓解决困厄,送这种脑子不清爽的百姓回家,是我们的差,不做要受罚。”

  张铁臂语气严肃,“我走过江湖,见过很多地方的人对捕快是什么态度。我们能让百姓如此拥戴,是范大老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也是大家流血流汗拼出来的。我刚来时,跑坏了几双靴子,每天从早到晚,就为了搞清自己的管境,认清管的热。你初来乍到,不必要认那么多,只要把你巡的街认清就好。还有管好自己的手,别坏了我们好不容易赚来的名声。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范大老爷前段时间跟冯保的侄子争斗,衙门外站死了十几个冯贼的手下。至于打伤打残的就更多一些。冯邦宁现在住的地方,离咱巡街的地方不远,大概几里路吧。如果你乱来的话,我把你丢到那边,再喊一声范进的小舅子在这里,到时候看看你会怎么样。”

  胡二问道:“冯保……谁啊?”

  “万岁身边的亲信太监,管东厂的。”

  胡二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的笑容渐渐冻结,没,猛地像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撒腿就向衙门跑,边跑边用家乡的土话咒骂着范进,诅咒他不得好死。

  一口气跑回了衙门,正赶上城里几位士绅来拜见范进,他自然就没法进去。这几个士绅所谈的事情还颇又占时间,一时三刻谈不完,他便只好在那里等。过了一阵子,几组巡街捕快已经回来,几个随同巡街的范家人与捕快的关系也近便了些,坐在那里也有几句话聊。

  胡二拉过一个人问道:“看你笑的这么开心,这一趟一定收了不少吧?”

  “钱?没啊,一文钱也没见到。但是跟你讲,比赚了钱开心多了。我现在真喜欢上做捕快这行了,这趟街没有白巡,还有女孩子冲我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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