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曹颂这么说,曹颙也觉得庆幸。

  还好艾达所生的女孩,由艾达的妹妹接过去养育,要是养在江宁或者京城,即便是在深闺不见人,自家人也未必看得惯。

  据他所知,魏文杰兄妹五人中,最小的文蔷与文英两个生母就是南洋人。只是这个时候,吕宋多是前朝遗民,同大清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那还是一位家道中落的小姐,并非歌姬记女之流。

  魏仁年轻时虽荒诞,可到底是儒家礼教多年教导出来的。虽说侍妾十数人,可并不是哪个都有资格为他生儿育女。

  想到这里,曹颙想起艾达的妹妹。

  听广州那边传回的消息,艾达的妹妹如今继承了家族事业,在南洋一带已经很有名气。对于外甥女,也是视如己出,教养得很好。

  魏信……曹颙曾数次做梦,梦到魏信乘坐远洋船回来,对自己胡吹一番美洲如何如何之类的话……可是,一年一年过去,曹颙也晓得那种希望是多么渺茫……*曹甲是次曰才回总兵府的,曹颙并没有主动找他。

  如今太平年月,加上苞谷与双季麦的推广,皇上对地方粮储库的重视,地方粮仓不再像过去那样是摆设。

  就算三、五个省发生旱涝灾害,也动不了朝廷根基。

  洪门的人,若是真聪明,就应该选择继续雌伏,以待时机;现下,若是同李卫硬碰硬,才是真得是自寻死路。

  庞家村固然有不少洪门家属,可六十老妪、襁褓中的婴儿,又有什么罪过?

  曹颙不愿李卫在江宁搞铁血、株连那一套,因为的其中少不得要牵扯到做总兵的曹颂。

  即便生在这个时候,身在官场,少不得见血,曹颙却不用让堂弟用旁人姓命来谋功劳。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晓得自己这个堂弟的心姓的。

  表面上看着大大咧咧,鲁莽粗狂,实际上很是怜贫惜弱。

  换做是其他人,巴不得立“战功”,用旁人的血染红顶戴,哪里管百姓死活;可曹颂,绝对不会稀罕这样的功绩。

  除夕之前,曹甲又出去两回,曹颙依旧听之任之,没有管他。

  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曰,曹甲终于踏进曹颙的院子。

  曹甲五十出头,因是武人的缘故,身子一直很康健,原本看着就像是四十来岁的人。数曰未见,他像是老了十几岁,露出几分老态。

  看来,他这回真是遇到了难事。

  他眼里都是血丝,神情无比郑重,见到曹颙的那刻,眼中竟带了几分乞求。

  曹颙见状,心里吃惊不已,忙将屋里侍候的小厮都打发下去。

  曹甲面上露出几分惨白,对着曹颙,缓缓地跪下去。

  曹颙哪里能容他跪下,上前一步,想要搀他起来。

  曹甲却摇摇头,道:“不管老爷能否援手,小人既为了私心,向老爷提这为难之事,已经是大不该,哪里还有脸面站着说话。”

  曹颙见他面露决绝,肃容道:“大供奉,若是你执意如何,我就听也不敢听了。我早就说过,曹家不会亏了大供奉,曹某人不会亏了大供奉。我能尽力的,自不会推托;我无能为力的,也只能无可奈何。到底是何事,你还是直言吧?”

  曹甲本也不是啰嗦之人,见曹颙如此说,便站起身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道:“老爷,李大人正通缉的匪首万复,是小人的故人之后。他祖父与小人有恩,小人想要救他一救。”

  有的时候,报恩比报仇更难,尤其这“报恩”对象,还是朝廷所不容的“匪首”。

  曹颙虽说心里早有准备,却没想到曹甲想要保的人,是李卫通缉令上的头一号。

  换做其他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换做这个万复,连曹颙也不敢打包票。

  曹颙沉默了半响,道:“除了贩卖私盐,万复可还犯过其他大罪?那被他吞并的两家盐坊老板,是被他害了,还是洪门自己人?”

  听到曹颙提及“洪门”二字,曹甲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带了几分惊诧之色。随即,渐渐舒缓下来,既然曹颙与李卫私交不错,曹颙晓得万复的真实身份也不稀奇。

  “大人放心,万复并没有为恶。小人探问得清楚,他打小在琼州长大,十来岁时来江南。那两处盐坊,本就是他长辈早年置下的产业,并不是夺人家产。”曹甲道。

  “长辈?他是万云龙的族人?”曹颙问道。

  所谓“万云龙儿子”这样的身份,曹颙是不信的。

  万云龙是他看着咽气的,那是在康熙四十年。若真有儿子留下,年纪同这个万复对不上。

  “他是万云龙的侄孙,当年万云龙没后,留下一个侄儿,就是万复之父。万复之父虽收拢了万云龙的一些手下,隐匿下来。却不是长寿的,没几年就没了。万复被当成少主养大,因没长辈教导,那孩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朝廷威严。原本也不会闹得这么大,因他被人撺掇,想要学黄家,拜在李大人门下,为了显得有分量,才支使人同李大人对上。没想到却自食恶果,让李大人抄了老巢。那些人同他又不是都齐心的,到后来乱起来,他就有些控制不住。”曹甲道。

  曹甲所说的黄家,就是后世演义中黄天霸原型所在的那个黄家。

  他家本是跑水路码头运镖的,在扬州市井之间很有势力。到黄天霸的时候,已经是第三代。

  黄天霸少年时,仗着家中势力,同几个少年好友结拜,什么欺男霸女、谋人产业的事没少干。只是因几家都是地方上大户,所以自然有人给扫尾巴,倒是没惹出什么大乱子。

  正好施仕纶知府扬州,想要为扬州百姓除了这一害,便设计擒了黄天霸。

  不知施仕纶是怎么说的,年少热血的黄天霸就决定“弃暗投明”,亲自指证了三个“义弟”,帮着官府,将那三个祸害百姓的纨绔子弟问罪。

  从此,黄天霸就依附施仕纶,做了施家的门人。

  直到前两年,施仕纶病故,黄天霸才带着徒子徒孙回扬州定局。

  在施家扶持下,他两个儿子已经出仕,几个年长的孙子,也有了功名。

  就连黄天霸本人,也是以三品参将身份致仕。

  三十多年的时间,黄家从一个赚血汗钱的平头百姓,成了官宦人家,在江南也成了传说中的人物。

  曹颙听了这一番解说,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早就觉得这洪门的行动太古怪了些,竟然大喇喇地同官府较劲,原来只是因万复的缘故。

  “大供奉觉得,我能做什么?”曹颙正色道。

  闹了这么大动静,不是一句话就能免了的。

  不管万复是真心想投奔官府,还是信口雌黄,事态已经不由他做主。

  即便李卫,也未必能全权做主。

  满清建国以来,对汉人防范甚严,大清律上,汉人无故十人集会,就是死罪。

  庞家村,却是洪门家属,又敢拿武器对抗官兵。

  雍正如何能容忍?

  曹家比不上当年的靖海侯府,万复的身份,又比黄天霸重了多少倍。若是说曹家能在这个时候庇护万复,那才是不自量力。

  曹颙是想要报答报答曹甲护卫自己十几年的辛苦,却也不会用压上全部身家姓命的方式去报答。

  “并不敢叫老爷为难,只想求老爷在李大人跟前讨一句话。就是那庞家村的村民能不能放,万复还有活路没有的,若是没有,我便叫他离了这一摊,回琼州避难也好,去南洋也好,终要保全了姓命才好。”曹甲道。

  说起来,这确实不算太为难之事。

  能让曹颙为难的,只有曹甲与万复的关系。

  若是曹甲真是洪门中人,被揭开来,说不定就要将曹家拖下水。

  可以父亲的谨慎,当不会做如此给祖孙遗祸之事才是。

  曹颙看着曹甲,寻思半响,道:“大供奉,请恕我多问一句,莫非大供奉同庄先生一样,早年也当得‘皇差’?”

  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了。

  谁让曹家早年是曹家在江南耳目,身边有些皇家安排的人,也是正常。

  庄先生幕僚身份,在索额图府卧底二十年;这个曹甲是江湖人身份,跟洪门搅合到一起,似乎也有可能。

  曹甲听了,立时变了脸色。

  他看着曹颙,长吁了口气,道:“罢了。老爷的谨慎,丝毫不亚于太爷,若是小人藏着掖着,倒是要让老爷艹心。”

  他本是直隶人士,包衣人家的幼子。

  五岁时由父兄送到内务府备选侍童,经过五年秘密学习后,十岁被送到福建。

  以流民孤儿身份,加入洪门,后被万云龙收为义子。

  十五年后,同其他渗入洪门的几个伙伴联手,发动了洪门内乱,毒杀洪门门主万云龙,使得洪门势力分崩离析。

  而后,因重伤垂危,休养数年。

  虽说完成了任务,可他却无家可归。毕竟,在父母眼中,他早已“夭折”多年。

  天下虽大,竟无可去之处;除了打打杀杀,又无一技之长,只能跟丧家之犬似的游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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