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阳京的二月,尽管早已立春,但距离春暖花开尚还有些时候,更兼着从一月下旬纷扬了七、八日的那一场雪,更是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暖意,直到二月二,日照终于从湿厚的云层探身,连续数日的晴朗,才让天地之间的苍茫银装逐渐消融,露出青瓦乌柯,黑山白石的颜色来。

  雪水渗入青石,终日漉漉,市坊间弥漫着的冷意,比下雪时更胜几分。

  卫国公府角门外,两个身着夹袄的小厮儿,正踩着春凳敲打着屋檐上挂着的冰楞,嘴里不断地呵着白气,抱怨着北风还是这么阴冷。

  一辆驴车辗着湿泞轧轧地停在门前儿,两个小厮儿才从春凳上下地,打量着那辆青漆剥落很是寒酸的车厢,都有些愕然。

  但见半新不旧的厚布帘子一掀,车上下来一位裹着大红色斗篷的妇人,脸上刷着厚厚一层脂粉,额头与下颔白得惊人,偏偏面颊红得像鸡血一般,尽管生着一张银盘大脸,也让小厮儿半咪着眼睛打量了半天,才看清眉目。

  一个上前,笑着躬腰打揖:“大冷的天儿,姥姥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国公府二夫人利氏之母。

  利姥姥下了车,瞄了两个小厮一眼,只轻轻恩了一声,甩手扔给那车夫几枚铜钱:“本是讲好的,往返共二十文,来这一趟按理是给十文,可你磨磨蹭蹭,短短一截子路,走了竟小半个时辰,耽搁了我的功夫,要是遇着不讲理的人,不让你赔钱都不错,我发个善心,给你五文钱,全当是可怜你没白跑一趟。”

  那车夫一听,哪里服气,“通”地一声从木辕上跳了下地,却是个腰粗膀圆的后生,瞪圆了眼睛就大声反驳:“这化雪的天儿,天冷地滑,你又是从外城过来,莫说这等天气,就算平日地上干着,也得要个两刻左右,再说若不是讲好了往返,不让我拉了人来空着回去,谁稀罕走这一趟,姥姥尽可打听一下行情,从外城来这儿,单趟谁不给个十五、六文,瞧着你穿衣也是大户人家,又是一把年纪,怎么竟讹我这几个辛苦钱,五文钱眼下能干什么,买碗阳春面还得花销个七、八文呢。”

  利姥姥一见那车夫五大三粗地伫在面前,不由后退了一步,气焰却并没有削弱几分,叉着腰就喝斥了回去:“也不看看这是哪里?祟正坊的卫国公府!竟然敢耍起无赖不成?我可告诉你,我与大长公主可是姻亲,你敢使粗,也不掂量周身骨头有几斤几两,一个贱民,还敢得罪皇亲国戚?”

  车夫一听这话,顿时气得七昏八素,又向前逼近了一步:“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皇亲国戚,厚着面皮贪赖平民百姓的几文铜钱,呸!这大话也说得出口,今日若是不给足我钱,就算闹到天子跟前我也不认这个亏。”

  利姥姥冷笑一声,指着一旁目瞪口呆的小厮:“你们还不告诉这贱民,我究竟是谁?”

  两名小厮儿叠声叫苦,一个连忙上前拉着那车夫好一场劝,一个赶紧上前将利姥姥往门里头请,又有门房听见了动静,出来一瞧,问清事非,只好自己先掏了十余文铜钱出来,好声好气地陪罪,打发了车夫离开,这才进去,却见利姥姥还在门里跳着脚骂,直说那车夫瞎了眼,欺负她是个寡妇,没人撑腰,才敢撒野。

  这门房正是春暮的三叔,当差当老了的,自然晓得利姥姥的性情,上前好一场打躬作揖,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让利姥姥消了火,喘着粗气盯着春暮三叔:“大冷的天,还让我在这儿站着受冻,赶紧备顶软轿来,将姥姥我抬进去!”

  于是一番忙乱,门房终于得了清静。

  小厮儿见婆子们抬着软轿走远,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乖乖,摊上这么一个破落户儿,连咱们这些下人都不得清静。”

  春暮三叔眼睛一瞪:“休要胡说,姥姥再怎么也是咱们府上的亲戚,可不敢冒犯。”

  那小厮吐了吐舌头,这才不敢再议论。

  又说婆子们一路抬了利姥姥到沧浪苑门前儿,非但没落着一文钱的赏,还被莫名其妙地排揎了几句,说她们有心怠慢,颠着了腰,婆子们不敢还嘴,只得躬身受了,利姥姥发够了威风,才扭着“伤”了的一把老腰进了院门儿,一路之上,每瞧见个丫鬟都要叫住斥责两句,短短一截子路,她倒耽搁了足有一刻,才被大丫鬟迎着进了屋子。

  利氏头上带着昭君套,身上披着件敞襟桃红色的夹棉罩衣,一见帘子打起,才从炕上下来,上前拉了利姥姥上炕,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阿娘怎么来了?”

  “怎么瞧你无精打彩的模样?”利姥姥疑惑地看了利氏一瞬,忽而喜上眉俏:“难道是又有了身子?”

  利氏没好气地往引枕上一靠:“二爷除了眉氏那个贱人,就是睡在书房里头,就算回了屋子,也碰都懒得碰我一下,我若是有了身子,那还了得?是前些时候下雪,不在意受了凉,请大夫瞧了几回,这才好了些,到底觉得身上懒。”

  “你这丫头也太没用了些,就由得姑爷不成?那个眉氏,早该把她提脚卖了出去。”利姥姥恨铁不成钢,拍着炕几咬牙切齿。

  利氏翻了翻白眼:“阿娘你说得倒容易,且以为眉氏是个奴婢,卖身契在我手上呢?她可是二爷的青梅竹马,授业恩师的千金,虽说不是三媒六聘,却也是正正经经抬进国公府的贵妾,还提脚卖出去,往常就算我说她句重话,也是戳了二爷的心窝子一般,恨不得一封休书给我,判我犯了妒嫉。”

  “再贵也是个妾,还能越得过你这个正头夫人?我从前都是怎么教导的你?”利姥姥气不打一处来,就要滑下炕去:“这事儿我可得与亲家理论理论,哪有放纵着儿子宠妾灭妻的理儿,我们虽是平民百姓,可当年也是对老国公有救命之恩,亲家可不能这般恩将仇报。”

  利氏慌忙拉住了母亲:“娘你就别添乱了,自打眉氏进了门儿,就想去婆母身边讨好,多亏得婆母还记挂着我这个正经儿媳,才没有理会她,否则,眉氏上头有婆母为靠,底下有二爷撑腰,当真只能由得她骑在我头上撒野,你再去闹,真想看着我被休不成?”

  利姥姥被利氏猛地一拉,当真险些扭了腰,扶着“哎哟”一声,没好气地打掉了女儿的手,坐着喘了阵粗气儿,又疑惑起来:“我一些时候没来,你怎么就会为亲家母考虑了?往常不是总数落她偏心的么?”

  “也是四娘跟我说的这些个道理,想想也是,要说婆母待我当真不错了。”利氏闷了一闷,到底有些不甘:“就是不让我插手内宅家务这遭,怎么想怎么胀气。”

  “四娘打小就是跟着亲家母身边长大,哪里会为你着想。”利姥姥冷哼一声:“哪点不错了?若不是看着咱们寡母孤女,又不是名门望族,哪里就会允许二爷明目张胆地纳个贵妾?瞧瞧三爷,娶的是望族嫡女,这么些年了,别说贵妾,就连是个通房都没有,要说三爷也不过一子一女,子嗣算不得丰盛,她怎么不再纳个贵妾入门给三爷?”

  这话算是说中了利氏的心病,捧着心窝子咳了几声,正要数落几句许氏的不是,又忽然想到四娘往日的劝慰,让她别论闲事,收敛着性情,才能让苏轲回心转意,总算是没有再犯“多言”,只问母亲:“大冷的天儿,阿娘究竟有什么事儿,才从外城来了?”

  利姥姥才想起正事,刚要细说,先竟觉得口干舌躁起来,捧着杯子喝了半碗茶,才问:“前些时候你说二娘那门亲事,可有些成算了?”

  “可别再提这事,一提我又是胀气。”利氏重重一叹:“甄家是什么门第?那可是太子妃的娘家,甄家三郎才华样貌都是出众的,将来也算前途无量,可就因为甄家女儿与咱们府将来的世子夫人起了争执,好好一门亲事就这么作罢了,我不服,才说了两句,二爷他当头就是一场怒骂下来,只说二娘的婚事有婆母作主,让我不要过问,那可是我十月怀胎才生出来的亲闺女儿,我竟然连问都不能再问一句,天下哪有这样的理儿。”

  “怎么世子的婚事也定了?”利姥姥忙问。

  “可不是嘛,眼看六月大娘就要出阁,荇儿的亲事就定在了五月,是董参议家的闺女儿,往日看着也稳重知礼,不知怎么就惹恼了甄家女儿,都是她不懂事儿,白白连累了二娘。”利氏尚且不甘,压根就没想过二娘和甄家的婚事从开始就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眼下别说大长公主与苏轲,就连二娘自个儿,也再不存嫁给甄三郎的念头。

  利姥姥倒没觉得惋惜,反而极为兴奋:“只怕这就是天注定,二娘与那个什么甄家没有缘份,还得靠我这个外祖母替她打算。”

  利氏一听这话,眉心当即打结,她到底还没有糊涂到家,知道利姥姥平日里结交的都是什么人家,无非就是些商贾,要么就是想要通过她巴结上国公府的小官小吏,这等人家,哪里配得上二娘?

  利姥姥却自顾说了下去,这一番话,果然险些没让利氏气急挠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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