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府的书房——

  三皇子半靠着罗汗床,挑眉斜睨着一身雪衣朱氅,拿着卷书依窗而坐的孔小五,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上,挂着两指宽的乌青,极为同情地“啧啧”两声:“这又是怎么了,谁这么不长眼,敢打咱们‘孔宋玉’的脸?”

  孔奚临举起指尖,满不在乎地晃了一晃:“殿下,还请慎言,您口中那位没长眼的,可是当朝孔断事。”

  “又被你爹教训了?”三皇子大笑:“这次又是为何?”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暗中转手了一处宅子,去怡红街小住半月,结果被老头儿发觉了。”孔奚临魅魅地一笑,若这笑容被宁、孔两妃目睹,应该会自惭形秽:“将我提溜了回去,没忍住巴掌,原本逃不开一场好打的,多亏得有个贤惠的嫡母,挡在我身前儿,说不尽的好话,‘劝’得老头儿将我恨之入骨,结果她还补贴了我在妓坊贪欢的银子。”

  “孔断事也是,既看不得你出息过那些嫡子,也看不得你放浪形骸,你就算可劲地败,又能败他多少家产?”三皇子越发“同情”。

  “别说这些个晦气事。”孔奚临咳了一声:“殿下这回,可是浪子回头,崭露头角,难道就不怕皇后起疑?”

  三皇子想到昨日宁氏的“离间之辞”,一声冷笑:“我即使放浪形骸,她也从不曾放下防心,再说经了旧年那些事儿,竟然被姑祖母嫌弃,若我再不改过,还怎么争取未来岳家的信任?就算韬光养晦,可无权势为支撑,也是白搭,再说我处处以太子为先,总归是于他们母子有利的。”

  “未来岳家?”孔奚临大笑两声:“殿下远在南浙,有所不知,苏氏五娘眼下可成了香饽饽,不仅皇后、贵妃,就连丽嫔也动了念头,并先一步举动,依我看来,殿下半分胜算没有。”

  三皇子再无玩笑的闲心,便问这段时日后宫各人举动,听孔奚临绘声绘色说来,方才一笑:“皇后不过如此。”

  “这话怎么说?”孔奚临颇为讶异:“依我看来,她挑拨得丽嫔蠢蠢欲动,却是一招好棋,丽嫔这般刁难福王妃,国公府必会有所对策,丽嫔当真愚蠢,既想与国公府联姻,偏偏还行这引人厌恶之事。”

  “我说她不过如此,是指她多此一举。”三皇子不以为意:“眼下圣上对卫国公如此信重,依赖他收服勋贵,才好根除金氏,卫国公这么明白一个人,又怎么会与五、六两个皇子联姻?丽嫔长着个猪脑袋,却还想谋夺储位,这么明显的事,卫国公会看不通透?无论丽嫔怎么行为,卫国公绝不会起意与之联姻,还有圣上,必然也不会允许。”

  金、秦两相结党,权势日趋为大,才引天子忌惮,欲一除一抑,卫国公是天子信臣,又怎么会在这紧要关头,与五、六皇子联姻,成皇后、太子之威胁,再有圣上,也不会放任祸起萧墙,丽嫔再怎么折腾,也是白搭,皇后大可袖手。

  “倒是德妃,才是真的明白人。”三皇子沉吟:“深知争取无望,干脆一早袖手,还有我那五弟,也是个少年老成的,极有‘渔翁’之智。”

  “若依殿下这般推论,我就更看不到您胜算何处了?”孔奚临斜挑了眉,有些兴灾乐祸。

  “你别忘了,卫国公是忠臣,自是不会忤逆圣上之意。”三皇子却胸有成竹。

  “殿下有把握说服圣上?”孔奚临竟然嗤笑出来:“我不得不提醒殿下,上回争取苏氏大娘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结果呢,大长公主一句不愿,圣上也莫可奈何。”

  “姑祖母这关却不是最难过的。”三皇子莫测高深地说了一句,不由想到旖景在自家祖母面前乖巧讨好的模样,全不似那般张牙舞爪咄咄逼人,唇角一扬——他观察多时,自能洞悉,大长公主对这行五的孙女儿,宠爱之余,难得的是信任,据此,只要争取佳人芳心,又说服了皇后,圣上应不会拒绝,大长公主又哪里还会反对。

  难处在于,那丫头一见他就像个藏在软囊里的刺猬,内里根根尖刺防备,表面上却还能掩饰得柔软温和。

  “殿下还是得有两手准备才好,莫将希望系于一处。”孔奚临委实觉得三皇子的姻缘不会那般乐观,再泼一盆冷水。

  “那是当然。”三皇子拈起笔架上的一支狼豪,虚空画了个“秦”字儿:“你刚才说,秦家想嫁给庶女去国公府?”

  “应是如此吧,陈贵妃的段数倒比丽嫔要高。”

  “啪”地一声,三皇子将笔拍在案上,高挑的眼角眸光熠熠:“说着说着,机会不就来了?若是促成了这门姻缘,皇后更会焦灼难耐。”

  “可是殿下刚刚才分析了,卫国公不会与太子对立,又怎么会娶个秦家的儿媳?”孔奚临蹙眉。

  “非也非也,秦家到底与皇子不同,别看出了个四皇子妃,却并未与陈家绑在一处,再说,圣上要铲除金家,还得用秦家这一把刀,又者,卫国公也该是时候表明态度,与金相对立了,不过是让庶子娶个秦氏庶女,于大局无礙,不过看在皇后眼里,但凡与贵妃有些牵连,都是隐患。”三皇子微微一笑:“联络二爷吧,这事还得他使一把力。”

  孔奚临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儿,依然窝在椅子里,突然却见三皇子蹙了眉头,再拾起那紫豪来勾勾画画,半响才又言语:“说到二爷……也该是时候让他先接触一下镇国将军了。”

  “殿下拿定了主意?”孔奚临这才来了精神:“可是眼下,虞将军与陈家联姻已为定局,果然还能为我们所用?再说虞二郎,可还眼巴巴地望着苏氏五娘呢,与殿下之间的关系……”

  “虞栋这人,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显然,三皇子压根没把虞洲看在眼里:“就算与陈家联姻,可难不成就会因此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托给陈家知道?陈家与四皇子到底还隔着一层呢,镇国将军可不是轻信之人,但我从来就知他的谋算,才能允他一个将来……再有,无论他帮着谁,都希望着太子下水。”

  “可殿下就不担心他将您的谋算告之四皇子?”

  “所以,我才让二爷与他接触嘛,我不会过早出面,或者始终不会出面。”三皇子一斜唇角:“二爷眼下还是能用的,不过他终究是狡诈多疑之人,今后还得提防着。”

  “我时常想,这世上之人,疑心还能多得过殿下?”孔奚临莫名一句。

  三皇子眸光到处,带着十足地玩味:“小五这么说,我可得伤心了,至少对你,我却是全心信任的。”

  原说世间百态,人性多变,深浅不一,各人自是都有计较筹谋,谁也不敢保证能将时局洞察一清,真能做到神机妙算。比如金相,正满心企图着与卫国公府顺利联姻,但无论是他家儿媳,还是他家孙女儿,都对此耿耿于怀。

  金夫人是为女儿委屈,堂堂相府千金,也没做什么错事,却被流言蜚语毁了名声,眼下还不得不屈嫁给庶子,偏偏这事还不定能成,她们家还得巴着求着,在国公夫人黄氏面前低声下气。

  金夫人是名门闺秀,堂堂正正的嫡女正妻,原本就瞧不上黄氏这么一个庶女出身的继室。

  尽管如此,金夫人还是叮嘱了六娘一番,让她定要与苏氏几个小娘子容洽相处,不要表现出不满不甘的情绪——你祖父是极重视这门亲事的,若有个行差踏错,你且想想三房的七郎吧。

  黄氏接待金夫人,招待金六娘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旖景身上。

  这一日二娘可巧来了绿卿苑,拉着旖景陪她绣嫁衣,听夏柯传话,说金家母女已经到了和瑞园,国公夫人请旖景过去,二娘张口就是一句:“金六娘怎么来了?从前瞧咱们可是鼻孔朝天,黑眼少白眼多的一个,我与五妹一同去吧,省得她又欺负你年龄小,用言辞挤兑。”

  旖景哪敢捎上二娘,连忙陪笑道:“好二姐,我可不敢耽搁了你的正事儿,你若是怕我受了挤兑,一个人势单力薄,便让四姐稍候来绿卿苑吧。”

  二娘方才罢了,果然去寻了四娘,不由分说地将她从书案边上往外拉,迭声儿催促——来了个不速之客,四妹妹快去给五妹妹助威。

  四娘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二娘连推带拉地扯出了院门儿,丫鬟采薇连忙从架子上取下斗篷,一路追赶着替四娘披上,小声抱怨道:“二娘话也没说清,就将娘子拉了出来,究竟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

  四娘与采薇转身,却见二娘尚且站在院门前儿,举着手臂舞着手掌,拉长了声音催促:“快去快去。”

  主仆俩哭笑不得,却认命地往绿卿苑行去,半响四娘才“卟哧”一笑:“二姐倒是直肠子,说与五妹妹亲近就与五妹妹亲近。”

  采薇也是抿唇一笑:“就像从前,也是说看不惯五娘就会刁难讽刺,二娘当真是不藏假的,不像三娘……”却听四娘轻轻一咳,满眼严肃地盯着她,采薇连忙吐了吐舌头:“奴婢知错,又忘了规矩。”

  说话间,才到绿卿苑门前,可巧就见旖景与金六娘,一前一后乘着肩與从东向而来,四娘便站住了步子,含笑等候。

  一边心下纳罕,原来这“不速之客”竟是金六娘,应是金夫人来拜访了,却是不知所为何事?

  而旖景这时,当然也有同样的疑惑。

  不过金六娘才刚落坐,一句话出来,就让她们似乎明白了几分——

  “两位底下应当还有个行八的妹妹吧,往常却是不曾见过的,莫如请来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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