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芳离开后,苏陌颜并未直接去找苏绍谦,而是又吩咐染画出‘门’,打听了一些消息,做好充分的准备后,才来到了苏绍谦的书房。

  “父亲,听说您想要将二姐姐许给张府的二公子?”苏陌颜开‘门’见山地道。

  苏绍谦合上手中正在看的账册,神情笃定而志得意满,稳稳地道:“陌颜,婚嫁之事素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你闺阁‘女’儿应该‘操’心的事情。”

  这桩婚事,苏锦芳和钱姨娘都不可能接受,而这对母‘女’又对苏陌颜唯命是从,求到她的头上再正常不过。所以,苏绍谦早就做好了准备,开口便将她堵了回去,不给她丝毫开口的机会。

  苏陌颜却毫不在意,温言道:“我‘操’心的不止是二姐姐的婚嫁,还担心父亲会做出错误的决定,追悔莫及。”

  “我为何要追悔莫及?如今我们苏府败落到这种地步,芳儿能说到什么好亲事?张府再怎么说也是官宦人家,又亲自求娶,诚意十足,说起来还是我们苏府高攀了。”苏绍谦似笑非笑地道。

  如果不考虑张府二公子的品行,这桩婚事的确是苏锦芳高攀。不过,苏绍谦当然不是为了给‘女’儿找桩好婚事才会答应这桩婚事,他更在意的是张大人求亲事所许下的承诺,会为他的起复出力。与他的前程相比,苏锦芳的幸福根本无足轻重。

  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所以,苏陌颜也不提什么父‘女’之情,什么苏锦芳的终身幸福,因为这些在苏绍谦的心中根本无足轻重。他重视的,是利益,是轻重权衡,也只有这些才能够打动苏绍谦,令他改变主意。

  “如果我没猜错,张府一定是许诺父亲,只要婚事成了,便会帮助父亲起复,对吗?”苏陌颜直言不讳地道。

  苏绍谦眸光定定地看着她:“不错。”

  “张府?”苏陌颜轻笑,眼角眉梢尽是蔑然,“他有什么资格给父亲这样的承诺?”

  苏绍谦的心神不由地便被她的话语吸引过去,扬眉道:“张大人是吏部郎中,掌管官员考评升迁。我想要起复,就必须通过吏部,正是张大人的职责所在。他为何没有资格?”

  “如果父亲是新科进士,亦或者在职的官员,吏部当然有这样的资格。但是父亲您不是父亲您还记得为何会被罢职吗?您又是否知道,为何如今您的起复如此困难?”苏陌颜没有丝毫的婉转,句句如利刃般直指事实。

  苏绍谦面‘色’一沉,被罢职,如今的起复无望,是他心中最大的痛楚,桩桩件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会被罢职,是因为妻妾嫡庶之事,虽然他百般努力推脱自身过错,依然被认为‘私’德有亏,治府不严,因而被暂时夺去官职。

  而如今起复无望,则是因为李清芬和苏慕贵为意图谋逆的隆兴长公主提供了巨额财富,虽然李清芬已经被休,苏慕贵和他父子关系僵硬,但他身为人夫,身为人父,根本不可能完全撇清。如果不是苏陌颜为揭发隆兴长公主谋逆立下大功,只怕整个苏府都要随之覆灭,如今只是起复无望,已经算是万幸。

  “父亲不要忘了,无论是苏府的嫡庶,还是苏府卷入谋逆,都是皇上亲口做了论断的。”苏陌颜再次提醒道。

  苏绍谦一怔,在宦海沉浮了这么多,第一时间便明白了苏陌颜的意思。

  两件事都是皇上亲口论断的,也就是说,他苏绍谦如今是在德明帝面前挂了号的人,他想要起复,是要过德明帝这一关的。而德明帝……

  “即便隆兴长公主当面指责他残害兄弟姐妹,他也不曾有丝毫动容,依旧将隆兴长公主府上上下下都下了大狱,以至于隆兴长公主绝望自杀,可见皇上对谋逆之事的痛恨。而在隆兴长公主谋逆一事中,苏府的钱财可以说出了大力,父亲认为,皇上会让你再度为官吗?”苏陌颜扬眉,秋水般的眼眸澄透深邃,如有实质,直指人心。

  谋逆一事,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钱,二是兵。

  而钱财,甚至比兵权更为重要。

  没有钱财,隆兴长公主就无法大开宴会,广‘交’群臣,更无法蓄养军队,就算有心谋逆,也是有心无力。从这点来说,苏府的确是“出了大力”。这点,德明帝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忌讳。

  苏绍谦一怔,原本因为张府承诺而火热滚烫的心慢慢冷却了下来。

  “父亲想要起复,需要过的,是皇上这关。如果有皇上重新不疑的人在皇上面前为父亲分辩,举荐,还有一丝希望。但张大人不过吏部郎中,只怕到现在都没有见过龙颜,更加没有说话的余地。”苏陌颜顿了顿,将最开始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他有什么资格给父亲这样的承诺?”

  同样的一句话,在苏绍谦心中,已经不是最初的可笑无知。

  相反,振聋发聩

  同为郎中,苏绍谦从前有隆兴长公主这层关系,进出长公主府,偶尔能够见到一些高官权贵,却也无缘得见龙颜。而张大人连苏绍谦都不如,就是个普通的吏部郎中。正如陌颜所说,他根本没有资格见德明帝,更不要为他分辨,举荐他了。

  难道张大人所承诺的为他起复出力,只是空口白话,哄他的而已?

  想到这里,苏绍谦的心短时烦躁起来。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在绝望时,看到一丝希望,却又在转瞬之间被打入了更深的绝望。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想过?”苏陌颜继续道。

  苏绍谦心情已经足够恶劣,不耐烦地道:“什么?”

  “张府二公子声名狼藉,但若非张大人放言要找一位德容出‘色’的官家千金,婚事也未必会蹉跎至今。但现在,张府宁可打破誓言,也要求娶二姐姐,究竟是究竟是父亲和张大人的‘交’情深厚到了这种地步呢,还是说二姐姐的品貌太过出众,让张府惦记到了这种地步呢?又或者……”

  未尽的话语带着无限的可能和意味,发人深省。

  苏绍谦面‘色’更加沉重,苏张两府素无‘交’情,苏锦芳也并非那种出‘色’到能够被这样惦记的人,如今苏府又连遭意外,他甚至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起复,这样的情况,张府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主动提亲,还提出这样好的条件?

  在官场沉浮这么多年,苏绍谦深信一句话,天上不会掉馅饼。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苏陌颜:“陌颜你既然这样说,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此事奇怪罢了。”苏陌颜摇摇头,有些话她说出来反而少了几分说服力,需要让苏绍谦自己想到。

  苏绍谦眉头深锁:“如今的苏府,唯一能够让人惦记的,也只有……”

  那巨额的财富,以及几十家店铺了。

  “如果父亲还为官,双方‘门’第相仿,自然不用担心。但现在父亲赋闲在家,又失去了靠山,如果张府见财起意,有吞并苏府产业的狼子野心,父亲要怎么办呢?”苏陌颜话语如刀,撕裂了血淋淋的现实,“府邸败落无依,却有巨富,就如同三岁小儿抱黄金经过闹市,任谁都想来分一杯羹。如果我是父亲,这时候一定会更加谨慎行事,以免官职没有恢复,反而落得人财两空,家破人亡的结果,还请父亲三思。”

  说完,苏陌颜并未等待苏绍谦的回应,径自起身,福身为礼,便翩然离去。

  苏绍谦呆呆地瘫在椅子里,面‘色’惨白,许久都不曾出声。

  “苏陌颜,好一个苏陌颜……”许久之后,苏绍谦才喃喃出声,苦笑着摇摇头。他以为他已经足够重视这个‘女’儿的聪慧,但现在却发现,他依然是低估了她。

  明明对她百般忌惮,明明知道她来是为了拦阻这桩婚事,明明之前已经下定决心推拒她,但真正事到临头,却还是被她牵着鼻子走,短短的一番话后,便令他改变主意,决心拒绝这桩蹊跷的婚事。

  “来人,备重礼送去张府,就说……。”

  苏绍谦慢慢吩咐着到张府如何委婉的拒绝这桩婚事,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息。

  消息传到钱姨娘母‘女’耳中,两人狂喜不已,不禁相拥而泣,对促成此事的苏陌颜感恩不尽。

  苏锦芳眼眸中更闪烁着格外明亮的光芒,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小姐依然能够说服父亲改变主意,看来,她需要跟着三小姐学习的东西,还多得很呢……。

  倒是松林堂的赵氏听说后,有些黯然地叹了口气。

  南陵王府。

  废弃荒芜的后院,有一道月白‘色’身影踽踽而行。

  浅得几乎看不出蓝‘色’的白,游‘荡’在这满目苍凉的后院之中,宛如深秋之中,寂寂苍穹上的一轮冷月,独自洒落满地清辉,落寞,冷清,凄凉。

  后院正中有一座险峻轩昂的假山,如一柄利剑直至天际,气势峥嵘。但山体上却满是泥垢,长满了青苔,凌‘乱’地缠绕着许多枯萎焦黄的藤蔓,表面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可见许久都不曾有人经过这里,更不曾打扫。

  萧夜华手轻轻地抚上假山,沾染了满手的灰尘。

  一向喜洁爱净,宛如天际浮云般的谪仙南陵王世子,却丝毫也没有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面前这座假山上,琉璃般清透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犹豫,一丝‘迷’茫,一丝隐藏的极深极深的退惧,似乎内心深处,隐隐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因为,这里是南陵王府的禁地,不许任何人进入。

  这座假山,是一间密室的入口。

  那间密室,是南陵王府噩梦最开始的地方,是他所有一切痛苦‘迷’茫,悲剧的起源,或许他的一切‘迷’茫,痛楚,不知所措,都能够在这里找到答案。

  想到这里,萧夜华不再犹豫,启动机关,打开了密室。

  “吱吱呀”

  因为许久不曾启动而变得有些滞涩的机关发出暗哑刺耳的声音,慢慢地打开,一股秽浊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还带着当年那场惨剧所遗留下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萧夜华缓缓进入,一步一步地走向深处。

  走过一段长长的黑暗甬道之后,忽然之间,眼前微微一亮,却是已经到了密室之中。正北的墙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不知道究竟开在什么地方,顺着窗户望去,只能看到一方小小的天空,蔚蓝如洗的天,洁白悠然的云,明亮清新。

  而密室之中却有着大片大片的褐‘色’痕迹,地上,墙上,到处都是,喷溅的痕迹,很容易就让人猜到,这些是血。

  整个地面几乎都是那些褐‘色’的痕迹,可以想象,当年这间密室之中,究竟流了多少的血。

  也可以想象,那场惨剧,究竟有多惨烈。

  甚至,时隔这么久,密室之中似乎仍然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然而,站在密室之中,站在当年那件惨剧发生的地方,站在他记忆遗失,感情封闭的地方,看着满地干涸的血迹,萧夜华心中却没有任何触动。

  “我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萧夜华小声地说道,“我知道。”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残留的血迹,努力地想象那些血光四溅,血流满地的情形,却丝毫也无法触动记忆的机关。这令他有一丝的恐慌,所以他扬高了声音:“我知道,当年我的父亲在这里,亲手杀死了我的母亲,我的弟弟,我的妹妹……我知道,这些血,是他们流的……”

  萧夜华有些急切地道:“我知道,当年父亲发狂,失去理智,手段极为残酷,母亲弟弟,妹妹死无全尸,密室之中,血流成河,以至于后来下人们无论如何清洗,都无法洗干净地上的血迹,都无法清除密室之中浓浓的血腥味……。”

  “我知道,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受到了很大的惊吓,高烧不退……”

  “当年所有的一切,我都打听到了,所有的细节,我都从被遣散的下人那里打听清楚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

  萧夜华胡‘乱’地说着,‘混’‘乱’而‘迷’茫,声音越来越大。

  到最后,整个密室似乎都在回响着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混’杂在一起,令人难以分辨,唯有被他翻来覆去提及的三个字听得十分清楚我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渐渐暗哑起来,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真的知道。”萧夜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苍白的‘唇’一张一翕,虽然发不出声音,却仍然在重复着这句话,不知道究竟在跟谁诉说。

  我真的知道,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所有的细节我都知道。

  所以,请打开我的记忆,打开我被封闭的感情。

  我宁愿承受当年惨烈至极的记忆,也不愿意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不愿意再度被那双清澈的眼睛用戒备而漠然的眼神看着,被那道温柔却清冽的声音说:“萧夜华,你没有心”

  可是,心中,脑海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萧夜华努力地回想着,想要从脑海深处搜罗出与当年有关的记忆,但是,却像是有一道牢固的屏障伫立在其中,不允许他有一丝一号的逾越,将他绝望地隔绝在当年的记忆之外。

  而那些惨剧,那些血腥,那些惨痛,无论他如何巨细无靡地想象,却都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完全没有亲身经历的那种惨烈感。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明明来到了这里,我明明知道的,为什么却无法打开记忆?为什么…。”

  嘶哑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萧夜华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质问着自己,质问着自己的记忆,直到身体无法支撑,整个人,整个思绪都陷入了一片昏沉之中。

  就在他几乎要完全失去意识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

  “忘了吧,把这一切都忘了,做一个快乐的人。”‘女’子的声音温柔缠绵,宛如最美妙的乐章,令人不自觉地想要遵从。

  不,我不想忘记,我想记起来

  忘记,并不快乐。

  “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女’子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不

  萧夜华竭力的抗拒着,但模糊的思绪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完完全全地陷入了‘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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