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宫后殿的佛堂,檀香浓烈的气息盘绕在乌柱青幔之间,一室寂静,以致于焚香烬落的声音,几疑可闻。

  如姑姑眼看穿着蓝袄青锦裙的宫女垂眸拾阶而来,步伐略微有些慌乱,又看向正在佛翕前闭目持珠的大后,正专注地默颂佛经,连忙冲宫女摆了摆手,放轻步伐出去,绕过廊庑方才问话:“可是三殿下回宫了?”

  “是,不过殿下尚在御书房面圣。”宫女又说:“今日丽嫔召了福王妃入宫,不知怎么地,竟罚了王妃在堂前跪着,这时已有小半个时辰。”

  如姑姑蹙眉,自从正月后,丽嫔也不知上了什么邪火,频频召福王妃入宫,摆起了“婆婆”的威风来,太后生怕王妃受委屈,屡屡过问,福王妃只说是丽嫔关切福王,没有半句怨言,今日这是怎么个缘故?

  因知太后是极关注此事,如姑姑也不敢隐瞒,反身再入佛堂。

  太后却似乎知道她出去过一般,已经停了默颂,双手合什,叩拜完毕,才由得如姑姑扶了起身,听说了丽嫔罚旖辰跪在堂前,冷哼一声:“她自从有了六郎,可还理会过二郎的好歹?就连侧妃的事,也推托给皇后,这会子倒摆起了‘母亲’的威风来,偏偏辰儿是个受得委屈的,由得她刁难,你遣个人去,请辰儿来慈安宫,就说我要寻她说话。”

  如姑姑应了,依然让刚才传信的宫女走这一趟,见太后去了偏殿,忙令人备上炭盆、热茶。

  没过多久,旖辰就跟着宫女来了慈安宫,可让如姑姑蹙眉的是,丽嫔竟然如影随行,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眉飞色舞,颇带得色。

  因着福王原是受过一时丽嫔教养,宗谱玉碟上写的也是丽嫔之子,论来得称丽嫔一声母亲,旖辰做为儿媳,被“婆婆”罚跪,连皇后也不好插手,太后虽是长辈,明面上却也不好“责备”丽嫔。

  丽嫔因此才不以为意。

  旖辰自是不会有什么埋怨之色,跟在丽嫔身后,依然端方有礼。

  如姑姑瞧得心疼,暗暗扶了旖辰一把,落后两步询问:“王妃无礙吧?”

  “有劳姑姑挂心。”旖辰笑容到底有些勉强。

  直到这时,如姑姑方才留意到后头跟着的宫女,似乎喜上眉梢,顾盼生辉,却是丽嫔身边得用的琼衣,往常也是个谨慎的,今日却有些忘形,竟跟着步入偏殿。

  “娘娘留步。”如姑姑看了琼衣一眼,不作理会,只对丽嫔说道:“容奴婢通禀一声。”

  丽嫔眉头一扬:“怎么,不是太后召见嫔妾么?”

  “太后娘娘召见的是福王妃。”如姑姑稳稳答道,她是慈安宫的掌事宫女,极得太后重用,连皇后对她都得客套着,自是不会将丽嫔放在眼里。

  “有请王妃。”如姑姑也不理会丽嫔的怨愤之色,微微一让。

  旖辰稍觉为难,自是知道丽嫔会越发“恨”她,但这是在慈安宫,自然得按规矩,不能轻言,且也只好“晾”了丽嫔在外,随着如姑姑的示意,往东侧的暖堂行去。

  却又早有宫女将丽嫔的不请自来通禀入内,太后正憋着满腹怒气,不待如姑姑说话,就是一句:“让她先候着,这是慈安宫,哀家要见谁,但凭自由,她可还懂得宫规礼仪?”

  旖辰脚步微滞,看向太后,便有些踌躇。

  太后见如姑姑出去,又再挥退宫女,这才让旖景上前,赐她坐在下首的一个锦墩:“我知道你这孩子是个稳重有礼的,心里虽有委屈,也一昧地隐忍……眼下没有旁人,你且说说,这些时日究竟是出了什么缘故,让丽嫔这般上心?今日她又是寻了个什么由头,让堂堂一个亲王妃,跪在堂前。”

  旖辰见太后动了真怒,心里又是一阵忐忑,拿不准什么该说,却也不敢再像前几回那般敷衍,思忖了一阵,才站起身来禀道:“娘娘息怒……母嫔原本也是听了些闲话,出于对妾身的关怀……因王爷他不纳侧妃,贵族们似乎颇有些议论,母嫔深知妾身不至如此不贤,劝说着主动替王爷纳妃,只王爷他一意固执……母嫔也是担心妾身一人之力,掌管家事之余,对王爷有所疏忽,才说要赐妾身一个帮手,可妾身却恐王爷不喜,有些犹豫,母嫔才责罚了妾身。”

  简直莫名其妙!

  太后揉了揉眉心——丽嫔起初对福王侧妃之事置之不问,却在这时斤斤计较起来,只怕其中还有蹊跷,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她面前挑唆生事!

  待要细问,却也知道旖辰的为难之处,方才摁捺着,让丽嫔入内。

  丽嫔在堂外早等得有些不耐,那心怀期待的琼衣更是忐忑难安,当闻太后宣召,丽嫔方才对如姑姑冷笑一声,抚了抚身上华丽的金丝海棠绣裙,理了理银线勾花的衣襟,一边婀娜往里,一边对琼衣说道:“原是你的喜事,且跟我一同,讨娘娘一个封赏。”

  依礼,嫔妃们觐见太后,身边宫女得候于殿外,只丽嫔既然已经发话,如姑姑也不好阻拦,由着琼衣欣喜应诺,踩着雀跃的步伐进了暖堂。

  狂妄无礼——

  如姑姑暗忖,依然不动声色地候在堂外。

  暖堂里,太后却已唤了旖辰近前,正打开一幅画卷共赏,评说着笔墨意境,看也不看丽嫔花枝招展的福礼,更不理会又是忐忑,又是期待的琼衣。

  还是旖辰提醒:“娘娘,母嫔已经到了。”

  太后方才抬起眼睑,懒懒地喊坐。

  旖辰连忙去了下首,站在丽嫔身侧,琼衣在太后的语音里听不出喜怒,又不敢举眸打量,只好微退一步,落后旖辰侍立着。

  “究竟贵族们有些什么传言,才让你关注起二郎来。”太后托起茶盏,依然不看丽嫔。

  丽嫔看了一眼旖辰,心下一晒——任是卫国公嫡女又如何,到底是嫁给皇子,总不能逃过礼法,太后再怎么疼她,也疼不过亲孙子不是?这话题从这开头,接下来也就容易了。

  嘴上甜甜地说道:“也不知是哪些人眼红,才拿阿辰说嘴,什么仗着国公府的势,与太后娘娘的疼爱,多妒不贤,容不得福王纳侧妃入府,不过嫔妾想来,到底人言可畏,再者也有个礼法不废的道理……”

  “你既然知道是些谣言污篾之辞,就该追究散布言辞之人,何故反而责罚起辰儿来?”太后将茶盏往案上一顿,这才看向丽嫔:“哀家打小看着辰儿大的,她性情如何自是分明,二郎不愿纳妃,是自己的意思,求在哀家与皇后跟前,就连圣上都不理会,丽嫔你倒比咱们还知道礼法不废的道理。”

  一听这话,丽嫔便有些坐不住了,慌忙起身,心下将旖辰好一阵埋怨,且以为这媳妇是个闷葫芦,老实本份,竟然还敢在太后跟前告状,连忙说道:“是嫔妾犯了急躁,原本因着今日提说,要给阿辰添个帮手,也好堵堵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言……嫔妾身边儿的琼衣,最是个得用稳妥的,嫔妾虽离不得她,但到底够了年龄,也不好再耽搁她的终身……娘娘,阿辰要掌管王府诸事,一人儿总会有些疏忽,若身边多个得用的人,才不致顾此失彼,嫔妾也知道因着六郎年幼,那些年对二郎有些照顾不周,好歹他称我一声母嫔,总该为他打算着的。”

  这话说得,虽说明面上挑不出理来,到底却有些好强了——作为福王名义上的母亲,关心儿子家事可是合情合理,太后身为祖母,也不好为了孙媳妇,反而置孙子不顾吧,身为皇子,怎么只有一房妻室?

  丽嫔早拿定了主意,自是不会服软。

  太后挑了挑眉,扫了一眼琼衣,连样貌眉目都没看清,就收回了目光:“你能如此,也不亏二郎称你一声母嫔。”

  丽嫔一听,又再心花怒放,正要让琼衣磕头,谢太后恩典,却听太后又说:“只你给阿辰添个帮手,从此她就是王府的奴婢了,不知这宫女是个什么出身?”

  奴婢?丽嫔大惊,喜悦之情立即转变为满怀不甘:“琼衣原本是嫔妾乳母的女儿……娘娘,二郎他到底是个亲王,总不好只有一位正妃,嫔妾的意思,是让琼衣为个侧妃,也好堵了那些人的嘴。”

  “丽嫔,你入宫多少年了?”

  丽嫔:……

  “枉你开口闭口不离礼法,哀家问你,一个奴婢出身的宫女,也有资格为亲王侧妃?就算哀家一时糊涂,看在你的颜面上允了,还有礼部、宗人府也不会认同,你这想法,置皇室体统何处?哀家体谅你‘慈母’心肠,又兼着辰儿也是懂礼谦和的好孩子,并不会忤逆了你的好意,这宫女既是你所赐,且允她一个将来,只要她好好辅佐王妃,将来若是个有缘份的,得了子嗣,再论及份位。”

  委实太后也有难处,一来不好在明面上阻止丽嫔下赐宫人,倒真像是不顾孙子,“助长”旖辰不贤似的,二来也是顾及着那些闲言碎语,正好用琼衣去堵了那些闲话,至于琼衣有没有“缘法”,将来会不会犯错遭责,就看旖辰如何了。

  旖辰到底也是皇家的媳妇,若这么一个没有份位的宫人都“安排”不好,将来日子也不会顺遂。

  且说旖辰,原本今日不肯应将琼衣纳入王府为侧妃的话,也是因为觉得这事太过荒谬,倒不是犯了妒嫉,但她却不好说丽嫔不顾礼法,只好提出要与福王先商议,哪知丽嫔就发了火,斥她不贤不孝,被罚了跪,后来又担忧着太后为这事处罚丽嫔,将来与这位“母嫔”更加不好相处,这时听了太后的处置,却松了口气,连忙上前谢恩。

  唯丽嫔刁难旖辰的目的落空,白白还折了个亲信去王府为奴,险些没将后牙槽给磨平,但太后的处置公平合理,她也不敢再质疑,只回了自己的宫苑后,才忍不住骂了一句:“太后当真偏心。”

  反而是琼衣一旁劝道:“娘娘为奴婢尽心竭力,奴婢铭感五内,但奴婢出身卑贱,不敢肖想位份,但娘娘放心,据此奴婢却也有了机会,必会协助娘娘筹谋之事。”倒是开开心心地收拾了细软,去宫务局交接了手续,跟着旖辰回了福王府。

  丽嫔却还有个右臂,叫做雪衣的,也是一番宽慰之辞:“娘娘安心,原本福王有无侧妃也无关紧要,再说琼衣生得那模样,比福王妃娇俏十分,将来必会获宠,您不过就是要给王妃添些难处,不让她那般顺遂,经过这一遭,就连太后也松了口,王妃必知她所倚仗的也不甚稳妥,将来还不得听您嘱咐行事,六殿下的婚事也算有望了。”

  丽嫔一想,果然也是这个道理,若琼衣得了福王的宠爱,旖辰将来的日子可不得依赖她这个“母嫔”,哪里还敢不尽心,撮合着苏五娘与六皇子的姻缘。

  当即又喜悦起来,全不知已经中了别人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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