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月末,天气才暖和了几分,不曾再下雪,天空逐渐放晴,午后色泽微深的阳光,照在人的面颊指掌,也有了浅浅的暖意。

  四娘这些日子,倒成了绿卿苑的常客,就连午歇,也偶尔留在这里。

  据四娘说,利氏总算是彻底稳定了心意,对眉姨娘不闻不问,由得她在自个请了大夫安胎静养;还有眉姨娘,似乎因为旖景那一场“敲打”,又恢复了往昔的“温柔和顺”“闭门不出”,唯一让人悬心的是利姥姥,依然隔三差五地上门,对利氏苦口婆心,从各个层面进行“动摇”。

  “母亲将外祖母的说辞尽都学了给我听,无非是为了以防万一,得先下手为强,可外祖母只是嘴上发狠,当真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母亲经我一劝,也知道若事有纰漏,就无可挽回,倒矢口拒绝了。”四娘摇了摇头,甚是无奈:“因眉姨娘身边的婵娟,与陈姨娘有些交情,外祖母竟然说可以利用,要买通那丫鬟给眉姨娘药里落‘千金坠’。”

  旖景虽不知千金坠是什么东西,但度名思议,大概是让人小产的药,既然连利姥姥都知道,应在市坊间流传甚广,随处所得,十分明白四娘的无奈:“据我看来,眉姨娘是个谨慎之人,且不说她身边的丫鬟能否买通,就算能买通,只怕也是个不受重用的,就算这药下了,眉姨娘也不会中计;就算眉姨娘中计,这事情一认真追究,那丫鬟必逃不过,还不将二婶子交待了出来?这算什么办法。”

  “可不就是,母亲她虽然有些鲁莽,却不会这些手段,一听外祖母的话,心里也没有成算,就告诉了我,听我分析了一通,母亲也就严辞拒绝了。”四娘又说。

  旖景相当无奈——四娘不过也才十四,利氏身为人母,竟然就将这些阴私事找四娘讨主意,不过还好是四娘,若换成了二娘,指不定母女俩就“飞蛾扑火”了。

  姐妹俩说了会子话,便有秋月打了帘栊入内,手里托着个锦盒,笑着说道:“都妥当了,门房已经备了软轿,问五娘什么时候出门呢。”

  四娘便问:“五妹又要出去?”

  旖景便接过那锦盒,打开给四娘瞧,却是一套茶具,又不比平常见的那些。

  “这是汤瓶吧?眼下泡茶可用不着这个,还有那么精巧的石磨,又有何用?”四娘一件件地拿出观赏,啧啧称奇。

  原来这一套茶具,竟包括了一双汤瓶,均为长颈细腰,一个口小峻削,一个略大宛直,却与时下用的茶壶无论形态、材质都大不相同,茶盏也比时下常用的略大,更配了茶炉、茶筅、茶合、茶勺、水盂,最奇的就是那个小巧的茶磨。

  “泡茶不需这些,点茶却是要的,我好容易才定制了这一套,原本还是旧年,因时常失眠,劳江姑娘写了个食疗方子,大有好转,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谢她,听七娘说她闲时爱点茶,才想了这个法子,今日准备送去楚王府。”

  四娘听说旖景有事,自然不再耽搁,依然还是去沧浪苑“盯着”利氏去了。

  旖景出门,照旧是秋月、夏柯两个随行,不过就是去趟对门,倒没大张旗鼓地动用侍卫,王府门房一问是国公府五娘,便直让软骄抬了进去,到二门处,旖景才下了轿,换上楚王府的肩與,先与老王妃问了安,道明来意,才被丫鬟们领着去了江薇居住的院子。

  不想却扑了个空,一个小丫鬟解释了半天,才让旖景依稀明白,江薇是去了王府内的一处绿丘,但下人们都不理解她究竟是干什么去了,据说隔三岔五,江姑娘总会背着个竹篓,提着把花锄“上山”,消磨上半日的时间,回来择择选选,将那些植株或者阴干,或者磨汁,加上些外头买的药材,捏弄出丸药来。

  小丫鬟知道旖景是贵客,态度十分殷勤,说了江姑娘的不少“怪事”,甚至在院子里头养起了蚯蚓、蜈蚣。

  旖景自知江薇并不待见自己,阻止了下人们去“请”她回来的提议,只在茶厅里稍候了片刻,便将来意与答礼让下人转交,告辞离去。

  当出了二门,却并没有乘轿,反而沿着甬道往东行去。

  秋月与夏柯对视了一眼,两个丫鬟都是意味深长地一笑。

  自从五娘打汤泉宫回来,就没与楚王世子见过面,看这情形,今日五娘应当是要去拜会世子了。

  “五娘这是要去关睢苑?”秋月上前确定。

  “既然来了,当然要见见世子。”答话的却是夏柯:“五娘是挂念世子的身子了吧?应当问候的。”

  两人分明一唱一合,意在打趣,旖景睨了她们一眼,却没有心思搭话。

  尽管因着利氏与眉姨娘逐渐“消停”,大长公主也没再让宋嬷嬷去表达“关切”,宋嬷嬷看似循规蹈距,既不曾与眉姨娘接触,也没有与利氏来往,可旖景使终有些忐忑。

  还是在汤泉宫的时候,因常有与虞沨闲谈的机会,有次不知怎么地,就触发了宋嬷嬷的话题——旖景自然不知,是虞沨有意引导,他一是想知道旖景对宋嬷嬷的蹊跷怀疑到了什么程度,另外一个目的也是想委婉地打听上一世他服毒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旖景既然也遭遇了重生,虞沨当然猜测到了她也随之丧命。

  那一世,虞沨已知旖景是被虞洲利用,但因他丧命在前,并不知旖景也被灭口,自从重生,回想前事,虞沨第一个猜疑的人,就是宋嬷嬷。

  因为宋嬷嬷曾经屡屡劝言,说旖景与虞洲自幼亲厚,一时只怕难以接受镇国将军是毒害楚王妃、世子真凶的事实——镇国将军若是获罪,虞洲就算没有受到牵连,将来与楚王一脉也是世仇,可旖景与他本是青梅竹马,得知真相后只怕会更加为难。

  当时虞沨甚以为然,又加上那时他深受余毒之害,尚且缠绵病榻,对二叔一家的“恶意”也仅只是猜测,还没有心力去证明,更别提复仇之事,便听信了宋嬷嬷之言,暂时隐瞒着旖景,还期望着,有朝一日,他的温情会打动她,当赢得芳心,待那时候,再以实言告之,她或许不至忧郁。

  宋嬷嬷本是大长公主信重之人,虞沨全不设防,只以为有宋嬷嬷提点周全,旖景不至被镇国将军一家逼害。

  后来那样的结果,无疑是因为宋嬷嬷的“不作为”,同时也证明了他的猜疑便是真相。

  故而,当他重生,羽翼渐丰,便让灰渡暗查宋嬷嬷的底细。

  得知宋嬷嬷之“恶意”早已存在,虞沨也很是惊疑,起初他并不想与旖景在这一世再有什么纠葛,但也做不到冷眼旁观,看她置身于危险当中。

  好在,这一世旖景对宋嬷嬷也心生防备。

  却说那一场交谈,因虞沨的有意引导,旖景不知不觉就将宋嬷嬷的蹊跷尽数道来——从春暮婚姻之事,到后来兰花簪的疑惑,包括了银簪之死,冬雨的有心奉迎,无一隐瞒。

  虞沨得知旖景竟然也洞悉了宋辐的身世,心下倒是十分佩服,须知他经过多年打探,环环推测,才确定了此事,不想旖景一个闺阁,竟然也能做到——殊不知若非他的努力,让宋辐露了马脚,就算旖景安插了腊梅这么一个耳目,只怕短时之内也查不到这个地步。

  为防旖景起疑,虞沨当然不能提起自己对宋嬷嬷的“掌握”,不过做为听客,提出了一二见解。

  两人所见甚为一致——其一,宋嬷嬷之恶意并非仅仅针对旖景;其二,宋辐的身世绝不是佃农之子那般简单;其三,或者要查明宋嬷嬷的底细,将之连根铲除,当从李霁和身上着手。

  总之不知不觉间,虞沨自然而然地参与了进来,出谋划策。

  故而,当旖景心生忐忑,事关宋嬷嬷,无法与旁人商议,自然而然就想起虞沨来。

  关于人心的揣摩与洞悉,自从甄茉那回,旖景就对虞沨极为折服。

  这一回是否自己杞人忧天,旖景实在是拿不准,她迫切地需要虞沨的意见。

  又说关睢苑前,这些日子以来百无聊赖的晴空,正上蹿下跳,将侍卫们捉弄打趣了一圈儿,才觉得有些疲累,正搬了个春凳儿出来,坐在屋檐下头,瞧着眼前暖日微薰,柯枝稀疏,绿意尚少,才感慨了一句“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沉侵在早春依然冷清的景色,引发的几许哀愁,便见三个窈窕女子从幽径上转了出来。

  自打世子“疾愈”,镇国公府的亲戚们来得甚是勤快,尽管屡屡被拒,方且百折不挠,尤其那个谢四娘,撒娇耍痴,死乞百赖,就想入关睢苑“饮茶”,后来还是老王妃发了话,让她们少叨扰世子静养,才好了些,怎么没清静几天,竟又烦扰上门?

  晴空将脸一沉,咳了几声,积蓄了全身能量准备冷嘲热讽一般,架势端得极足,以致于让几个当值的侍卫满怀期待——镇日无聊,眼看晴空捍卫世子也是一乐。

  不想当那几个女子及到近前,侍卫们惊愕地发现,晴空一张风雨欲来的小白脸登时云开雾霁,殷勤的笑容让人打从牙根生寒。

  “五娘子,您总算是来了——”

  前一息才斗志昂扬的晴空,转瞬就覇气尽泄,躬着腰一溜烟地迎了上前,又是作揖又是陪笑,喜不自禁的语音,甚是含情脉脉。

  侍卫们总算忍不住,齐刷刷地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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