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当真?”

  因身负重伤,养病家中的金榕中听其现任中书左丞的嫡长子声称,阳泉郡王竟然被诏入宫后,一个翻身坐起,扯得老腰上伤口险些崩裂,“嘶”的一声凉气,满面狰狞之色。

  半响,才问出那一句话,当得儿子再次确认,神情顿时沉晦。

  难道,圣上竟然从姚会之死察觉出了风声?

  眼下也不知虞沨是否抵湘,虽有天子圣谕,虞沨不敢不丛,但未得袁起书函确认,金榕中始终不能安心。

  虞沨,可是他手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但假若圣上已经起疑……

  不得不提前策动!

  “快叫霍真!”金榕中一把搡开欲上前掺扶他的儿子,忍着伤痛坐起,披上一件大氅。

  却忽闻阳泉郡王驾临!

  在这关头,阳泉郡王竟然堂而皇之登门?金榕中越发忐忑孤疑。

  当见阳泉郡王满面焦灼,金榕中更添惊惧,一手扶腰,额上已经凝聚了豆大汗粒。

  “相公,我这才知,圣上于郡王府安插有耳目,霍先生数回登门,已引圣上起疑,今日诏我入宫,竟是询问绿苹之事。”尽管外头这会子北风渐厉,但阳泉郡王也是满头热汗,开门见山就是一句。

  闻讯而来的霍真不由腹诽——阳泉郡王也太天真了些,他这样的身份,圣上怎能没有耳目暗中盯防,便是自己早有所料,才大废周章地找了个绿苹为借口,圣上便是有所疑惑,也远远不到猜到全盘计划,何致惊慌失措?

  金相忙问:“圣上究竟何意?”

  阳泉郡王抹了一把汗:“我好不容易遮掩过去……但圣上依然还有疑心。”

  霍真甚是不耐:“这是自然,但郡王既知圣上起疑,何故还来相府?”

  “正是奉了圣命。”阳泉郡王说道:“相公,因着三殿下遇刺一案,圣上怕是已经捺不住了。”

  “秦怀愚那小人!”金相大怒:“是他陷构老夫!”

  “圣上让我今日前来,特地嘱咐了询问相公伤势可有好转,应是试探之意。”阳泉郡王眉目间尽是忧虑:“怕是再拖延不得多久。”

  “如此,也只好提前策动!”金榕中果断决定,一阵咬牙:“等不及湘州信来了,郡王安心,老夫已早有安排,只要你抵达临漳,便可安然无虞。”

  金榕中胞弟曾领临漳卫部,虽在十年前便已病故,但嫡长子袭了父职,眼下还掌着临漳卫,兼着周边州府,不乏金榕中一手提拔之卫部军官,也是这回行动,除袁起一脉的次要兵力,虽不能与直隶大部守军、京卫对抗,但短时之内保得金相等安全,还是大有余地。

  金榕中正是有这一手万余后备力量,才不惧天子会不顾众议,对他突然下手。

  他尚且有两个嫡子,任着外郡州官,天子想斩草除根,也不是那般容易。

  阳泉郡王却甚是忧虑:“只我这么一走,便将金相置于险境了。”

  霍真暗暗翻了个白眼,但语气却甚是沉肃:“眼下虽虞沨已快入瓮,但卫国公这头还得抓紧,再有诸多事宜还得安排妥当,即使情势所逼,却也心急不得,以在下陋见,圣上虽有所疑,却也还忌惮着相公身后之势,必不会轻举妄动,但以防万一,相公还得早离都城,并有郡王,也不能在京都久留。”

  金榕中重重颔首:“郡王明日复命,可称老夫已无大礙,暂时打消圣上防心,余事郡王不需多虑,有老夫一手安排,必然可保万全。”

  得了金榕中这一句话,阳泉郡王似乎才有了底气,也不久留,遂告辞而去。

  却当跨上青骢金鞍,眼角渐有冷意——

  果如虞沨所料,金榕中会以安全为由,助他“撤离”京都,背实了这谋逆不轨的罪名!

  而他一旦听信,落入临漳金相势力手中,便是置身刀俎之下,生死哪里还由自己作主?

  且不说金榕中这边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划,但说秦相,当得天子“示意”,也是雷厉风行,不过数日,便捕获了一名“漏网之鱼”,一番“严刑逼供”,套得金榕中指使死士刺杀皇子之口供,当即将证辞呈上,力谏圣上决断,将金榕中入狱治罪。

  乾明宫正殿这日群臣争执之声,那叫一个震耳欲聋。

  秦相党羽当然咬定“罪证确凿”,而金相党羽自然质疑“诬陷谤构”。

  左丞金明决叩首呈情,咬定父亲金榕中清白无辜,以致指天为誓,痛哭流涕,历数金家三代功勋,感人肺腑处,甚是惊天泣地,引得一众“忠臣良将”执笏长跪,呼吁圣上明断的嗓音险些冲翻正殿藻井。

  “早闻金相眼下伤势已无大礙,如此,着他立即前来与罪人当众对质。”天子掷地一句,顿时止了哭嚎怒骂、针锋相对。

  秦相党羽自然心花怒放,以为圣上已有决断,这回金榕中必是有来无回。

  而金相党羽也是早有预料,当下暗暗捏拳,准备“决一死战”。

  金榕中来得甚是“踉跄”,短短一月间,瘦了不止一圈,连那身圆领大红官袍挂在身上,也有了几分“飘逸空荡”的意思。

  当众对质很有意思。

  因秦相并不知三皇子遇刺的细节,甚至连个确实地点都弄不准确,四皇子又早有袖手旁观的计划,自是不会自曝知情,给秦相任何指点。

  之所以秦相敢不明就理就拎出个“活证”来,无非是以为与圣上早就“心照不宣”,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哪会深究,他的以为原本也不错,但是天子眼下,心意却早已改变。

  故而,注定闹剧了。

  金榕中当然叩首喊冤,态度十分真诚——他是当真没有谋害三皇子,当然不惧诬言谤构,连声控诉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又称刺客既为死士,万无轻易招供之理,必是受人串通,血口喷人。

  天子待金榕中发挥一番,便问刺客,当日是在何处行刺杀一事,又有几个同谋,现在何处?

  秦相如遭雷霹。

  当事人三皇子烟眉一挑,神情便带几分微妙——圣上这是,竟欲为金相平冤?眼下情形越发难懂了。

  可怜的刺客当然被问得哑口无言。

  金榕中大喜过望,心说秦怀愚这头猪,找个人证也这么漏洞百出,居然是个一无所知的废物!毕竟事涉皇子,圣上怎么会掉以轻心?秦怀愚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登即,士气大涨,更是捂着腰厉斥有人诬陷!

  天子神色十分沉肃,微咪眼睑,目如冷电。

  那“刺客”本就是个死士,一看情形不好,立即触柱而亡。

  满堂皆惊。

  圣上却轻描淡写而过,指着秦相说道:“爱卿是受人蒙蔽了,此人显然是受人指使。”

  金榕中哪里肯服,立即反污秦相才是真凶。

  圣上却有明断:“倘若当真如是,何故这证人不知事发底细?以朕看来,秦相是被人利用罢了,就算他要污陷爱卿,也不会行此浅薄陋计。”

  秦相泪流满面:陛下圣明……微臣可不是“被人利用”,只不过……陛下这又是何用意?

  被天子“玩弄”了一把的秦相正且满腹孤疑,一旁党羽却已如梦初醒,见此计不通,立即又调转矛头,拿并州一案说事。

  金相自然又是一番老把戏,一番“举荐不当”、“失察”等主动认罪,只一口咬定不知施德之行,心里冷笑:仅凭施德一人之言,万万不能作准,霍起是个信得过的,必不会将他攀咬出来,而圣上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牵连进常信伯等一干人证,主审虞沨又不在场,在场中人之言,不过是妄加推测,倘若换了个势单力薄者,必然会被众口铄金,可他金榕中,却不是软杮子,可任由拿捏。

  一个凶狠的眼风。

  跟着又是一串党羽跪地,上演一番赌咒发誓,无非是说金家如何忠烈,历数旧日功劳,力保金相不会与施德同流合污,再者圣上既然尚无论断,负责此案的楚王世子又暂未返京,如何能草率将金相定罪?

  金榕中老泪纵横,一声猛喝:“住口!施德是微臣一手提拔,他行此不法之事,微臣难辞其咎。”遂递一本,自请罪责,称再无颜任丞相一职,恳请圣上另择贤明,竟是要辞官待罪。

  分明盘算着自卸乌纱一了百了,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秦相党羽正待反驳。

  天子却已经拒绝:“爱卿何必如此,并州一案尚无定论,朕欲待世子从湘州返京,再亲审此案,真相到时便知,倘若爱卿本为无辜,虽有举荐失当之罪,念在金氏一族赫赫功劳,也当从轻而论。”

  这话,当然不会让金榕中领情,并州一案,怎么会轻易揭过?常信伯等人定已将他攀咬出来!只不过虞沨未归,天子尚不能把控湖南局势,不欲冒险罢了,眼下,圣上定是盘算着依靠虞沨,彻底瓦解他金家在湖南之势,才好根除。

  哼,这欲擒故纵、虚伪怀柔之计,天子当真运用自如。

  金榕中心下冷笑,却是满面沉痛,再次声称难辞其咎,又说自己伤势虽好,到底年迈不支,再也难以担负大任,竟是铁了心的要告老。

  当然,他也明白,天子不会应允,许他全身而退。

  又有党羽力劝金相不能置君国不顾,圣上定不会受人蒙蔽云云。

  金相哀叹:“老臣深信圣上定能明审并州一案,但实在力不能支,眼下只望告老还乡。”

  圣上逼于无奈,只好先允了金相“长假”,让他在家休养病体。

  既然如此,金相就算离京去别苑“休养”,天子明面上也不能阻止。

  这就是今日这番“唱念俱佳”的最终目的。

  金相如释重负。

  而在场朝臣,哪里知道金相已有谋逆之心,尚且以为金相是以退为进,争取天恩体恤。

  金相当然也不曾料想,于天子来说,也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数日之后,金相携家带眷低调离京,“休养生息”“乐享长假”去了。

  当然,几个在朝为官的儿子还是暂时留在锦阳,以掩人耳目。

  朝廷风云变幻,时局晦暗难审。

  锦阳京的这个初冬,笼罩在十分微妙的气氛当中。

  旖景却终于迎来了她的及笄礼,这一日,有初雪突降。

  而远在湘州,却同样有飞雪如絮,飘洒弥漫。

  城门之外,虞沨行下马车,遥望当先一骑远远而来,朱衣银冠,肩上系着石青披氅,迎风飒飒。

  未披铁甲,已有扑面而来的威势凛人,当是湖南都司袁起亲迎。

  虞沨轻卷唇角,摊开手掌接下几片飘白。

  下雪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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