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有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不知空山古刹的桃花是否当季,只眼前慈安宫里,多数芳菲并未绽颜,却已经错过了花期,只有少数顽强的朱桃玉李,有些寂寞的绽放枝头,少了往年云霞蒸蕴般的盛放。

  西苑里,浅渠畔的几树梅红,更是早已凌落,流水无红,映出空枝伶立。

  旖景站在此情此境,遥想着旧年三月,芳林宴时。

  那会子正是梅落,花树下的少年,负手而立,肩上散乱着春阳明媚,与清风卷下的梅香,她从身后遮住他的眼睑,没有出声,却已经被他猜准。

  轻轻一笑。

  “五娘果然是大姑娘了,越发婉静,再不像早几年前,一到慈安宫就缠着我们戏耍。”

  旖景侧身,却见如姑姑不知何时已经立在浅渠畔,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我这回入宫,原本是担心大姐姐被‘扣留’,不想竟是我成了‘有来无回’。”旖景故作一叹。

  额角便挨了如姑姑一戳:“太后娘娘千秋将至,又多时未见五娘,瞧您来了欢喜,才留您小住呢,原来五娘却嫌宫里头闷,我可得将这话回了太后娘娘。”

  旖景立即“悔之不迭”,缠着如姑姑便是一番讨饶,又问起皇后:“娘娘可还在与太后说话?”

  早先皇后来慈安宫拜会,瞧见旖辰姐妹,还“询问”了两句可曾受惊,太后原本不知何故,才接着这话问究竟何事,旖辰与旖景本不想细说,皇后却将王府春宴上琼衣的所作所为交待了一回,正是三皇子虚虚实实那一番话,旖景打量着皇后并未生疑,倒是松了口气,只太后一听究竟,哪里不知是丽嫔在兴风作浪,气得险些摞了茶盏,皇后连忙又禀报了一件喜事——

  却是太子妃被太医诊出了喜脉,有了身孕。

  太后方才转怒为喜,这么一高兴,便先“赦”了旖辰,说丽嫔之疾想来没有大碍,让她不需理会,却将旖景留了下来,要让她陪着过生辰。

  皇后便又与太后商量千秋宴的事儿,旖景先送了旖辰,又安慰了几句,让姐姐别担心丽嫔这边儿——徐家父子俩这回遭祸,定是祖母与父亲商议的结果,用意无非是给丽嫔一个警告,她今后再不敢刁难欺负旖辰,只要丽嫔服软,父亲便会收手,并不会将徐家如何。

  等转回慈安宫,听说皇后还没离开,旖景不便打扰,这才逛来了西苑。

  “皇后原本是想趁着‘双喜临门’,劝说太后改变主意,将千秋宴筹办一番,可太后娘娘依然还是不愿,只说当日自家人一块儿乐乐省事。”如姑姑说道:“娘娘已经告辞了,五娘进去陪着太后说会子话吧。”

  旖景才跟着如姑姑进了偏殿,却听太后正在询问内侍,徐家父子究竟捅了什么漏子。

  虽说笃定是自己父亲的手笔,旖景却也不知其中详细,连忙蹭到太后身边儿洗耳恭听。

  “要说这事情,原本发生在年前,城中东兴坊里住着户人家,听说是姓余,经营着一间墨砚纸笔的商铺,也算是能丰衣足食,岂知家主余翁病逝后,他那个独子因没了长辈管束,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迷上了赌钱,没两年就将家财败光,把商铺、宅子都填了赌债,老母亲一气之下也撒手人寰,老婆也与他和离,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这余大郎且只好窝居在友人家中,悔恨之余,倒也没再下赌场,往日就靠着卖笔字画为生。”

  “余大郎将家财败尽,手头却还留着一方祖上传下来的砚台,听说是稀罕的,有不少人寻他收买,他却称这是父祖所留,唯一的念想了,怎么也不肯转手,事情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徐文林耳中,打探得知那砚台正是他多年寻买不得的,便找到余大郎要重金收买,余大郎依然不愿,徐文林却不甘心,嘱咐徐寺丞,让他给那余大郎施压。”

  “结果徐寺丞就令了家中的豪奴,将余大郎一场好打,夺了砚台,只扔下了五十两银子,余大郎本是不服的,可余家已经大不如前,他又遭了一场打,不敢再得罪官宦,不想南浙事发,一众污吏皆被处刑,便有人劝那余大郎,称南浙污吏之中,尤其那些仗势欺人,侵吞良民家财之辈皆受重刑不赦,可见圣上最恨欺压百姓的官员,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徐家竟敢如此,若是被圣上得知,必不会轻恕,又给余大郎出了主意,说监察院彭向彭御史最是清正,何不拦轿申冤,余大郎果然听了劝,当真拦了彭御史的轿子。”

  事发经过原来如此,旖景暗忖,看来自从父亲得知丽嫔刁难长姐,就打探清楚了这事儿,遣人劝说余大郎闹腾出来,不过徐家父子虽然仗势欺人,强买百姓之物,却也没有害人性命,假若丽嫔“明白”,这事儿大有转寰,父亲应是给徐家留了后路的。

  太后又问:“听说丽嫔去了乾明宫哭闹?”

  “回娘娘话,丽嫔是去为父兄求情的,可圣上并未允她入内。”内侍又禀:“眼下,还跪在宫前呢。”

  “去,令她速回自己寝殿,就说哀家的话,徐家父子仗势欺民,本应受惩,若她一昧胡闹,还替父兄开脱,是否也想一并受罚?”太后冷声下令。

  内侍尖声应诺,躬着腰飞快地退出了偏殿,旖景这才劝慰太后:“娘娘别为这等小事儿坏了心情,丽嫔到底是徐家的女儿,听说家中遭祸,求情也合情理。”

  太后失笑:“景丫头倒是大度,你可别说春宴上的事儿,没有丽嫔与徐家的关系。”

  “横竖她们也没得逞,我这么伶俐,哪儿能中了这么浅显的算计。”旖景大言不惭,见太后被这话逗得开颜,又再劝道:“大度的不是我,是大姐姐,她处在当中也甚是为难……娘娘,丽嫔心里焦急,免不得还会哭闹,莫如让个明白人儿劝她一劝……”

  眼看着就快到太后千秋,兼又出了太子妃有孕的喜讯,丽嫔若是闹腾不休,未免会让太后烦恼,旖景又担心依着丽嫔的头脑,只怕没这么快“明白”,而徐家才出了祸事,莫说戚氏这会子不能入宫,就算她能入宫,只怕也规劝不住丽嫔,却想到春宴当日,许氏听说她要在王府小住,笑着告诉的那句话——冷眼看着,徐家也就只有徐帜是个明白人。

  一念及此,当然便向太后推荐了徐帜。

  于是当日,徐帜便得了宫里的旨意,称丽嫔闻听父兄之事,担忧之余病势更添几分,请她入宫陪伴开导,徐帜问得内侍竟是慈安宫太后遣来,自是明白了其中用意,暗暗琢磨一番——父兄之罪,可大可小,全看丽嫔对福王妃的态度了,但她深知这位姐姐,最是不能忍气吞声的,若真告诉她这是卫国公的“警告”,只怕不会服软,事后还会作乱,要想劝服,让家族免了这场“大难临头”,还得盘算个妥当的说法。

  因此入宫之后,徐帜就有了以下一番劝言——

  “姐姐,你当真是糊涂了,就算为了六殿下考虑,更不该为难福王妃才是,你仔细想想,王妃可是国公府的嫡长女,福王又是记在你的名下,说来咱们与国公府的关系,比贵妃、秦家还近着一层呢,偏偏你受了琼衣的挑拨……春宴上那事儿别说没成,就算成了,皇后也不会看着不管……好在王妃不计较这事儿,当真是出于对你的敬重。”

  见丽嫔果然有了些悔意,徐帜再接再厉:“只说眼下,南浙污吏一事正闹得沸沸扬扬,偏偏咱家还捅了漏子,圣上正在盛怒当中,你可不能再犯了糊涂,卫国公如今最得圣上信重,这事情还得依靠着王妃从中斡旋呢,可春宴上的事儿,是瞒不住国公府几位夫人的,娘娘若是不先有个态度,卫国公怎么肯援手?娘娘可别只顾着颜面……想想将来吧,若要与国公府修好,可不能再挑剔王妃。”

  丽嫔又再琢磨一番,仿佛是这个道理,就算苏氏五娘与六皇子不成,福王玉牒上的生母还是自个儿,只要笼络住福王夫妇,还愁争取不了国公府襄助?

  遂也再不哭闹,又召了旖辰入宫,正式“坦承”了春宴上的事儿,并低声下气地求了谅解,又是请了旖景,大方地赏赐了几盒子珍宝“赔礼”,温言细语地恳求旖辰回一趟国公府,说服卫国公援手,让父兄免了这场牢狱之灾。

  案子本不复杂,再加上丽嫔“明白”得及时,卫国公自然是“见好就收”,上了折子求情,最终顺天府审结,勒令徐文林交还那方砚台,并再赔了余大郎五十两银,余大郎便没再申诉,徐文林受了两日羁押,便得了自由,可徐寺丞身为在职官,却为一己之私,欺压百姓,虽有卫国公“求情”,牢狱之灾可免,但也受了杖责之刑,并且丢了官位。

  丽嫔倒也没有不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一个六品寺丞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与卫国公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将来还愁长兄仕途不顺?反而规劝长兄韬光养晦,等到了时机再筹谋复起之事。

  徐家这一场事端,以雷声大雨点小的势头就此揭过,除了彭向因此在京都又收获了不少名声,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而旖景依然在慈安宫小住着,等着太后千秋的到来。

  这一日傍晚,旖景才陪了太后用膳,内侍便在殿外通报——圣上驾临。

  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大步而入,瞧见旖景也在,先免了她行礼,却重重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朕忘了一事儿,瞧见景丫头才又想了起来。”

  旖景:……圣上,您日里万机、心系天下,咱不过区区一个闺阁,又能给您什么灵感?

  太后也不明所以,看着天子满面孤疑。

  却又听天子令人侍候笔墨,持笔在宣纸上疾书数行小字,封于密折,交给旖景:“朕早先令远扬拟诏,却漏了一条,景丫头就跑一跑腿,将这拿去御书房转交给远扬,让他添书于诏。”

  太后恍然,与天子对视一眼,故作“不平”:“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将人扣在宫里,沨儿可曾用了晚膳?”

  天子汗颜:“国事繁忙,儿子也不得已……早前已经赐了膳,母后安心。”

  “早先用了一道甜点,甚觉可口,景丫头就顺便捎上一盅去给沨儿吧,代哀家谢他替君分忧。”太后话音才落,便有知情解意的如姑姑先一步退出,令人去准备甜点。

  旖景听说虞沨这时尚在御书房,心思已经飞出了几重宫厥,半点没留意这对天下至尊的母子,打量着她颇含深意的目光,轻轻快快地应了诺,手捧“密折”退了出去。

  没有听见殿内天子的话——

  “母后,明年远扬就快及冠,在这之前,朕有意替他择一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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