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112年3月7日,对莫尔来说是悲伤的一天。

  莫尔觉得一定是初春的风吹得不对,要不他怎么感觉帝国医学协会里一片春暖花开,平日里那些刻薄的家伙都变得和颜悦色!

  噢,是了,这家伙也是贵族。莫尔有些恍惚地望着和药剂师们侃侃而谈的姬瑾荣。

  到了这一刻,莫尔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世界上原来真的有这么一种人,既可以和平民说着粗言俗语,又可以和贵族们谈笑风生。

  世界上也真有这么一种人,样样都比别人强,事事都做得比别人好。

  刚才莫尔将姬瑾荣领进门,那些药剂师们正苦恼地议论着什么。姬瑾荣没有说话,悄悄走到一边听他们讨论,直到他们讨论寻找某种替代药材时,姬瑾荣才插话:“为什么不用川穹呢?”

  川穹是一种药材,可以运气活血、祛风止痛。只是他们探讨的是并不是妇科也不是头痛,所以很多人都没有想起它来。

  突然听到这么一个建议,药剂师们都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恍然说道:“是啊,可以用川穹!”他一拍大腿,将新药方记了下来。

  谁都没注意到姬瑾荣是张新面孔,更没注意到他的年纪。他们紧锣密鼓地开始下一轮讨论,把手中存疑的药方都拿出来讨论。有些药材连这边都找不到了,他们会一起想办法用比较常见的药材去代替,调配出最适合大量配置的药液。

  姬瑾荣通过这几天的恶补,对这个时代的药材有了大致的了解,偶尔也会提出不错的建议。

  药剂师们很快接纳了他这个新成员。

  直至讨论会结束,药剂师们才从刚才那种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这时他们才发现圆桌旁有个生面孔,齐齐将目光转到姬瑾荣身上。

  莫尔的心脏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决定了,如果这些家伙骂姬瑾荣,或者赶姬瑾荣出去的话,他就站出来帮姬瑾荣说话——

  可惜莫尔注定没有出面的机会。

  药剂师们问道:“小伙计,你是怎么进来的?”

  姬瑾荣坦然相告:“我是走后门进来的!”他挺起小胸脯,“莫尔大人说带我来见识见识,我就跟着来了。刚才听到你们在讨论药方,真是太让我震惊了。你们对医学的了解是那么地渊博,你们对药理的见解那么地精彩独特,”姬瑾荣似乎有些词穷,顿了顿,才继续夸,“最让我震惊的是,知识这么渊博、见解这么独到的前辈们居然能这样坐在一起讨论交流。我记得以前我在学校念书时去请教同学问题,他们往往都吝于为我指点迷津——前辈们真是太令我吃惊、太令我敬佩了!”

  莫尔:“……”

  马屁精!马屁精!这个马屁精!!!

  偏偏这家伙眼睛明亮又清澈,仿佛一汪澄澈的湖水。这家伙的声音那么地诚挚,就像他每一句话都出自肺腑似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不要脸的人!

  可惜的是,药剂师们显然很喜欢姬瑾荣的奉承。

  药剂师们都觉得这个诚实又聪明的孩子真是太有见识了,帝国医学协会最有名的一点就是“交流”——

  他们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们愿意在这个地方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们进行知识的交流、技术的交流——甚至心态和理念的交流!

  药剂师们对姬瑾荣所说的事表示愤慨:“那是他们的愚蠢和无知。他们觉得教会了你他们就亏了,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他们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谁都不会知道灵感会宠幸这世上哪一颗脑袋,如果所有人都能学会已经存在的所有知识,就等于每一个人都做好接待灵感的准备——也许旧的知识会在某颗脑袋里绽放出新的火花。到那时,我们又能拥有更美妙、更精妙的新技术、新知识了!”

  姬瑾荣听完药剂师们的话,觉得这真是一群正直又可爱的人。

  如果他只是一个医生、一个药剂师,或者一个学者,那他必然会为这番话而感动;如果将这番话的范围缩小一点,缩小到“自己人”范畴,那么他会无条件支持这种做法。

  但如果把范围扩大到“所有人”的话,姬瑾荣是不会赞同的。

  这就是学者与政-客的不同之处。

  学者眼中只有知识。

  政-客眼中知识是谋取利益、捍卫利益的工具。

  姬瑾荣以前一直找不到适合的词来形容自己,了解过这个时代之后,他发现自己也许应该被归类为“政-客”。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欣赏并喜欢眼前这些可爱的人。

  千百年之后,帝王将相也许会永远尘封在历史长河中,这些人的名字以及他们所做的一切却会永远地流传下去。

  姬瑾荣的态度由始至终都诚恳又尊重。

  药剂师们很快接纳了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夸赞,更因为他年纪虽轻,却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和理念。他们和姬瑾荣交换了名字,连带地,对莫尔也和气了许多。

  问明莫尔的来意,药剂师们二话不说开始行动。莫尔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姬瑾荣在药剂师们中间转悠,趁着他们有空时询问某一个配制步骤的要诀。药剂师们丝毫没有平时的高傲,耐心地为姬瑾荣解答疑问。

  不到一个小时,姬瑾荣已经掌握了配制药液的基本技能,也能熟练地使用这个时代的制药仪器。

  和以前的明火熬制不一样,这个时代借助各种萃取、蒸馏手段将药物的有效成分提取出来,按照一定的比例配成固定药液。若是技术再精湛些,还可以将它制成便于储存的药丸!

  这些东西让姬瑾荣耳目一新。

  等忙活完整个下午,姬瑾荣才发现莫尔还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姬瑾荣和药剂师们道别,上前拍拍莫尔的肩膀,和莫尔一块走出帝国医学协会。

  莫尔走到大门外才恍然回神。他喃喃说道:“我还以为他们会推三阻四不肯做呢……”

  姬瑾荣将莫尔的话听在耳里。

  这孩子心不算太坏,就是有点小孩子脾气,喜欢和人较劲。事情稍微不顺心,他就会觉得有人故意针对他。这年纪的小孩年少气盛,最容易和人起冲突,亏得阿瑟斯敢把他放出来独当一面。

  不过想想他们的出身,再想想他们身上背负的仇恨,姬瑾荣能理解阿瑟斯的用心。

  小孩子嘛,就应该放出去让别人打磨打磨。吃了亏,栽了跟头,自然就会记住教训。

  这会比任何训话都有用。

  姬瑾荣说:“不会的。”

  莫尔望着他。

  姬瑾荣说:“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他与莫尔对视,“他们比谁都希望解决这场可怕的噩梦。但凡有一点解决疫情的可能性,他们都不会放过。听到是戴维先生拿出的药方,他们肯定恨不得立刻把它赶制出来——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也是他把药方交给老戴维的原因。如果没有老戴维那样的影响力,就算把药方公布也没有多大用处。

  莫尔抿着唇,不说话。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看不起姬瑾荣。

  他觉得姬瑾荣不过是仗着自己是贵族出身,才会事事都比别人顺遂——如果活着是一场赛跑,那姬瑾荣这些人就是偷跑者,他们的起-点比其他人要高上一大截,简直是把起-点设置在比赛的半途。

  他们累死累活往前跑,贵族们却能轻轻松松地把他们甩开。他们甚至不用迈开大步,只需要悠闲轻松地在跑道上漫步前行——

  只需要那样,贵族们就能胜出。

  可是,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的起跑点很靠前,自己又特别努力呢?

  莫尔是真的受到了打击。他蓦然发现,和那些药剂师们——或者和姬瑾荣相比,他的所作所为是卑劣的。在姬瑾荣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映照下,这种卑劣变得更为明显——明显到刺痛了他的眼睛。

  仿佛在嘲笑他的骄傲与傲慢。

  他总觉得贵族们瞧不起平民和奴隶,对平民和奴隶抱有偏见。现在看来,他对贵族不也抱有偏见?他因为姬瑾荣和药剂师们是贵族出身,就立刻竖起身上的尖刺,把双方推到对立的两面。

  在看到姬瑾荣失去贵族身份、沦为逃亡者之后,他会在心里讥笑、奚落姬瑾荣,甚至傲慢地威胁姬瑾荣去给阿瑟斯当厨子。

  这种做法,与他以前所痛恨的贵族没什么不同。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肆意践踏别人的尊严,明明是他以前最厌恶的事情,他却去对别人这么做了!

  天啊,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莫尔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

  姬瑾荣见莫尔兀自出神,悄然伸手去取莫尔口袋里的灌蜜小熊饼。

  莫尔猛地警觉。

  姬瑾荣镇定自若:“再不吃都快化掉了。这是当场做好的,下午的时候还热乎着呢,本来应该趁热吃!”他迅速把纸包塞回自己口袋里,见莫尔一直瞪着自己,无奈地掏出一只可爱的小熊塞到莫尔嘴巴前。

  莫尔下意识地张开嘴,把姬瑾荣递来的饼干吃进嘴里。

  姬瑾荣说:“好了,你尝过了!”他警惕地捂着口袋,像是害怕莫尔再把它抢了去。

  莫尔有些想笑,一口咬下去,只觉得嘴巴里充满了饼干的香味与蜂蜜的甜味。

  酥酥脆脆,香香甜甜。

  连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莫尔莫名地有些明白阿瑟斯为什么让他学医,而不是让他去负责自由军的其他职位。自由军中有很多人戾气太重,和他们打交道久了,他也会被他们同化。

  如果是让时代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那自由军的建立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想要的时代,难道就是摆脱奴隶身份,趾高气扬地把所有贵族踩在脚底下?

  不,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本来“未来”在莫尔眼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一刻他却不再迷茫。

  他在姬瑾荣身上看到了“未来”。

  他想要的、他们所追求的“未来”,应该是这样的:没有奴隶,也没有贵族,只有“人”。每个人都可以作为“人”来活着,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在厨房里干活可以活得很快乐,当个医生或药剂师也可以活得很快乐;士兵们可以结束战争,回到家乡娶妻生子、奉养父母;农民们可以取回田地,靠自己双手去耕种自己的收获——

  这才是他们努力改变这个黑暗时代的目的所在。

  也是他们所付出的一切的意义所在。

  莫尔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看着心系小熊饼的姬瑾荣,露出了笑容:“谢谢。”

  姬瑾荣听到莫尔向自己道谢,顿时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小气。他说:“你想吃的话,明天可以再去买。今天那个手艺人早就收摊了,买不着了。”

  莫尔说:“放心,我不会再抢你的。”

  姬瑾荣这才松开按在口袋上的手。

  莫尔:“……”

  莫尔正要和姬瑾荣一起回阿瑟斯那边,突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唤:“阿瑾?”

  莫尔望向姬瑾荣。

  姬瑾荣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熟人出现在眼前。原来是前几天“合作”过的莱安医生。

  夕阳下,莱安医生浅色的头发被照得微微泛光。他满脸惊喜:“你是来拿行医资格的吗?”

  姬瑾荣说:“怎么可能?我没正经地学过医,拿行医资格不是害人吗!”

  莱安医生说:“光凭你那奇妙的双手,就完全有资格拿它。”姬瑾荣精妙的缝合技巧和手术技巧令他印象十分深刻。如果那真的是姬瑾荣第一次接触手术的话,那姬瑾荣的双手绝对是老天的恩赐。

  一个外科医生最重要的,就是一双平稳、灵巧、从不发抖的双手。当然,还得有与它相匹配的良好心态和反应能力。

  莫尔以为姬瑾荣那天只是在药铺打打下手,听到莱安医生的话有点吃惊。莱安医生他是知道的,一个非常有名、非常善良的外科医生,佣兵们都很爱戴他。难道姬瑾荣不仅在制药上有天赋,在外科上也很有天分?

  莫尔已经连妒忌的念头都提不起来了。

  他第一次发现,这世上有些人是你怎么追赶都赶不上的。

  也许姬瑾荣是上天派来为他指点迷津的使者。

  作为上天的使者,自然是样样都比别人强的——他为什么要和这种家伙比天赋、比能力?那得多想不开啊!

  姬瑾荣不知道莫尔把他给划入了“不是人”行列。他和莱安医生交谈起来,询问莱安医生来这边做什么。

  莱安医生没有隐瞒:“我是来报名的。我看到公告说明天戴维医生会去难民营那边跟进疫情,想作为随队医生去看看。”

  姬瑾荣刚才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也想去看看,不过一来一回至少得一整天,他还得为阿瑟斯做饭呢,得阿瑟斯首肯之后才能确定能不能跟着。他说:“知道你们都踊跃报名,戴维先生一定很高兴。”

  莱安医生正要说话,突然感觉背脊窜起一阵冷意。

  他的直觉一向敏锐。

  莱安医生抬起头,只见一个高大的军人骑在马上,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在他望过去时,那个军人翻身下马,朝他们走了过来。

  姬瑾荣注意到莱安医生的目光,也转头看去。

  是阿瑟斯!

  姬瑾荣想起自己出来已经很久。这都傍晚了,他还得回去给阿瑟斯做晚饭呢。阿瑟斯脸色看起来有点难看,难道是饿了?

  姬瑾荣对莱安医生说:“莱安我先回去了!”

  莱安医生有些舍不得这个聪明可爱的少年:“明天你要不要一起去?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帮你把名字写上。”

  阿瑟斯走近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阿瑟斯竭力控制着心底的怒火。

  这个家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明天一起?明天一起去做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这就约好明天一起出去了?

  阿瑟斯脸色黑得可怕。

  姬瑾荣见势不妙,向阿瑟斯保证:“我这就回去给你做饭!”

  阿瑟斯盯着姬瑾荣。

  莫尔瞧出了阿瑟斯的愠怒,替姬瑾荣解释:“阿瑟斯,是我带他过来的,你不要生气!”

  听到莫尔替姬瑾荣解释,阿瑟斯的目光不由落到莫尔。

  只见莫尔脸上带着点儿担心,像是害怕他会对姬瑾荣发火。

  阿瑟斯眉头拧得更紧。

  上次莫尔还对姬瑾荣有点敌意,什么时候他们变得这么好了?

  阿瑟斯没有理会莫尔的劝说,目光转回莱安医生身上。

  姬瑾荣只能介绍:“这是莱安医生,上次我和你说过的。我在药铺给莱安医生打下手,很多事情都是莱安医生告诉我的——”

  阿瑟斯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他对莱安医生说:“幸会。”接着就直接拉起姬瑾荣的手往回走。

  莫尔错愕地看着阿瑟斯和姬瑾荣交握的手掌。

  他就知道!

  表哥果然喜欢上这家伙了!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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