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泉宫位于京都城外,论来也属灵山一脉,行宫依山而建,在红叶围绕之间,飞檐金瓦重叠,画栋雕梁隐约,眼下虽不是草长莺飞、叠翠碧障的美好时节,景致却也另有一种薄暮蕴绕下的妖娆艳丽。

  行宫内原本不容私府奴婢、卫侍,但鉴于虞沨与旖景在太后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太后特意嘱咐了两人可带随侍前往。

  于是,旖景身边的春、夏、秋四婢,便获得随行汤泉宫的千载难逢之机,饶是一贯稳重的春暮,也表现出十分兴奋来,就更别提秋霜、秋月两个丫头,自打到了行宫,就没有一刻安宁,跑得人影不见,旖景几乎以为她们俩迷在了宫内,险些委托如姑姑遣人去寻,姐妹俩才挽着手一蹦一跳地出现,滔滔不绝地说起宫苑内的美景。

  如姑姑便笑:“姑娘们等会子得了闲,大可去后苑的汤泉池洗浴,不过得随着宫人前往,别糊里糊涂地冲撞了贵人。”

  四个丫头听了这话,顿时神采奕奕。

  旖景暂住的这一处,起名为“玉芳坞”,与太后居住的“寿仁殿”相隔不远,苑内遍植木芙蓉,又有个不大不小的莲塘,亭台楼阁自不消说,更有红叶临窗而立,景致秀雅,唯一的缺撼,便是此苑并无汤泉。

  太后因虑私府的婢女不熟宫内情形,将自己身边最得用的如姑姑暂时拨给了旖景,又安排了十余名宫人侍候,因此春暮几个委实没有什么好忙碌的,当得了旖景的许可,立即收拾了钗环衣裙,在宫女们的指领下,兴致勃勃去享受这自然的温泉汤浴了。

  如姑姑便对旖景说道:“五娘若是想沐浴,可去隔苑的玉章池,奴婢侍候前往便是。”

  旖景却说不忙:“横竖要住上些时日,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待我更衣梳洗之后,与太后娘娘跟前问安方才是要紧。”

  便有宫女开了箱栊,寻出一套樱桃红的绣裙与月白底绣着朱棠的锦禙,侍候了旖景换好,拥簇着前往寿仁殿。

  当至半途,却巧遇了寿仁殿的宫人,托着件杏黄色的凤绣氅衣迎面而来,如姑姑一问,才知太后这时在楚王世子虞沨暂住的“余照苑”,清谷先生正在那里为世子诊脉,太后甚是关切。

  旖景听闻,心下未免有些疑惑,她早知虞沨体内余毒已被清谷妙手根除,这一行不过掩人耳目,让他的“痊愈”公之于众罢了,怎么却当真诊起脉来?

  便不愿归去,说服了如姑姑一同前往“余照苑”。

  太后正与清谷说话,见了旖景前来,也没有让她回避,不过让宫人们退下,拉着旖景坐于罗汗床上。

  旖景不见虞沨,心下疑惑更多了一分,却听太后问话:“如此说来,这种毒草当真罕见?”

  清谷侧着身子坐在下首交椅里,垂眸恭谨而答:“回禀太后,绝非市坊间轻易寻得之毒,只怕连许多郎中,也是闻所未闻。”

  太后微微颔首,眸中冷意渐沉:“难怪当年多少太医都没有觉察,若非楚王谨慎,沨儿只怕救不回来。”

  “好在世子八岁时便已根除余毒,经过这些年的调养,恢复得极好,不过脾胃到底虚寒,需要时时施针。”

  太后便有些担忧:“哀家早先见先生与沨儿施针时,他的神情颇为痛楚,不知可有防碍?”

  听了这话,旖景立即全神贯注,不自觉地紧了掌心,一双清澈的目光,直盯着清谷的眉宇之间。

  “比起当年祛毒时,这些罪过已经算极轻微了,好在当年世子年幼,受毒性侵体尚浅,恢复得也快……若真等到眼下再祛毒,只怕卧榻将养数载才会大好,眼下施针之后,世子手臂尚还一时麻痹,需要按摩一阵才有缓解,待针后不再有麻痹之感,才能彻底停了针疗。”

  一番话下来,旖景只觉得心痛如绞。

  回忆前世,世子年已及冠,尚还卧病榻上,羸弱不堪,原来是因为体内剧毒虽解,但因多年毒性侵体,大伤脏腑,恢复缓慢之故,又记得每月中、末,清谷都要替世子施针,她却没有一次在场,不知他会经历痛楚,不知他会手足麻痹,更不曾替他纾解按摩,她这个妻子,当真冷漠无情。

  悔疚有如潮水,从心底涨起,汹涌四溢,有极长的一段时间,旖景再听不清任何一句言辞。

  太后见旖景恍恍惚惚,只以为她是不知虞沨“患疾”的真相,简单解释了一回,当见旖景眼角泛红,唬了一跳,连忙询问是否身子有什么不适。

  旖景吸了吸鼻子,只垂眸而言:“听说沨哥哥受了这么多苦楚,小女心里委实难受。”

  “傻丫头。”太后方才安心,宽慰着旖景:“好在清谷先生早年就根除了沨儿的余毒,如今再不会有什么艰险,沨儿福泽深厚,定然会苦尽甘来。”

  便干脆让旖景入内看望虞沨,太后却携同清谷单独说话。

  原来,这一次汤泉宫之行,“治愈”虞沨之疾仅是目的之一,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事关天子龙体安康。

  清谷已经为天子诊了脉象,也翻阅了医案存档,却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提出要参阅先帝之病案,才能斟酌出妥当的治疗方案,而那些已经尘封的案档,正是存于汤泉行宫。

  太后避了旁人,正是要询问仔细,她从清谷越发严肃的神情中,料定太医院那帮医官必定有所隐瞒,她需要清谷给她句准话,天子的气喘症,究竟要不要紧。

  “恕下官直言,圣上之疾,确实无根治之法,而能否缓解,下官眼下并无把握,只得尽力一试。”

  “若是不能缓解……”太后忧心忡忡。

  “至少两年之内,下官可保龙体无礙。”

  这一句话,却并没有让太后如释重负,反而是惊心动魄!

  她没有想到天子的龙体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太后闭目,强抑心中的惊痛,沉吟足有一刻,方才又问:“若先生能找到法子缓解……”

  “下臣只能竭力争取,保证圣上至少五年安康,若天佑吾主,十载之内或无大礙。”

  太后叹息一声,知道天子最多也就只有十载寿命,怔忡之余,不免哀痛莫名。仿佛儿子牙牙学语的模样尚在眼前,转眼之间,竟离生死之别如此接近,这时光当真如流水,无论怎么合紧掌心,也挽留不住。

  只愿自己撒手在前,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

  分明眼中酸涩,太后却还是强忍住泪水,沉重地嘱托清谷:“圣上龙体,关系天下苍生,其中轻重,想必先生足以体会,哀家相信先生能竭尽全力,为圣上争取安康。”

  待清谷退下,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太后软软地靠在榻椅上,捂着眼睛的十指间,渐渐有泪痕渗出。

  又说旖景,在如姑姑的陪侍下,步伐沉重地进入了寝殿里间,当绕过那道巨大的四季绣屏,一眼瞧见青帐半挽半垂,罗纹跪于榻前,正专心致志地替世子按摩着露于衾外的手掌,偌大的殿堂内,寂静得落针可闻,有幽雅的百合香蕴绕于雕梁画柱,却无法缓解旖景心里复杂忧伤的情绪。

  再近几步,便清楚地看见了仰卧于榻上的少年。

  秀目紧闭,面容苍白,唇色微青,眉心急敛,分明没有知觉,却似乎仍然在忍受着剧痛。

  眼泪便再也没有办法抑制,旖景愣怔了半响,方才上前。

  却是一句:“让我来吧。”

  不仅罗纹吃了一惊,也出乎了如姑姑的意料。

  旖景却无知无觉,双膝不知怎么就跪在了足踏上,微颤的手指,轻轻拢上了他冰冷的掌心,那冰冷的触觉,让她惊慌失措,眼前迅速地一片模糊。

  罗纹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向如姑姑。

  如姑姑只好冲她颔首示意,当罗纹退后,拉着她避去屏外:“早先太后对五娘说了世子的经历,五娘痛惜得很,也难怪她这般,两府交情本就深厚,再说世子受了这么些苦楚,我一个旁人听说后,也为世子心疼的。”

  “可是,到底是孤男寡女,若就这么处于一室……”罗纹甚是担忧。

  “五娘还小……再说,咱们不是还在这里吗,算什么孤男寡女。”如姑姑笑着点了点罗纹的额头:“你这丫头,担心个什么,五娘的性情你难道还不清楚。”

  罗纹不由苦笑,心道两府虽是至交,可她一贯与旖景不怎么熟悉,哪知道她是个什么性情,自然,这毕竟是在宫里,她也不好过于坚持己见,便没有多说,只与如姑姑屏息立于门内。

  旖景完全不懂得要怎么纾解世子麻痹的手臂,但她的掌心,一旦覆于他的掌心,似乎,就再也没有办法分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是下意识间。

  视线模糊了一阵,又渐渐清晰,当看见他略微痛楚的神情,轻微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息,又再模糊。

  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面颊,她只能感觉到自己温热的眼泪,她想,这样,也许就能缓解他掌心的冰冷。

  “对不起……”心里百转千回,重复的却只有愧疚而已。

  “我从不知你经历过这般痛楚,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与温情,对不起……你受了这么多苦,本应苦尽甘来,却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加倍地惩罚我也没有关系,求求你,一定要平安。”

  这些话,却始终只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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