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一柄长刀加在书生颈上。

  刀是好刀,在月光下折射着冷泠的光。人也风流,一双多情桃花眼尾部上挑,称一句眉目如画也稍显不足,只是提着刀盈盈笑着的模样,让人看了着实心惊胆战。

  “好汉饶命!”被刀架着脖子的书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颤着身子哆嗦道。

  “原来是个小先生,”左明梓正坐在院中,不想深更半夜有那不速之客来访,当即提了身边宝刀将人拦下,却发现是一书生扮相的人,心下微释,却不曾放松,将刀刃又向前送了送,直逼得那书生仰着身子连连向后爬去,“怎也学了那些贼子做半夜翻墙之举?”

  “兄台误会,在下并非那鸡鸣狗盗之徒!”书生头上汗涔涔地淌下,若非那刀刃寒光逼人,他几乎立欲拔腿而去。

  “难不成还爬错了院子?”左明梓眼睛微眯,却在心底暗自揣摩起来,少顷便已了然,轻笑道,“我这院子临着楚家的落脚处,楚家倒是有个小娘子美貌无比,莫不是来寻楚家娘子的。”

  “并非如此……”那书生怔楞一瞬,低声迟疑道。

  左明梓哂笑,收刀入鞘。

  他将书生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才在石桌旁坐下,“你这书生,看着规矩,没想到是个不老实的。”

  “下次爬院墙记得莫要再爬错了,今番是我,他日别人就不定如我这般好说话了。”

  书生低着头没再反驳,只涨红脸颊默认了今日爬错墙头之举。

  “还望兄台莫要将此事传出去。打扰兄台,是小生罪过。”书生一揖,就要告罪离去。本身偷窥女眷一事就已让他无地自容,爬错院头还被人发现更是让人十分尴尬。

  “慢——”

  “唰”地一声,一柄刀又明晃晃地横在他身前。

  “急着走干甚么?且坐下来,与我喝酒。”

  书生低头看了眼胸前被刀锋带起的劲风划破的衣衫,咽了咽口水,后退几步,坐在石桌边。

  左明梓将刀搁在石桌上,刀刃一侧对着书生,刀身上反射出的寒光明晃晃地映在书生煞白的脸上,合着月光一道。

  他则转身去取酒,两个摆在桌上的破碗在酒水的激荡中摇摇晃晃,碗周边是一片湿润与醺然。

  “喝。”他将一个破碗推到书生面前来。

  转身又取了一碟熟豆来,依然放到书生面前。

  “吃。”

  经方才一吓,书生出了一身冷汗,此刻倒有些坦然了,只是仍有些心不在焉。

  “今夜我只当什么都未瞧见。”左明梓将碟子向书生那推了些许,目中仍含戏谑之色,“说来今日一事,也是难遇,在下倒想知道小先生的名姓了。”

  “小生谢端,表字明瑞,不知兄台大名”这事本就尴尬,谢明瑞不愿表明自身名姓,但一想到自家要长久在这寺庙中居住下去,与面前这位不免照面,知晓自家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便也没有多做迟疑。

  “在下左明梓。”左明梓喝了口酒,捻了一粒豆子在手中把玩,慢慢着道。

  “那小生便斗胆唤一声左兄了。”谢明瑞又是一礼。

  左明梓忽地就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好看的眉眼眯了起来,在有月光的夜里竟显得十分动人。

  谢明瑞被他笑得不知其然。

  “你此时叫我兄台,倒让我想起你刚入院时直呼‘好汉’,说来我长得很像好汉吗?”左明梓将脸伸到端坐着的书生面前,看着他憋红的脸与无处安放的眼睛,口气玩味,“在下可自认这长相是怎么也跟好汉搭不上边的。”

  “左兄……左兄莫要打趣小生了。”谢端涨红了了脸,伸手去推搡着几乎要与他脸对脸鼻子贴鼻子的男人。

  左明梓笑了一声,坐回原处,又道:“不说这些,说说罢,你与那楚家娘子。”

  “我与楚家娘子,有什么可说的?”谢端有些糊涂了,这人真怪,莫非还都喜欢听人家的男女私情不成?

  “书生小姐嘛,戏折子看多了,不免想凑上一番热闹。”左明梓笑着道,见谢明瑞面色微怒,又转道,“在下有时也喜欢揽揽媒人的活。”

  谢明瑞听得目瞪口呆。

  左明梓端了酒碗,但笑不语。

  自他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系统便一直都没有作声,左明梓无聊之际便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他做过各种各样的任务,但给人说媒,撮合人还真的没有干过。

  这里是清道县的一个寺庙,唤作普渡寺,眼下正逢乱世,寺庙里空了不少厢房院落来收留从各处来的人。

  那楚家的老爷是个在京里做官的,死在了外派的路上,只留下老太太与小孙女去投奔亲戚。没想到半路上离清道县十数里的沧州节度使忽然作了乱,不敢再上路,便歇在这普度寺里。

  说谢生自己,原本是一个游学的书生,身上无闲银钱,途中便宿在这普度寺里。

  说来也巧,他来投宿时,正巧楚家娘子带着丫鬟要去绸缎庄挑上几匹上好料子。小门吱呀呀地一开,就撞见了谢生。

  楚家娘子出挑,天生便有一种柔弱气质,一张口,一抬手,便是仪态万千,直看得谢生迷了三魂丢了七魄。

  但那楚家娘子平日甚少出门,谢生鬼迷心窍间,竟起了半夜偷窥以解相思之苦的心思,却不想入错了院子。

  许是酒香微醺,谢生竟将自己与楚家娘子的相遇和相思都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谢生,谢生……”

  谢明瑞本在院中作画,听得门外有人轻扣,开门却瞧见左明梓长身玉立,腰间仍旧系着他那刀。

  “左兄,你来了。”谢明瑞微愕,还是侧身请左明梓进来了。

  左明梓很是坦然地走进,才入了院子,就瞧见石桌上展开的宣纸。

  谢明瑞顺着他目光看去,也看到了自己的画,有些赧然。那日与楚家娘子的惊鸿一瞥,一直被他铭记心底,从未忘记,今日相思之下,竟不知不觉画了出来。

  “让左兄见笑了。”

  谢明瑞正要上前将画收起,却被左明梓拦了下来。

  “画得不错。”左明梓手抚摸上画,还未干透的宣纸在他指尖染上几分墨迹,“若配以相思之词,赠楚家娘子,定能对谢生留下深刻印象。”

  话还未尽,他就将手中所提之物兜头向谢明瑞扔了过来。

  “今日我来找你喝酒。”

  “左兄所想,亦是小生所思。”谢明瑞连忙将酒坛接下,向屋内走去,“无奈小生一想起楚小姐,便心神不守,锦绣文章在心中,却半句也吐不出来了。”

  再出来时,谢明瑞手中多了两个酒碗。他这里原本是没有这些的,但每每左明梓拿了酒来时,都要用碗才肯。

  谢明瑞摆了碗,倒了酒,就要将画收去。

  “这是……”谢明瑞拿着画惊讶出声,面色涨的通红。

  左明梓只顾着去取酒,将一碗酒饮下才道,“不才还是对诗词有几分见地的。”

  “可也……”谢明瑞犹疑一瞬,才咬牙道,“太孟浪了些。”

  他面上微红,那些词句,他见了只觉得面红耳赤,心下躁动。

  “害羞什么?”左明梓笑着揽了他脖颈将人拽了下来,坐在自己身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如楚小姐这般年纪,书生小姐,才子佳人。”二度端起的酒碗倾斜,清亮酒液激荡着,有不少溅出打湿了二人衣袍,但左明梓未察觉般。

  “正是相思之时,不怕孟浪,只怕君不往啊。”

  谢明瑞没想到楚小姐真地会给他回信来,当日他带着三分欢喜二分紧张地将画作递过后,便起了悔意,但楚家侍女已应下来,望着他的目光中饱含戏谑之色,谢明瑞便也没有好意思再要回来。

  一连数日都不见回音,谢明瑞已经心冷了,连带着面对左明梓时竟有时也有几分埋怨。

  想到这,原本因为回信而有几分欢欣的谢明瑞心情又沉了下来。

  昨日他醉意之下,心情激愤之间,不免吐露自己对楚小姐的相思之苦,口气中隐隐有埋怨之意。

  却不想方才还笑着的左明梓忽的面色就冷了下来,说了句“既谢生如此不喜我,左某也不会自找没趣。”

  被衣袖挥落的酒坛摔得粉碎,谢明瑞的酒当即都醒了几分。

  他上前欲要辩解,却发现一个晃神,倏忽间人就不见了踪影。

  他将书信收入怀中,温和和地道谢送走了楚家侍女,便抬步往左明梓居处前去。

  谢明瑞在左明梓院外踌躇许久,手抬了又抬,却始终没有叩上那门扉。

  罢了罢了,今日自己就是来登门道歉的,总不能一直这般踌躇不前。

  谢明瑞轻叩门扉。

  没有人应,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

  再叩,这次谢明瑞加了丝力道。

  依是一片寂然。

  左兄……许是出去了罢。谢明瑞这样安慰自己。

  改日拜访便是。

  但谢明瑞却没有抬脚离去。

  那日左明梓微冷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在他印象中,左明梓总是笑着的。

  勾着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时,是嬉笑着的。

  举杯邀饮时,是畅快地笑着的。

  醉意醺然伏卧在他颈侧时,是温软笑着的。

  就连不怀好意戏谑询问风月之事时,虽是轻佻调笑却也不掩眉眼风流。

  他立着,是眉眼盈盈地笑。

  他卧着,是肆意风流地笑。

  总之,绝不该是那样面目微寒,冷冽了声音的样子。

  虽相识未久,但左兄名士风流之态令他神往。

  若是因己身一时言语过失而恼了左兄,谢明瑞是万万不肯的。

  因此,谢明瑞打定了主意要在门外侯着左兄回来,或者开门。

  可是眼见着日头西斜,脑门上的热汗擦了一层又一层,无论从外头从里头,左明梓这院前,除了谢明瑞,那是半个活人也不曾见得。

  那扇门,好像就知道谢明瑞侯在外面,约定好了一般,不曾见人打开。

  眼见着天色渐晚,谢明瑞终是坐不住了。

  “左兄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谢明瑞又想到了一个可能。

  “莫不是知道我在外面,不愿见我”

  谢明瑞苦笑,这也不是无有可能。

  他虽不通晓武功,但是也能窥见左明梓的功夫是不错的,隔着一扇门知晓他的存在,想来也并非难事。

  “左兄啊左兄,你这着实让小弟为难……”谢明瑞摇头叹道。

  普度寺的寺墙并不高,起码以谢明瑞的体格堪堪可以爬上去,而这次他还已经有了一次不太成功的经验。

  但谢明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脑袋刚冒过墙头,迎面就是一根大扫帚。

  被扫帚弄得灰头土脸的谢明瑞一边躲闪着,一边大喊着,“左兄,是我,是我!”

  “莫要再打了!”

  “哪里来的恶客,放着正门不走,偏偏要学小贼从墙头上过!”左明梓挑眉,但手上的动作可是毫不含糊。

  “哎哟!我的屁股!”

  直到胡乱扑腾的谢明瑞支撑不住,听到墙那边的痛呼声,左明梓才住了手,轻笑出声。

  他笑得极轻,但是谢明瑞却听得分明,当即屁股上的痛也不管了,在墙外惊喜道,“左兄,你笑了,你可是原谅我了”

  墙内左明梓未答话。

  “左兄,你就开门让我进去罢。”谢明瑞可怜兮兮道。

  “眼下啊,在下可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正门也无开的必要了。”

  谢明瑞听见脚步声,逐渐远去。

  “左兄!左兄!”

  突然,谢明瑞眼前一亮。

  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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