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人,请用茶。”

  李勣虽是将陈子明迎进了二门厅堂,可显然不打算跟陈子明密谈,不单将李震留在了身旁,甚至连随侍的下人也不曾屏退开去,当然了,应有的客气却是丝毫没见少,这不,待得众仆役们奉上了新沏好的香茶,李勣便即一抬手,很是客气地道了请。

  “李大人,请。”

  早在来之前,陈子明便已知晓李勣其人不是那么好说服的,自不会急着便转入正题,也就只是从容地端起了茶碗,笑着示意了一下。

  “父亲。”

  陈子明茶碗方才刚放下,就见堂下一名少年昂然行了上来,朝着李勣便是深深一鞠,此人正是李勣之次子李思文。

  “嗯,思文啊,尔不是一向最仰慕陈大人么,如今人就已在此,还不赶紧向陈大人多多请益则个。”

  李勣显然很是宠爱李思文这个幼子,但见其捋了捋胸前的长须,笑容可掬地摆了下手,便将陈子明给推了出来。

  “末学后进李思文见过陈大人。”

  一听此言,李思文立马一个侧步便抢到了陈子明所坐的几子前,恭谨万分地便又是一个深躬。

  “思文贤弟客气了,久闻贤弟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好,甚好,李大人有二子如斯,后继有人哉。”

  明知道李勣将次子一并招了来,就是不愿跟他陈子明在家中谈论公务之事,然则陈子明却也并不甚在意,笑呵呵地便出言夸奖了李思文一番。

  “陈大人过誉了,这两小子尚不成器,还须雕琢啊。”

  是人都喜欢听好话,尤其是夸赞自家儿子的好话,那就更是顺耳无比了的,李勣自然也不例外,这不,其口中倒是谦逊着,可脸上那满满的笑容却无疑泄露了其之自得心思。

  “李大人这话就过谦了,有您之雕琢,二位公子必成大器也,此一条,陈某可是笃定无疑的。”

  陈子明多精明的个人,只一看李勣的脸色,便知其心思之所在,自是不吝再次奉承上其一番。

  “哦?哈哈……,那就托陈大人吉言了。”

  若是寻常人跟李勣说起其二子有出息,他顶多也就只是谦逊一番了之,可这话从陈子明这等重臣口中说出,那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了的,饶是李勣生性沉稳过人,也不禁乐得放声大笑了起来。

  “李大人明鉴,陈某今日登门,其实是来当说客的。”

  趁着李勣心情好,陈子明立马便话锋一转,直接切入了正题,不过么,却并未急着言明要说的是何事。

  “哦?”

  一听陈子明这般说法,李勣脸上的笑容登时便全都收了起来,眉头微皱地看了陈子明一眼,却并不开口发问,仅仅只是不置可否地轻吭了一声。

  “李大人可知我雍州府去岁成年之丁口几何?尚余之可分田亩几何?”

  尽管李勣那等明显不愿谈正事的姿态已然摆出,可陈子明却视若不见,淡然地笑了笑,从容地便抛出了两个问题。

  “请指教。”

  李勣本心里实在不愿跟陈子明深谈政务,只是他也同样不愿将陈子明这等蒸蒸日上的人物往死里得罪了去,正因为此,哪怕心中有着再多的不耐,却还是只能眉头微皱地接了一句道。

  “好叫李大人得知,下官年初那会儿一时兴起,就去户部调阅了下历年之丁户增额乃至田亩余额之档案,却不曾想这一查阅,还真就为之心惊胆战不已,据查,贞观十一年,我雍州府新增丁口五千七百三十二人;贞观十二年,新增丁口六千八百二十七人;贞观十三年,新增丁口已增至八千五百二十二人,而去岁更是剧增至两万一千一百二十一之数,仅仅四年而已,新增之丁口已过四万之数,而逝者却不到四千,何也,概因我朝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故而人口日增,此幸事也,然,人则增无限,而地也有穷时,今,我雍州一府可耕之地存档已不足两万顷,看似颇多,实则二十年内必告枯竭无虞,是时,一旦无田可均,却恐百姓难有安居之闲适矣,如此一来,府兵逃亡必多,边疆无事倒也就罢了,倘若战事一起,无足兵可调,后果实不堪设想,再,若府兵制无有更易,十年之内,朝廷却恐难有智勇之将可用,实不可不查焉,不知李大人以为然否?”

  纵使李勣的脸色已是有些不好相看,可陈子明却并未在意,滔滔不绝地便是一番长篇大论,直听得李勣的眉头顿时便更皱紧了几分。

  “嗯……,一府之地恐不足为凭罢?”

  李勣乃文武双全之大才,自是能听得出陈子明所论证之事实有发生之可能,只是他本人对户籍乃至田亩之事并不甚清楚,自不免会怀疑陈子明所言恐有夸大其词之嫌疑,这便沉吟地反问了一句道。

  “李大人说的是,然,据下官了解,关中之岐州、同州、华州等地之情形也与雍州相类似,另,川中之益州以及扬州、洛阳、齐州等各处,如今人口之增速也不在我雍州之下,唯华北等边远之地或可保得五十年内无缺田之虞,过此,恐也难以为继矣,无他,概因我朝人口分布不均所致,若欲移民就食,一者非是易事,二来也恐惹得天怒人怨,实不可取焉,故,为我大唐江山社稷之永续,变革一事须得尽快提上日程,以免将来大乱起时措手不及,此,关乎长治久安之道也,实不可不查!”

  这一见李勣提出质疑,陈子明的嘴角边立马露出了一丝的笑意,无他,陈子明怕的便是李勣不肯开口,却并不怕其质疑,道理么,很简单,若是李勣不闻不问的话,就意味着其对此事根本不放在心上,而今,既是问了,就足可证明其已是对革新事宜起了兴致,而这,正是陈子明所乐见之结果。

  “陈大人打算如何行了去?”

  纵使陈子明已将话说到了这般地步,可李勣却依旧是将信将疑,也自不肯轻易表态,仅仅只是面色凝重地往下追问道。

  “李大人问得好,此关乎社稷民生之大事也,自不可草率行之,更不能一蹴而就,终归须得先易后难,徐徐推进,方可保得秩序不乱,陈某以为兵制革新当在首要,至于其余诸事么,先行明确章程即可,待得兵制已定,再行不难,某此处有份纲要,只是疏漏难免,还请李大人斧正则个。”

  陈子明乃是有备而来的,略略地解释了几句之后,便即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了厚厚的一本折子,双手捧着,递到了李勣的面前。

  “哦?”

  这一见陈子明居然连本章都带了来,李勣不由地便是一愣,不过么,倒是没拒绝陈子明的提议,但见其不置可否地轻吭了一声,而后伸手接过了折子,细细地便翻阅了起来,足足大半个时辰,方才将折子过了一遍,但却并未有所表示,而是手指轻敲着几子,作出了一副沉吟之状。

  李勣这么一沉默,厅堂里的气氛自不免便有些沉闷不已,然则陈子明却并不在意,也没打算再多啰唣,无他,该说的既是都已说得差不多了,陈子明自是不愿再多言,再说了,陈子明并不奢求李勣会出面力挺此事,所求的不过是其不反对便成,而今么,李勣既是在沉思不已,明显就是对此提案有所心动之迹象,若不然,其恐怕早就提出不同意见了的,既如此,索性等着李勣自己表态便好。

  “陈大人果然才高八斗,似此提案,颇有可取之处,只是事关重大,却是半点轻忽不得,李某一时也难明个中之蹊跷,且容李某思量一二可好?”

  李勣到底是个谨慎人,尽管心中已然认定陈子明所上的本章应是可行,不过么,他却并不打算参与推动此提案,至少在圣意未明前,他是断然不想有所表态的,当然了,这等心思,他是断然不会跟陈子明明说的,也就只是含糊其辞地敷衍了一句了事。

  “这个自然,李大人且请自便也就是了,陈某告辞了。”

  以陈子明之智商,自是一听便知李勣此言不过是敷衍罢了,不过么,却也并不甚在意,左右他来之前便已预料到李勣断然不会轻易表态的,所求的不过就是其不要在廷议时唱反调而已,而今么,从其之反应来看,这么个目的应是已然达成了的,陈子明也就不想再多逗留,笑着便起了身,就此告辞而去了。

  “父亲,这折子……”

  李震陪着其父将陈子明送出了府门之后,心下里的好奇心也就再也憋不住了,偷眼看了看其父的脸色,呐呐地便探问出了半截子的话来。

  “嗯……,此事非尔所能过问者,嘴且严实些,不该问的,莫问!”

  李勣显然是不打算跟李震探讨这等军国大事的,也就只是淡漠地横了其一眼,无可无不可地吭哧了一声,便即背着手,就此走回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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