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明鉴,朝廷乃法度之地也,有律当行,有法必依,方是社稷永续之要,今,诸逆悍然称兵造反,已是罪在不赦,陛下怜子之心,臣等虽是感佩不已,然,亲情归亲情,律法归律法,二者岂能混同哉?即便真欲法外开恩,也须得有所凭依,若不然,何以向天下人解说分明?”

  既已猜到了长孙无忌的险恶用心,陈子明自然不会遂了其之意,也不得其将话说完,便已是面色肃然地打岔了一句道。

  “朕是皇帝,可朕也是个父亲啊,朕怜子有错么?朕不管,朕偏要赦了乾儿之罪,朕……”

  太宗本性就是个性情中人,开明归开明,可真犯起了浑来,也当真没少干蠢事儿,此际显然又在犯浑了,竟然不顾体统地便哭嚷了起来。

  “陛下还请慎言,天家无私事,既享尊荣,便须得承担责任,所谓上行必有下效者,上梁不正下梁必歪,若是陛下执意要当一昏君,微臣也自无话可说。”

  往昔太宗犯浑时,总有魏征会出面指正,如今魏征已逝去,能让太宗心服口服者,已是少之又少,也正因为此,太宗犯浑的时候也就明显比往年要多了不老少,恰如执意要亲征高句丽便是如此性情之结果,对此,陈子明自是心知肚明得很,若是旁的事儿,陈子明也就忍了,并不愿轻易扮演直臣之角色,奈何涉及到帝位承续之大事,陈子明却是丝毫退路也无,哪怕冒着被太宗迁怒的危险,陈子明也只能是硬着头皮上了。

  “朕,朕……”

  陈子明往日里纵使与太宗有不同之意见,也不会强顶,最多也就是婉言进谏上一番罢了,可而今之态度居然如此之强项,自不免令太宗极为的不适应,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发飙还是该接着哭上一番了的。

  “陈大人此言差矣,律法不外乎人情耳,陛下宽仁为怀,乃慈悲心肠也,岂可胡乱以昏君比之,实是荒谬已极!”

  长孙无忌可是怀着别样的心思来的,自是不愿见太宗就此被陈子明说服了去,这便紧着出言呵斥了陈子明一番。

  “还请司徒大人莫要偷换概念,您既编了《大唐疏律》,便该知有十恶不赦这么一条,何谓十恶?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犯十恶及故杀人狱成者,虽会赦犹除名,今诸逆贼十恶皆犯,何得赦耶?司徒大人如此为逆贼说项,究竟是何居心?”

  陈子明记忆力惊人,加之又当过一任大理寺卿,于律法一道,自是熟稔已极,这一听长孙无忌胡乱呵斥,立马便搬出了律法条文,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了其一把。

  “你……,不可理喻,哼!”

  《大唐疏律》本就是长孙无忌主持编撰的,他对个中条文自然也不陌生,被陈子明这么一顶,当即便下不来台了,却又不肯认栽,只能是怒气勃发地耍起了无赖。

  “不可理喻?司徒大人如此教诲,下官担待不起,还请您指出下官错处所在,若能得闻真理,实下官之幸也。”

  陈子明本心里就不愿当一直臣,自是不打算去跟太宗争执个不休,难得长孙无忌自己送上了门来,他自是不肯让其就这么胡混了过去,也没理会其之怒意,面色肃然地朝着其一拱手,一本正经地便出言求教道。

  “哼!”

  真理?长孙无忌本就不以辩才而著称,这会儿被陈子明抓住了痛脚,又让他到何处找真理去,除了冷哼之外,他也真不知道该说啥才好了的。

  “子明,朕心里苦啊,朕不以皇帝的身份言事,朕就一怜子之父亲,还请子明为朕设一法罢,算朕求你了。”

  太宗是百般不想处死李承乾的,本指望着长孙无忌能压服陈子明,却不曾想反倒是长孙无忌被陈子明驳得个哑口无言,伤感之心顿时便大起了,不过么,倒是没用皇帝的身份去强压陈子明,而是放下了帝王的架子,苦苦地求肯了起来。

  “陛下言重了,微臣先前便说过了,法外开恩终归须得有所凭借,若是李承肯虔诚服罪,而陛下又能下一罪己诏的话,当可免其一死,然,废为庶人乃是必然之事也,非如此,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太宗既已将话说到了这么个份上,再要强行进谏,不单不能成事,反倒要惹来太宗的无穷之怒火,这等蠢事,以陈子明之睿智,自然不会去干,不过么,他也不打算让太宗还有再次轻易赦免李泰之罪的机会,一口便咬死了太宗必须得下罪己诏——罪己诏可不是轻易能下的,那是要太宗向天下人谢罪,可一不可再,至少在短时间里,是不能连着下的,如此一来,李承乾固然得了生路,可李泰却是别想再无罪开释了去。

  “荒谬,哪有为臣下者逼迫帝王下罪己诏的,陈大人如此胆大妄为,究竟是何居心?”

  长孙无忌不愧是混了多年朝堂之老手,只一听,便即猜到了陈子明此等谏言背后的用心之所在,登时便急怒了起来,也顾不得先前刚在陈子明手下吃了亏,板着脸便又厉声呵斥了一嗓子。

  还来,找抽么!

  往年陈子明虽是没少暗中朝长孙无忌下黑手,可在大面子上,却是少有跟其明着争的时候,无他,不是争不过,而是不能争,道理很简单,彼此间的地位相差太过悬殊,于太宗心目中的重要性也有着极大的差距,真要硬与其争,实难以占到便宜,一不小心之下,还有可能被太宗轻易牺牲了去,以换取对长孙无忌的安抚,至于而今么,陈子明也已然位列宰辅之尊,在朝中之地位虽是较之长孙无忌还有一些差距,可大体上来说,已然是站在同一层次上了的,加之刚有救驾大功在身,于太宗心目中的地位之重也远不是往昔可比了的,有了这般条件,陈子明还真就不怕跟长孙无忌起正面冲突的,更别说他如今真理在握,又何惧之有哉!

  “司徒大人莫要忘了‘公心’二字,您如此强欲加罪于下官,怕不是长者所应为之举罢,须知法外开恩虽是为帝王者之特权,然,终归是破坏法度之事,又岂可轻易为之,若是时不时便如此行事,法度存与不存又有何区别哉?还请司徒大人教我!”

  陈子明根本就没给长孙无忌留丝毫的情面,也不等太宗有所表示,便已是言辞犀利无比地发动了反诘,当即便整得长孙无忌面红耳赤不已,偏偏理屈词穷之下,根本就招架不住陈子明的连番重拳,也就只剩下呼呼喘大气的份儿了。

  “二位爱卿不必再争了,这罪己诏,朕下便是了,望二位爱卿出宫后,帮着朕向诸般朝臣们多多解释一二,朕拜托了。”

  太宗与长孙无忌之间的感情相当之深厚,自是不忍见其被陈子明如此这般地折辱个不休,偏偏此事上,又是陈子明占着理,加之陈子明这个女婿刚有拼死救驾之大功,哪怕再如何怜惜长孙无忌,太宗也不能在此际说陈子明的不是,此情此景之下,太宗除了和上一把稀泥之外,还真就没旁的选择了的。

  “陛下言重了,老臣自当遵旨行事,只是老臣此来还有一事,晋王殿下遇害一案之审理已陷僵局,有些事,恐须得请魏王殿下作出相应之说明,故,老臣想求陛下一道旨意,能准老臣去见魏王殿下一面。”

  明知道辩不过陈子明,长孙无忌也自不想再自讨没趣了,能得太宗出面和稀泥,他自是乐得赶紧就坡下驴了事,这便紧着提出了此番的目的之所在。

  “此正常之事也,朕自无不准之理,卿等可先回,朕随后便着人送了诏书去。”

  能救下李承乾这个嫡长子的性命,太宗悲痛的心情自也就稍稍好转了些,这一听长孙无忌这般说法,似乎晋王遇害一案别有蹊跷,魏王也有着脱离苦海之希望,又哪有不乐意之理,这便紧着便给出了承诺。

  “陛下请恕微臣多一句嘴,晋王殿下遇刺一案乃朝廷要务也,实不能有丝毫之疏忽,故而,欲问魏王殿下事,实不可行单独面谈之举措,终归须得数名宰辅彼此监督方好,此微臣之浅见也,还请陛下明断则个。”

  长孙无忌那等明显打算为李泰开脱的言语一出,陈子明的眼神里立马便有道精芒一闪而过,也顾不得有着触怒太宗之危险,紧着便再次进谏了一番。

  “嗯……,也罢,那就这么定了,朕乏了,尔等且自退下罢。”

  太宗明显对陈子明今日屡屡犯颜直谏有些不甚满意了,问题是陈子明所言所述皆是正理,根本就挑不出丝毫的瑕疵来,太宗纵使有所不满,也只能是虚心纳谏了事了的。

  “陛下圣明,臣等告退。”

  太宗既已下了逐客之令,无论长孙无忌还是陈子明,自是都不敢稍有迁延,哪怕各自心中皆是波澜起伏不定,也只能是恭谨地称颂了一声,就此退出了寝宫,一路无语地便又赶回了尚书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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