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此时当然早有察觉小表弟三郎的“游手好闲”。

  眼下大族子弟,一般五、六岁时便经亲长启蒙,虽然嫡宗子侄多数不会进读“良萎不齐”族学,而由家中长辈抑或僚客中才学不俗者教导,甚至少数年纪小小便奉亲朋家族之中“贤才”为师,或者游学求教隐士大儒,然则到了柳三郎这样年岁,又因父兼封爵实职,大多也都会进读官学。

  依柳姑丈爵品官位,三郎即便进不得国子监,也能在太学占一席位,将来就算因为已得出身而不参科考,但有官学背/景,授职时也更加有利,比只有散阶者更有机会获得实职。

  可三郎已然除服,众位家长却仿佛并没想法送他入学,而是让同样“游手好闲”的柳少卿督促管教。

  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十一娘心下早在猜疑,今日好容易得这机会,果断抓紧就此展开探问。

  柳蓁听说弟弟受罚,却仿佛并不怎么焦急,倒像更多是因为好奇才去毬场一探,这时往大宅西北角行去,竟是不慌不忙,足够十一娘打探隐情。

  “原来阿耶竟是三哥老师?可阿耶为何不教姐姐们功课?”十一娘故作不明。

  “叔父当年可是大名鼎鼎京都才子,三弟能得叔父教习指进已算庆幸,女子又不用科教入仕,哪好烦扰叔父?再者,教习咱们之幕师也为文士,经义释解与诗词歌赋皆都不俗。”

  固然大周望族也甚重视女儿才华,然则自然不比男儿更重,换作普通世族,大多是由祖母或嫡母等女眷亲长教导,好比柳家这般,单请幕师讲解已不多见了,更何况被父祖等男性长辈教导学识,更是屈指可数。

  “可我曾听阿耶说过,他八岁即入官学,为何三哥已经十五,还没入官学呢?”

  诸如国子监等官学招生,历来有年龄限制,规定为十四至十九,然当年柳少卿才名早动京都,又兼那时德宗与柳正关系不错,是以才有了这个特例,柳少卿八岁即入国子监,十五便夺进士科状头。

  可三郎不入官学却不是因年龄限制,柳蓁觉得这问题要解释起来本就十分复杂,更别说还得让小堂妹明白其中意思,因此她略微犹豫了一下,只囫囵答道:“叔父当年因不享门荫,需靠科举得出身,三弟却已得散阶,不需再经科举便得入仕资格。”

  “可我也听阿耶说过,虽有门荫,但能协助圣人治理国政之贤臣,大多为科举出身饱学之士,而京学士子相比乡贡及州郡生员,更有望及第。”

  倘若普通五岁稚子说出这番话来,柳蓁自然会觉得惊诧,然则她已经见识过这位小堂妹强记之能,又想到叔父性子不比父亲肃厉,听闻也极为怜爱小堂妹,往常闲话此类并不算奇异,故而就没大惊小怪,只又沉吟了一阵,干脆说道:“论理应当是如叔父所说,可眼下,官制却又不是这般简单,便连国子监、太学生员都有良萎不齐,与其让三弟入京学,真莫如由叔父教授文史,再者将来……三弟也许会因爵家子弟授武职。”

  话虽简单,十一娘却已经品度出不少隐情。

  显然,阿蓁一未嫁闺阁,对官制仕途不应有这许多认识,姑母已然故世,而放眼柳家,似乎也只有韦太夫人能有这见地分析。

  这说明韦太夫人对眼前官制崩坏非但洞悉明了,甚至还对孙辈直言不讳,不送三郎入学非但不是出于忌备打压,反而是另有规划。

  听阿蓁之意,韦太夫人似乎有意让三郎“从武”?

  大周建国至今,国人虽重文武兼修,然则在盛世之治以后,几代君主在国政大事上却显明重文轻武,武官无论权势声望相比文臣都有不如,当然,十一娘并不认为韦太夫人这是欲毁三郎前程——她从前便听闻不少有识之士议论,异族复势,边患频繁,而朝廷轻疏边备不重军事,长此以往,必有大祸!

  更或许是,韦太夫人已经敏锐感觉到比异族边患更加逼近的政治风险,而未雨绸缪。

  “四姐懂得真多。”十一娘为了证实推断,又再进一步试探。

  看着小堂妹满面“景仰”,柳蓁轻轻一笑,揉了揉十一娘的发顶:“我与你一般大时,可什么都不懂……伊伊,你今后跟着祖母,可得懂事乖巧,能得祖母教导可不容易,你好生听教,将来只会比我懂得更多。”

  果然这些见知,都是来自韦太夫人。

  姐妹两这般一边牵着手,一边闲话,足有一刻余才行到毬场,十一娘老远就见一高一矮两人,都扎着马步,只三郎胳膊上还举着把石锁,萧小九倒是手中空空,却一副吹胡子瞪眼模样,不知冲一旁仆从嚷嚷什么。

  “阿耶责罚三弟就罢了,如何连小九也一同受罚?”柳蓁这时倒惊讶得连连称奇,拉着十一娘快走几步,于是便听见小九那话——

  “让提两桶水来,怎么半天不见人影,还不去摧摧!我说好要与三哥同甘共苦,怎能眼见三哥举着石锁,我却这般轻闲?快去摧摧……十一妹怎么来了?十一妹,快来我旁边扎马步,我教你习武。”

  十一娘:……

  萧小九一张小脸已经被春阳晒出胭脂红,汗珠也挂了整个脑门儿,见十一妹忽闪着两只黑眼盯着他瞧,却不往这边挪步,不满起来,也顾不得与三郎“同甘共苦”了,就要上前拉她过去,却因往常被一堆女眷宠纵过头而失于锻炼,今日又的确半蹲得久了些,两腿早已僵麻,冷不丁一动,竟支撑不住,整个人往前一栽,倒向柳蓁姐妹行了一个实足“大礼”。

  慌得一边仆从连忙上前扶人,柳蓁强忍笑意,不去看小九狼狈形容,只问自家阿弟:“今日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惹得阿耶责罚?”

  三郎原本还能支撑,虽不免汗湿额头,倒还算“面不改色”,只经这一问,脸却忽然通红,干脆避开目光,竟是悔愧得不敢与人直视形状。

  还是萧小九,虽说才因站立不稳扑倒,这时只觉双腿酸痛麻涨得不像自己身上长着,却仍不愿失了他“翩翩风度”,硬撑着站了起来没赖在地上,只整个人几乎挂靠在仆从胳膊弯,将今日前因后果一口气说来,倒还条理分明。

  原来,这位当日听说贺十四郎见多识广,又被萧氏教育了一番要虚心上进,便打定主意要与贺十四郎结交,当面请教十一娘口述那两古迹出于何典,只他交待仆从一打听,又听说贺十四郎回京不久,就对平康里一绝色佳人极为倾慕,时时携同踏春赏花,泛舟曲江。却不想前几日,因为莹阳真人得了李篱下相赠樊川别墅,贺湛迫不及待邀请几位好友一同游赏,自然有叩音相随。

  哪知乐极生悲,叩音因被篱下居古朴优雅景致吸引,不慎失足坠水,亏得贺十四郎及时救起,却因受惊太过,不慎呛水伤肺,好几日高热不退,竟香消玉殒。

  萧小九听闻贺十四郎为悼红颜知己,作不少诗赋,连忙让仆从打探誊写来看,通读下来,只觉新巧不俗,又感人肺腑。于是小九对贺十四郎更添景仰,遂起拜会之心,央了三郎两日,今日总算说服三郎,带他前往拜会贺湛。

  十一娘听到这里,当然明白叩音为“死遁”,想来已经顺利进入宫廷,只贺湛有意拖到如今,应当还是打算借助莹阳真人助力,为免叩音孤立无援,她不由得微微蹙眉,实为牵连真人而心有不安。

  再又一想,十四郎自幼虽随真人习读经史,后来四处游学,也仿过一些名士,更兼机缘巧合竟拜得隐士蒋渡余为师,学识应当不差,不过那些年与他通信,也明白他不善诗赋,最不耐烦“伤春悲秋”以诗词寄情,这回竟能写出连萧小九这天才都称赞不已的诗作?只怕是寻王七郎代笔,好让世人尽信叩音红颜薄命罢?

  才想到这儿,又听萧小九振振有辞抒发不平:“可我与三哥刚到平康坊,迎面就遇世父,世父根本不听我俩解释,就厉责出口,非但拘了我俩回家,紧跟着又再体罚三哥,不就是出了趟门,未免让人不服……可三哥既然认罚,我也懒得争辩,但不能袖手旁观,这事本是因我而起,我自当与三哥同甘共苦。”

  十一娘顿觉哭笑不得,感情这毛孩子尚且不知平康里是什么地方,方才如此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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