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似火,妖娆亭外。

  谢饶平被允隔案对坐,眼看琉璃碟里那几味茶点,俨然是他自幼喜爱,心情仿佛被忽然的一阵暖风掀起荡漾无数,再也不能维持平静。

  青涩年华已经走得远了,从情窦初开到子孙满堂,很多事情已经走到无法挽回,就比如曾经青梅竹马,到了如今,是君臣有别,尊卑天渊。

  可那熟悉的滋味蕴绕舌尖,谢饶平终究还是难免恍惚,仿佛时光流转,他们仍是年少的模样,共同期盼着美好未来,携手共老,比翼双飞。

  “饶平,你又瘦了。”

  他听见这不无关切又满带叹息的话,更觉辛酸不已,努力咽下口中已经反复咀嚼的绵甜,久久不能言语。

  “清往性情历来倔强,不知体贴你诸多难处,你莫与她计较。”

  男人微微一笑:“我从不计较。”又是略显寂长的沉默,他问道:“你可还好?”

  其实相见时多,只这样平常的关切,却没有多少机会表达。

  “事情总归还算顺利,我也没什么不好,事到如今,也唯有实现抱负这点愿想,才不至于行尸走肉而已……”太后似乎极其难得的追忆起旧事,唇角一抹温婉:“我从未想过会走到今时今日这样地步,从前,最大奢望无非是与你……阿耶虽然有意,然则,我毕竟只是庶女,倘若默默无闻,嫡母又有心满足亲生女儿,就怕你也只能屈服于父母之命,只万万不曾料想,有意张显才华反而被人利用,当入深宫,只以为从此永隔……如今还能与你时时见面追忆过往,终究也算幸事。”

  关于旧事,太后并不经常提及,事实上除了当年为先帝产下子嗣晋升为贵妃后,想方设法促成谢饶平利用琴艺音律争取德宗赏识终于得以授职,一年宫宴上,两人终于有了私话机会,太后不无伤感追忆过往,解释自己当年的身不由己,隐隐透露入宫一事是嫡母在后造成,相隔这么多年,这次算是第二回提及。

  仅仅点到即止,却再次触生谢饶平心里的不甘与怨愤,当年他虽得韦父看重,收容韦家教养,并一早得知韦父有联姻之意,然而自知家境困窘,是以颇有寄人篱下的屈辱心情,恩师两个嫡女金尊玉贵,韦滨往一贯眼高于顶,对人疏远冷清,韦清往又太过纠缠刁蛮任性,无时无刻不显出高人一等,只有善解人意的韦海池让谢饶平心生同病相怜,渐渐发展至相互倾心。

  原本有韦父支持,以为迎娶意中人是水到渠成,当海池吞吞吐吐说出担忧,谢饶平才知道韦滨往姐妹对他也有好感,处心积虑要拆散他与海池,可当时他也看穿韦母颇为软弱,尚且以为海池未免有些杞人忧天,然而为了表达他的恳切诚意,仍旧一口答允配合海池助她张显才华,以为这样一来,即便韦母用嫡庶差别说服父母,总归也有转寰余地。

  周人重才,只要才华出众,有时嫡庶也不是那样重要。

  万万不想看上去软弱无为的韦母,果然因为私心算计海池,卢太后下了懿旨,恩师也无可奈何。

  韦滨往奸计得偿,却因突然出现京兆柳这么一户显赫门第,立即“见异思迁”攀附显贵,谢饶平刚刚松一口气,却不想韦清往依然纠缠不休。

  他犹豫过推拒,然则面对恩师却始终无法开口。

  这就是谢饶平理解的真相,数十载来,信之不疑。

  然而阴差阳错已经铸成,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谢饶平深深吸气,才能摁捺胸口翻涌不休的酸楚,一个苦笑:“我别无所愿,此生,只为太后赴汤蹈火。”

  就算抛却旧日情谊不提,谢饶平也明白他有今时今日权势地位,完全是太后提携之功,恩情如山,足以万死不辞。

  “饶平,我明白你心中抱负。”

  “除了恩师,也只有你知我甚深。”

  太后舒展唇角,这才提说正事:“宫里发生了一些意外,我一直没对你提起,不是有意相瞒,是一直没拿定主意如何处治……是霁德,她被贵妃察出把柄,说服圣人亲自审问,是当年毒杀裴氏一事。”

  谢饶平立即蹙眉。

  “你也不要过于担忧,霁德并未招供,已经触壁自尽,没有证据,圣人也不再追究……可我始终担忧在这关头,再生意外,因而对于霁德之姨母与幼弟如何处治,有些犯难……今日才有决断。”太后捧盏,小小喝了口茶。

  “太后直管吩咐。”

  当年霁德父母兄嫂被小崔后一怒之下报复灭门,太后却早有盘算,先于小崔后动手前造成霁德年才三岁的弟弟“走失”,当然,事后告诉霁德则是她耗废不少人力才寻回其幼弟,为了让霁德安心,太后允准霁德守寡的姨母照管其幼弟,还允准过霁德出宫见过几回家属,当然,太后也没让霁德这两个亲人失去控制,一直被谢饶平收留监管,虽锦衣玉食,但并不得自由。

  “霁德忠心不二,我既承诺照管其亲人,总不忍食言……为防贵妃再察出蛛丝马迹,便将他俩远远送走,留心不与外人接触便是。”太后说道。

  谢饶平似乎有些迟疑,想要提醒留下这两活口终归是隐患,可见太后那样为难,终于不忍劝谏,只答允下来。

  待他告辞后,太后依旧在亭台里逗留了好一阵,春莺忍不住问道:“太后今日诏见谢相,可是有了决断?虽然贵妃看似再无行动,留下活口终究不算稳妥。”

  太后也不怪罪心腹多嘴,微笑答道:“我已嘱咐下去,让谢相将人安置京城之外,纵然贵妃想察,也没有能力,她与娘家彻底翻脸,宫里也没有人手助她勾通宫外。”

  春莺听闻,不免暗赞太后仁慈,霁德虽死,家人能保平安总归死能瞑目。

  却不料太后的笑容转而阴冷。

  饶平必然明白不能留下隐患,别看口头答允,暗下势必会痛下杀手。

  太后之所以没有立即灭口,无非是想试探贵妃有无同谋罢了,说到底,太后还是不能轻信贵妃当真与血亲决裂,如果只是装模作样,这回她既然孤注一掷,暗下势必会与家人联络,嘱咐暗察霁德家眷下落,然而十余日过去,贵妃却毫无举动,柳家也没有半点动静,看来,她所凭仗,唯天子一人,只要天子不愿再察,贵妃便无可奈何。

  霁德既然已经死了,那两个牵制当然再无作用,太后哪里会留活口。

  然而过河拆桥背信食言始终不大光彩,更不说被春莺等察知,说不定会生兔死狐悲之心而有损忠诚。

  所以她不愿直说,甚至不愿意会,好在谢饶平对她情义不改,有的事不需她直说也明白应该怎么做才最妥当。

  倒不枉当年,她花废许多心思,甚至不惜与韦滨往姐妹两个彻底反目,争取这么一个落魄子弟倾心相许,又不吝提携,让谢饶平一界落魄成为权倾朝野。

  然而自觉滴水不漏胸有成竹的韦太后却疏忽了一人。

  晋王贺烨。

  当然,之所以疏忽,是因为太后根本没有预料千牛卫中已经有一小队绝不可能背叛天子者早被调拨给贺烨,其中便有宗室出身的贺琰。

  德宗时起,便在千牛卫中培养出百名心腹影卫,只奉君令行事,负责护卫、刺探、秘捕等事,这百名影卫大多出身宗室或勋贵,为君王心腹,此事为机要,便连太后都不知情,德宗临终之前,才交托予贺衍,可惜贺衍荒疏政务的程度远胜德宗,这百名影卫除了护持以外许久没有收到其余命令,简直就是浪费。

  也正因如此,太后一直没有察觉影卫存在。

  然而各影卫到底是经过专业训练,得令刺探秘要,不难做到神鬼不察。

  贺烨虽说也不知晓影卫详细名单,更不可能调动全部影卫,但不过是察霁德家眷下落而已,目前听从他调遣这十人已经足够。

  所以……

  贺烨已经知道霁德家人是在谁手中。

  但他当然没有阻止谢饶平杀人灭口。

  有的时候实据其实一点不重要,关键是由谁察明禀报。

  贺烨相信,就算死无对证,只要霁德家属一直被谢饶平收容这话由贺琰回禀天子,兄长必定信之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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