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宫廷,却连邸抄都看不上一眼,更不敢贸然打探政事,旖景这些时日以来,日子过得稍嫌无趣。

  她并没有听说宫外的纷纷扰扰,甚至不知金相“病愈”归朝之事,就更不知道虞沨成了相府的常客,并被人相准为“乘龙快婿”。

  九重宫厥里,作为既非宗室,又非妃嫔的“特殊存在”,旖景信息量大减,短短数日,便与世事脱节。

  好在十日之后,就到了太后千秋。

  无宴,也无张扬。

  清晨辰正,诸位皇子来慈安宫与太后行叩礼贺寿,便尽数被太后打发了离开,只留下几个皇子妃,与侧妃在跟前说话。

  旖景并没有被太后拘在跟前儿应酬,只在西苑的浅华斋内,看着天子百忙之中,还令詹公公从御书房里寻来给她解闷的东明国史——这一套史册,可是谨帝时的太史令李少卿所作,唯有皇宫内存,世间罕见,委实难能可贵,旖景自从握卷,就爱不释手,没日没夜地品读,若不是字迹太多,简直恨不能誊抄一遍私藏。

  其实,她原本已经动手抄写了,却被天子发现,笑着打趣:“景丫头与远扬倒是一个脾性,爱书如命,只你倒不用再废笔墨,当年远扬就已经抄了一套回王府,大可问他借阅。”

  旖景一听,心道倒不用自己再废事,却没觉出天子的言下之意——借阅是要归还的,倒头来还得废笔,只有据为所有,才是当真省事。

  说回太后千秋这日,早叮嘱了旖景不用太早到场,故而,旖景也就当真不再客套,读书直到午时,如姑姑来请,才相跟着一同往偏殿。

  太后此年生辰并非整寿,早说了不设千秋宴,只请了皇后与四妃,还有太子妃为首的皇子妃嫔,便似普通贵族那般,一家子女眷围坐两桌,热热闹闹地用上一餐午膳。

  又因圣上政务繁忙,太后早有嘱咐,不让圣上分心,拒绝了圣上陪膳尽孝的提议。

  “不过是一家子团聚,今日便不拘礼,也学着那些几世同堂的人家,敞开了说笑才有趣。”太后这一句话,导致入席之时,果然没按宫规品级入座,太后左侧坐着皇后,依次是四妃,而右手侧首位却是旖景,旖景身旁才是太子妃、福王妃、四皇子妃。

  旖景颇觉得自己这位置竟然“凌驾”太子妃前头,甚是尴尬,却耐不住太后执意让她坐在身边。

  而另一张圆桌,坐着几个皇子的侧妃,诸如东宫杨妃、韦妃、卓妃;三皇子府里的孔妃、宁妃;当然也有四皇子府的两位如花似玉的侧妃。

  宫里四妃之下,包括育有皇子的丽嫔,竟都没有获邀。

  旖景占了个好位置,四顾打量十分方便——她身边的太子妃,今日一身正红的牡丹对襟禙子,看上去甚是喜气洋洋,水红纱裙之下,腰身依然纤细,并未显怀,但据太医称,喜脉是已经确定的了,掐算日子,太子妃已近两月身孕。

  因此,皇后也是心情愉悦,贵妃便有些强颜欢笑,德妃还如往常般地温婉持重,贤妃与淑妃都是心灵嘴巧之人,见太后今日兴致极高,极尽讨好助兴。

  孤傲的四皇子妃显然与愉悦轻快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垂眸静坐着,挨了陈贵妃好几个暗暗地瞪眼。

  尤其让旖景注意的是那一张桌,往常素颜雅淡的杨妃,今日显然是经过了悉心的装扮,虽然并没有左右逢源,依然还是寡言少语,却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黛螺勾得青眉如柳,胭脂蕴成双靥染霞,越发显出肤色如玉,清透润泽,青丝梳成飞仙髻,一粒珊瑚泪垂于眉心,衣襟上绣着五色海棠,深紫大袖锦禙,全不同于上回中秋宫宴时的素雅清丽,可她这般盛装艳丽,却不掩与身俱来的清冷气质,任那姹紫嫣红,都是玉洁冰清的陪衬而已。

  旖景一时看得移不开眼,全神贯注于美人的一个蹙眉,或者唇角轻卷。

  而这张席,却已经开始了觥筹交错,连以往端庄持重的旖辰,都主动举盏向太后敬酒。

  陈贵妃虽说强颜欢笑,表面上还是满带喜庆的,敬了太后又敬皇后,说的话也是温和婉约,不带半分冷嘲热讽。

  更别说贤妃与淑妃两个伶俐人儿,不停声地趣话言谈了。

  太子妃因有孕在身,饮不得酒,奉承话却没有少说,蛊惑着旖景频频举盏,竟然挨个儿地敬了一围。

  “好了好了,景丫头今儿个才是正经的客人,你们可别都欺负她年小。”太后替旖景求情。

  “娘娘这话却错了,阿景哪里是客人。”太子妃巧笑嫣然,见皇后抿唇一笑,这才说了下半句:“阿景才是娘娘的亲孙女儿一般,咱们多少人都没有她的福气,就连二弟妹,都比不过阿景。”

  “我往日疼你疼少了,这才拈风吃醋起来。”自从太子妃有孕,太后对她的态度大有改善,也笑着打趣一句。

  旖景连饮几杯,脸上烫得厉害,没有察觉太子妃话里的涵意,谦逊了几句,忽见那边席上杨妃执盏而出,笑意妍妍,柔媚中又不失清丽,眼波缓到处,只觉有芳菲悄然绽放一般,竟是从不曾见过的明艳。

  可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让旖景微怔。

  杨妃今日,与从前当真是判若两人。

  杨妃是来敬酒的。

  尽管这边席上早已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可侧妃们那边,也许终是拘束着身份,连往常行事颇有几分大胆的卓妃都没敢挑头,不想却是沉默寡言的杨妃率先来向太后敬酒。

  太后今日兴致委实大好,并不曾冷待杨妃。

  韦妃与卓妃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甘,不敢过份,只远远用目光怒视。

  杨妃敬了太后,却并没有归席,又斟了一盏酒,却是敬太子妃:“多谢娘娘这些年来的照顾有加,娘娘如今有孕,是为大喜,妾身恭祝娘娘顺利产下皇长孙。”

  这一番话时,杨妃笑靥艳丽,那眉梢眼角无尽风情,让旖景更觉几分怪异,却听太后言道:“阿莲饮不得酒,以茶为代就是。”

  杨妃婉言:“正是,娘娘以茶代酒,妾身却是要将此盏一饮而尽。”

  旖景见她眸光深处,忽然滑过一丝让人不安的哀凉。

  举盏,酒尽,眸中似有泪意。

  “太子妃,妾身真当好生多谢你。”

  此言一出,众人皆察情形不对,却不及反应,只听杯盏坠地的碎裂之声,也没看清杨妃究竟如何行动,只见她往太子妃身上一扑,紧跟着就是一声惨烈的尖叫——

  旖景就在太子妃身旁,看得比旁人更加清楚。

  尖叫声未歇,太子妃与杨妃一同倒地,杨妃手中尚还捏着一枚刀柄,而那刀刃,已经深入太子妃小腹,鲜血蕴染出来,水纹般地分布在浅红的纱裙上。

  同样目睹险情的还有旖辰,她这时已经站了起身,下意识地就要上前阻止。

  旖景听见皇后在身后怒斥:“杨氏!你胆敢冲撞太子妃!”显然,皇后还不知太子妃已然遇刺。

  一息之间,杨妃却已经将利刃抽出,随着太子妃再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小腹处鲜血恍若涌泉汩汩而出,从太子妃紧捂腹部的指尖渗蕴出来。

  四周尖叫声响成一片!

  有杯盏不断坠地之声,有哭喊之声,有人高喊着“刺客”!乱糟糟地一团。

  因着今日不过是“家宴”,太后并未允宦官入内,可殿内仍然有不少身怀武艺的宫侍,这时见突生变故,几个宫女立即围上前来,将太后紧紧围侍。

  旖景感觉到有人拉了她一把,似乎是想让她退去安全之处,可她却见杨妃一个利落地转身,直冲旖辰袭去。

  不好!

  旖景手臂一扬,先是摆脱了宫侍的拉扯,顺手抄起席上一个镏金执壶,砸向杨妃,一边喊出一声:“姐姐躲开。”一边欺身上前,脑子里飞速恍过鲛珠教导的近身博击法,伸手就要去抓杨妃的手腕。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宫侍们以太后为重,尚不及反应过来。

  杨妃被这一阻,却干脆放过了旖辰,侧身一让,空手阻住旖景那一“抓”,反而将她手臂一扭,挡在身前,紧跟着手中染血的利匕,就横在了旖景的咽喉。

  杨妃习武!旖景脑子里飞速划过这么一个认知,思维倒先于手脚放弃了抵抗,任由她胁持着自己后退数步,背抵殿中檀柱,与殿中花颜失色的众人相向而立。

  “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五娘可是要与我一同陪葬了。”耳畔微暖,冷香扑鼻,杨妃依然轻柔的警告之辞,却让旖景冷静下来。

  最动人心魄,便是毁灭之前最后的艳丽,直到这时,旖景才总算是明白,为何今日杨妃这般引人注目。

  她早有破釜沉舟之心,虽说用了这般狠绝突然的法子,却显然不是一时冲动。

  旖景看向数步之外,踡缩于地的太子妃,这时她已经只能发出低沉的呻吟,目光也已涣散,不仅仅是腹部,身体底下也有血迹涌出,以致那条浅红色的纱裙,已被鲜血浸透,再难看出原本的色泽。

  “还不动手,将那贱人拿下!”是皇后扬声下令,针对的是闻讯而来的七、八个内侍。

  一贯端庄高贵、严肃冷厉的皇后,竟然在此大变下,说出“贱人”这样的粗野词语,并且全不在乎太子妃与旖景的死活,只欲先除了“威胁”,保全自身——人在紧要关头,往往会反应出最真实的心态,这话果然也是铁律。

  旖景奇异自己身陷危机,却还有心情揣摩人性与真理,这似乎说明,她其实毫不紧张?或者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杨妃身上散发的杀意?

  可下一息,她忽然感觉喉间一冷,刀锋森凉的凌厉,刺得肌肤锐痛。

  “娘娘,不能轻动,五妹妹还在险境!”最为焦急的人是旖辰,见旖景受制,她几欲扑身上前,却又怕一时冲动反而会害了旖景,当听见皇后之令,竟然挡在了内侍们的面前。

  “尔等退下!”几乎同时,太后便已下令,阴鹜的目光直视杨妃。

  “母后,您的安危要紧……”皇后满腹忧虑的劝慰。

  “住口!”太后怒斥,扫视殿内手足无措的内侍:“尔等听哀家之命行事,速速退下!”

  旖景垂眸,见太子妃已然完全晕厥在血泊中,捂在小腹的手虚软无力地滑下,掌心一滩殷红。

  “娘娘,请人立即替太子妃止血。”

  少女冷静如常的声音潺潺而出,让众人的目光一时集中过来。

  旖景看着旖辰焦急的眼睛,安慰般地一笑:“放心,杨妃不会伤害我,也不会伤害诸位。”

  她听见杨妃近在耳畔的笑声,温和如常。

  而那冷厉的刀锋,尚且近在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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