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谚有言“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完”,“痘疹”两字不仅会让平民百姓如临大敌,就算贵族之家,甚至皇族后嗣,也不乏因此疾病夭折亡故的生命,其威胁恐惧,并不亚于诸如“鼠疫”、“霍乱”、“麻风”等疾。

  虽在东明时候,就已经有“痘衣法”为幼儿免疫,可能种痘成功引发缓症出痘者尚少,成功率十分低微,并有那些无力请医的平民,自是不敢依照“传言”盲目免疫,故而此法只有富贵之家或者尝试。

  好比卫国公府诸位郎君、娘子,都尝试过“痘衣法”接种,可成功者却只有苏荇与旖景这对兄妹。

  大长公主还曾经感慨——要说江月与旖景如何要好呢?这两个孩子原本有些缘份,年龄相差不过半岁,同时接种“痘衣”,竟都成了。

  据闻“痘疹”越是随年着年长才出,对性命越重威胁。

  当听说黄氏五娘患了痘疹,旖景的心就狠狠揪了起来。

  先帝太宗所出的两个公主,都是在十四、五岁上下因痘疹夭折,并有照顾公主的嫔妃也因感染此疾不治——这还是在防备森严的宫廷里,一时都引致人心惶惶,足见此疾之危险程度。

  但凡坊间有小儿身患“痘疹”,尽要迁去城郊疫所隔离,不得隐瞒病情,故而候府五娘患疾一事,自是隐瞒不住,但因她是钦定的皇子妃,身份贵重,自是不用送去“疫所”,却也得迁出内城,送往候府别苑受治。

  有不少人闻言感叹——那云游僧果真一语成谶,黄氏五娘果然是命格不贵,眼看着婚期将近,闭门不出却遭至大祸临头。

  旖景当闻噩耗,直觉这事情绝非这般简单——五表姐在前世可不曾发这恶疾,何故这一世姻缘更改,却遭此惨祸。

  她不能袖手旁观,因为若非自己改变命定,这事情就不会发生。

  当下前往远瑛堂,才掀了帘子进去,刚好听见宋嬷嬷的半句话——

  “候府夫人已经急得病倒,太夫人身子也有些不好。”

  旖景连忙入内,自是关切询问。

  才知大长公主先是听了传言,打发宋嬷嬷去候府询问,这才知道了详细。

  原本数日之前,黄五娘身边的两个丫鬟有些呵吹闷顿,乍暖乍凉,像是受了风寒,候夫人连忙将人隔离出去,也是担心着黄五娘受了感染,请了大夫来瞧,也疑丫鬟是受了风寒,不想隔了一日,五娘就有些发热,便请了太医诊治,只是当作风寒。

  不想昨晚,其中一个丫鬟便开始高热不下,并有心窝现红,手指皆热,唯中指独冷的症状,耳内项窝,也渐生“痘疮”,照顾丫鬟的仆妇才知不好,连忙通传进去,再请了大夫去看,便说是得了“痘疹”。

  建宁候情知事急,连夜请了太医来瞧,那太医却不敢确诊,直到见了那丫鬟的情状,才说五娘是受了感染。

  “也就是一夜之间,五娘已经高热不醒,兼着身体上已经开始发疮,当是痘疹无疑了。”宋嬷嬷叹息一声:“今早候爷面圣之后,圣上着令太医尽心诊治,可痘疹本是恶疾,不敢大意,到底还是将五娘子移去了别苑,指的是王太医,已经最是擅长此疾的,只愿天佑五娘能平安度过此劫。”

  “依这般看来,竟是那两个丫鬟先染了痘疹,这才过了病气。”大长公主略微蹙眉:“可闺阁千金的丫鬟,也是极少步出内宅的,从哪里沾染了病症。”

  旖景坐在一旁静听,心里同样存着这样的疑惑。

  “可不是嘛,老奴也问了候府的几位夫人,都说谁也不曾料到,自从去年那个什么云水僧人出现后,五娘院子里的丫鬟别说内宅,连院门都是不出的,哪里有染病的机会?可太医也说了,这痘疹之毒,原本就是伏于人体之内,就算没有外头诱因,保不住也会自己发作。好在六娘子原本常去陪姐姐说话,只芳林宴后,候夫人的母亲因着过寿,就接了六娘去沧州,她并不在家,才不至染了病气,还有一个七娘,小时候又接了痘衣,倒是无礙的,总归没有将病气传开,已是万幸。”宋嬷嬷又说。

  大长公主听了,也只说这当真是天降劫难,吩咐宋嬷嬷日日关注着,见旖景忧闷,这才劝她:“王太医曾经在疫病坊待过,也曾治愈了痘疹,圣上既然让他替你五表姐诊治,总归还是有些成算的。”

  旖景心里怀疑黄五娘之疾是因人“算计”,可却不好无端猜疑,又想外祖母也好,大舅母也罢,这些时日以来已经诸多防备,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若这事真与三皇子有关,那太医却也不保险,担忧起来,只说自己眼下身子已经好了,却不曾与世子、江薇当面致谢,请求去楚王府。

  她委实不放心,只想若能让世子争取清谷先生去替表姐诊治,至少能确定究竟是患疾,还是中了什么“阴毒”。

  可巧此时,江薇也来了关睢苑找罗纹说话,而世子却因与外客“议事”去了前厅,关睢苑的侍卫、丫鬟是早得了嘱咐的,不致怠慢旖景,也将她迎去花厅。

  经过上次“中毒”事件,就连秋月对江薇的态度都大是改观,因此尽管旖景与江薇道谢,感激她救命之恩时,江薇依然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秋月也没有如以往一样“义愤填膺”,就连江薇表示有话要与旖景单独一谈,直接让秋月、夏柯回避时,两个丫鬟也没有觉得这是无礼,只待旖景也颔首示意,便出了花厅,跟着罗纹准备茶点去了。

  “五娘又何必客套,您家里的长辈已经奉上重礼。”江薇不假辞色,轻“哼”一声:“对我们这样出身山野的平民来说,已经是从来不敢奢望的富贵。”

  原来大长公主为了感谢江家对旖景的救命之恩,即使明白江家父女不是贪图富贵之人,自然也不会全无表示,考虑到清谷先生才刚入仕,连宅子都是仓促间赁下的,十分简陋,便替他们另置了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连着一应家私都置办齐全,以为“谢礼”,江清谷见国公府诚意十足,也不好一再推拒,只得笑纳。

  旖景却知江薇本不在乎这些财物,可她委实也不知应当如何报答,也早料到江姑娘会对她的谢意嗤之以鼻。

  “阿薇的救命之恩,怎可用金银谢之,那处宅子不过是长辈们的一片心意……阿薇今后若有什么为难之处,需要我尽绵薄之力,千万不要顾及。”旖景的感激之情,原本也是出自真诚。

  却也只换来江薇略一挑眉:“当真?无论何事,只要我开口,你都能做到?”当得一句“必当尽力”,江薇唇角一勾:“若有一日,我让你远离世子,你也能做到?”

  花厅外,刚刚才从廊子里急步转过的虞沨,隔着门扇听见这一句话,脚步顿时一滞,一手腰前,一手负后,随着花厅里的一刻沉默,逐渐握紧。

  江薇的直接了当,到底还是有些出乎旖景的意料,这时女子对于“情意”表达大多含蓄,她与江薇并非至交,甚至连熟识还都谈不上,不曾想江薇竟然毫不掩示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她不知道,这一刻的沉默,让一扇相隔的少年,几乎屏住了呼息。

  终于,才听见一句——

  “我做不到。”虞沨掌心一松,毫不掩示的如释重负。

  花厅里,旖景清晰地看见江薇眼睛的讽刺,轻轻一叹:“是我太虚伪了,难怪阿薇会不屑一顾。”

  “你能直言,却也不算虚伪到底。”江薇心里微微一黯,如此,也不枉他对你的情意,到底没有错付,嘴上却说:“五娘不需觉得亏欠了我,我之所以救你,全是因为世子请托,五娘要报恩也好,致谢也罢,还得向世子,至于我,自然也会将这人情记在世子头上,总有找他讨还的时候。”

  花厅里又再沉静,江薇懒得说话,微微侧面,而旖景也“客套”不下去,垂眸之间,眉心很是忧愁。

  虞沨在外头站了一阵,当见几个丫鬟捧着茶点往这边行来,方才继续迈开步伐。

  他其实已经料到了旖景今日来意,当见她欲言又止,宽慰般地微微一笑,并没有多问,就是一句:“我已经知道了。”

  微微颔首,免了那些客套虚辞,当见罗纹呈上茶点,才示意她退出花厅,这一次,秋月与夏柯不等吩咐,也跟着罗纹一同离开,三个丫鬟一左两右直到阶下,再听不清花厅里三人的言语。

  “今日朝会散后,巧遇三殿下入宫请医,才知候府五娘身患恶疾。”虞沨先斟了茶,递给江薇一盏,见旖景似乎很是期待,却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五妹妹在担心什么,可清谷先生身任院判之职,负责龙体安康,职重责艰,这一回,我也无能为力。”

  旖景未免有些沮丧。

  她早应想到,宫里太医职责重大,表姐所患之疾又是极为危险的“恶疫”,若是换了常人,连请太医诊治都是不能,世子又直言清谷负责圣上龙体,那就更不可能担着被“恶疫”染身的风险了,但一听说三皇子入宫“请医”一事,难免越发不安:“那王太医,就是三殿下所请?”

  “王太医原本负责妃嫔日常平安脉,又有治愈痘疹的经验,圣上应是基于此因,才令他替候府娘子诊治。”虞沨略一沉吟:“至于他是否可靠,我却不敢担保。”

  两人间这番默契十足地对话,看在江薇眼里,不免越发觉得口涩心苦,她虽然在场,也将言辞来往听得清楚明白,可却完全不解其中的意思。

  旖景留意到江薇眉头紧蹙,连忙将心中担忧的事情仔细解释了一回。

  江薇方才恍然大悟:“五娘是担心贵表姐不是因为患疾,而是因为中毒?”

  虞沨也问:“据阿薇所知,可有这种阴毒,能让人显出痘疹之症?”

  “我是闻所未闻,不过也不敢保证。”江薇原本对各种毒草、药性极为关注,听了这事,未免有些好奇:“可若能让我参与诊治,至少能查辨出究竟是患疾,还是中毒。”

  虞沨眼中一亮:“阿薇愿意替候府娘子诊治?”

  旖景却有些担忧:“痘疹乃恶疫,传染性极强,我虽不懂医理,可曾经也耳闻过大夫略有疏忽,就染疾不治之事……”

  江薇这时,却也能瞧出旖景是当真担心她的,微微一笑:“我幼时经过‘痘衣法’接种,五娘无须担忧,只要你有办法让我替贵表姐诊治,虽不敢担保能妙手回春,至少能判断她是否因为中毒。”

  话已至此,事关表姐安危,难得江薇又能“不计前嫌”乐于施助,旖景再不犹豫,只好再欠了她这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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