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来得迟,这都已是戌时三刻了,夜幕方才刚刚落下,约定的见面时分已到,然则早已在密宅书房里等候了多时的李恪不单不曾松上一口气,反倒是更烦躁了几分,面色阴沉无比地在房中来回踱着步,满头满脸尽是汗水淋漓地,那小样子要说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下官见过殿下。”

  就在李恪焦躁不宁之际,却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中,一身青袍的陈子明已是缓步行进了房中,不徐不速地走到了李恪的面前,恭谨地行了个礼。

  “子明,你可算是来了,情形如何了?”

  见得陈子明已到,李恪紧绷着的心弦当即便是一松,只是事态紧急,他也自无心多肆寒暄,紧着便发问了一句道。

  “殿下莫急,且坐下再说好了。”

  陈子明既已想通了事情的关键,自是底气十足得很,并未急着言事,而是一摆手,气度沉稳地让了下座。

  “小王心乱如麻,叫子明见笑了,然则兹事体大,若不能稳妥应对,却恐后果难料啊,子明可有甚教我者?”

  见得陈子明沉稳一如往昔,一派的胸有成竹状,李恪这才警觉到自个儿实在是有些失态了,这便苦笑了一下,走到几子旁,一撩衣袍的下摆,就此端坐了下来,奈何心中的忧虑却是依旧不曾稍减半分,待得陈子明也已是落了座,李恪迫不及待地便出言求教了一句道。

  “值此敌暗我明之际,动静愈大,愈显被动,欲解此困,无外乎一病而已,却也算不得甚难事。”

  陈子明淡然地笑了笑,心平气和地便道出了解决之方案。

  “一病?这……,小王不明,还请子明为小王指点迷津则个。”

  听得陈子明这般说法,李恪不由地便是一愣,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能搞懂陈子明所言之蹊跷所在,不得不再次出言求教道。

  “濮王殿下之所以要朝漕运动手,无外乎是要坏下官之名声罢了,今,既是难知其将在何处着力,防御也就无从谈起,唯退避,方可解得此厄,只是下官如今人处悬崖之上,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故,实难明着退,然,病上一场也自无妨。”

  陈子明并未卖甚关子,笑着便将个中道理简单地陈述了出来。

  “嗯,那倒也是,只是你这一病,漕运之责……”

  李恪想了想,也觉得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确实不能硬撑,自是不会反对陈子明称病告假,可转念一想,陈子明一病之后,漕运的责任就该落在了户部尚书杨师道的身上,一旦出了事,杨师道怕是难以脱得开干系,眉头不由地便又皱紧了起来,再一想,若是不让杨师道背黑锅,岂不是要陈子明去背了?一念及此,话说到半截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殿下放心好了,下官断不敢让杨尚书帮着背黑锅的,于告病之际,下官自会奏请将漕运事宜交由越王殿下打理,想来陛下应是会准的罢。”

  尽管李恪并未将话说完整,可以陈子明之睿智,又怎会不知那未尽之言到底都是些甚,不过么,却也并不在意,但见陈子明微微一笑,便已将谜底道了出来。

  “交给八弟?唔,可行倒是可行,只是若四弟就此停了手,那……”

  对于李贞这个野心勃勃的弟弟,李恪虽不是太看重,可终归还是有着几分忌惮的,自是不愿见其有崛起之可能,也自不免有些担心万一陈子明这么一“病”之下,李泰便会按兵不动,如此一来,漕运的差使岂不就真要落到李贞的手中了?而这,显然不是李恪所乐见之局面。

  “无妨,某料濮王殿下此番难有收手之可能,无他,江南之地离京师数千里之遥,即便是我 ‘新欣商号’这等庞然大物,都难有如臂使指之顺畅,濮王殿下又有何能可为此哉?纵使其能及时收手,也自无妨,工部上下泰半皆是下官使出来的人手,越王殿下要想在其中上下其手,非数年功夫不可,时间上怕是来不及了的,姑且让其风光一番又何妨。”

  陈子明自是能理解得了李恪的忧心之所在,不过么,却并不放在心上,随口便开解了其一番。

  “来不及?子明之意是……”

  听得陈子明这般解释,李恪紧绷着的心弦也就此松了下来,刚想着出言赞同,猛然间又觉得不太对味,再细一琢磨,脸色不由地便是一变,诧异地便探问出了半截子的话来。

  “最多三年。”

  太宗的寿数已然不多,很多事情也到了该提前准备的时候了,正因为此,陈子明并未隐瞒自己的判断,而是直截了当地便给出了个大概的年限。

  “嘶……”

  李恪这些日子以来,虽已是没了差使,但却没少进宫伴驾,对太宗的身体状况还是有数的,在他看来,太宗的身体虽是大不如前了,可怎么看都不像是寿数将尽的样子,也自不曾想过此事,这冷不丁地听陈子明给出了这么个答案,忍不住便倒吸了口凉气。

  “圣人有云曰:来而不往非礼也,濮王殿下既是敢胡乱伸手,不给其一个教训怕是不行了,好叫殿下得知,下官在来之前,已然下了道死命令,着江南各分舵调集人手,一旦濮王殿下的人动了手,便是围追堵截,也要将这拨贼子尽行剿灭干净。”

  太宗的寿数问题太过敏感,陈子明自是不愿多谈,点到即止也就够了,想来以李恪之精明,自会明白后续之事当如何安排,正因为此,陈子明并未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而是面色一肃,又将话题引到了江南之事上。

  “嗯,如此最好。”

  李恪明显不曾醒过神来,口中虽是允了,可目光却是散着的,很显然,他还在消化着太宗寿数不多一事所带来的震撼。

  “殿下英明。”

  见得李恪这等魂不守舍的样子,陈子明也自不愿再多言啰唣,仅仅只是称颂了一声,便即就此闭紧了嘴……

  贞观二十年七月初一,又到了朝会之日,然则位列宰辅之尊的陈子明却并未上朝,而是上了本告病折子,言称高烧不退,无力理事,请求将所负责之漕运诸务移交曾督办过分站转运的越王李泰,帝允之,并于朝时诏令太医院派数名太医赶赴陈府,为陈子明诊治,最终诊断结果为积劳成疾,须得静养一段时日,帝闻之,甚忧,于朝会后,亲至陈府探病,温言籍慰,并着数名太医留守陈府,以策万全。

  “舅父,这回糟了,那该死的陈曦早不病迟不病,偏偏在此时告了病,这,这……”

  陈子明这么一病,急的人可不止是太宗,李泰明显更急上几分,竟自顾不得避嫌,朝会一结束,便跑去了长孙无忌的办公室,卜一屏退左右,便已是气急败坏地嚷嚷了起来。

  “慌个甚,这天塌不了!”

  长孙无忌也没想到陈子明会在这等时分告病,心中也自郁闷着呢,再一看李泰在那儿跟疯狗似地瞎嚷嚷,自不免烦上加烦,气不打一处来地便呵斥了其一句道。

  “舅父,甥儿,甥儿……”

  被长孙无忌这么一呵斥,李泰的胖脸顿时便涨得个通红,欲要解释上一番,偏偏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呐呐了好一阵子,愣是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须得多长时间能联系上江南那头,嗯?”

  长孙无忌没理会李泰的尴尬,自顾自地沉思了片刻之后,这才声线阴寒地发问道。

  “舅父明鉴,怕是来不及收手了。”

  接连遭遇过几次背叛之后,李泰已是怕了的,如今行事皆以力求保密为上,此番也自不例外,派去江南的人手中除了彭荃之外,其余人等全都不清楚具体的行动计划,而江南那头负责配合的地方官员也已着令彭荃在行动前先灭口,此时自然不宜再跟那名地方官有甚牵扯的,而今离着预定之动手时间就只剩下四天了,根本无法再联系上处在隐蔽状态中的彭荃等人,一想到自己挖下了大坑,可被埋掉的却是越王李贞,李泰心中实在是很有些哭笑不得。

  “嗯……,那就将错就错好了。”

  听得李泰这般说法,长孙无忌也自无奈得很,默默地沉思了片刻之后,这才闷闷地下了个决断。

  “这……”

  李泰显然是有些搞不懂长孙无忌所言的蹊跷何在,茫然不已地便支吾了一声。

  “越王殿下自恃才高,桀骜不驯,且就让他吃吃苦头也好,待得其凋敝,收拢起来也自不难,有其一府军在,将来或许能堪大用。”

  长孙无忌显然对李泰的愚钝相当之不满,不过么,倒是没再出言呵斥于其,而是语调森然地给出了番解释。

  “如此也好,一切听凭舅父做主便是了。”

  既然已是没有可能坑到陈子明,那也只能是退而求其次地捞回些本钱了的,只是李泰心中的不甘之意却并未消减半分,一张胖脸愣是扭曲得狰狞无比,望之宛若厉鬼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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