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尘埃落定,当日绿卿苑的丫鬟们都知道了樱桃的晋等,自然免不了一番议论。

  旖景问得樱桃五月生人,于是赐了她一个崭新的名字:“前人诗云,‘昨日南园新雨后,樱桃花发旧柯枝’樱桃仲春开花,果熟于谷雨,待五月时当已花果无存,唯有柯枝待明春,你既生于夏季,莫如以后就叫夏柯。”

  一等丫鬟夏柯,便引来了诸多人的艳羡。

  风向立转,往常围在冬雨身边大献殷勤的丫鬟们不约而同地把热情的笑脸对准了夏柯,都巴望着这个新鲜出炉的一等大丫鬟,能在五娘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夏柯却还是从前那模样,宠辱不惊,回之以淡然一笑。

  冬雨当然十分失望,却还强作欢颜,对夏柯道了声恭喜。

  却趁人不备,往远瑛堂去,与宋嬷嬷避了旁人,好一番抱怨。

  “祖母,若是换了别人也还罢了,怎么偏偏是那贱婢,当日院子里多少丫鬟都耳闻了她对我的一场排揎,都晓得我与她彼此不待见,如今她生生压了我一头,只怕往后更会瞧不起我,祖母,您不是说国公夫人必定会把晋等的机会给我吗?”越说越是委屈,眼角就泛起了湿意来,冬雨伏在宋嬷嬷怀里,一时心灰意冷。

  宋嬷嬷也是懊悔连连:“这次是我想岔了,早看出夏云是桶烂泥,就不该容着你们施那错漏百出的计策,国公夫人原本也是想让你晋等的,哪知五娘一意要让那小蹄子……你也别太与她较真,不就是个一等丫鬟吗,翻不出什么浪花来,那些奴婢不过就是捧高踩低之辈,眼皮子浅得很,樱桃这会子风头正劲,她们自然会讨好于她,即使如此,有我在府里一日,还有谁真敢排揎你不成?”

  “可我就看不惯她那故作清高的模样,就像登天了似的,春暮和秋霜姐妹本就对我有些防备,这下更是与她抱成了团儿,五娘这会子已经赐了新名给她,以后就叫夏柯了,我顶着这个名儿,却不得不屈居二等,怎么想也是一个讽刺。”想到往常对她热情似火的那些丫鬟,今日意味深长似乎带着同情的目光,冬雨只觉得一口气憋得胸口闷痛。

  到底还是个孩子,生这些闲气也太不值当,宋嬷嬷无奈地摇了摇头,抚着孙女儿的头发:“我冷眼看着,五娘不过是喜欢那贱婢的性情罢了,她到底比不得春暮与秋霜几个,就是一时的风头,若她对你颐指气使,大可顶撞回去,不过仔细着些,莫让她捏住你的把柄,只要站得住理,也不需要畏头畏脑。”

  见冬雨仍然耍着小性子,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间撒娇,宋嬷嬷又再安慰:“今日听五娘那意思,倒也是想与你亲近的,还说要让你专职打理书房笔墨之事,如此一来,差使轻省不说,也常有贴身侍候的机会,你难道还不如那卑贱之婢,讨不得五娘的欢心?”

  冬雨一听这话,胸口的闷气才解了几分,讪讪地坐直了身子,揉了一揉眼角:“五娘果真这么说了?”

  “祖母还会哄你不成,她还当着夫人的面儿赞你伶俐呢,不过你到底是新近才去她身边的,这才让夏柯拣了便宜,五娘性子疏朗,看来也是中意直来直去的人儿,你心里有个计较就成,只切忌不要当着旁人的面儿与夏柯争执,却也不必与她示弱。”宋嬷嬷见孙女儿委屈略平,方才又严肃了面容:“有什么事只说给我听,让我来替你筹谋,万不能再犯了急躁。”

  冬雨抿了抿嘴角,依然有些不甘,但在祖母严厉的逼视下,方才点了点头:“可恨春暮这次又逃过了一劫,难道就放任她继续在绿卿苑不成?”

  宋嬷嬷的面色又沉了几分:“罢了,为了大局,也只好先容她一时,好在她毕竟也大了,过上两年,待五娘及笄,那时春暮怎么也该许了人家,礙不着你什么。”

  两次算计,两次落空,若再针对春暮,大长公主越发会生疑,若是为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贱人坏了大事,岂不是得不偿失,故而宋嬷嬷虽然对春暮这个绊脚石耿耿于怀,也只得先由着她横在道上,还是要细细盘算,如何先除了杨嬷嬷一家。

  依宋嬷嬷想来,国公夫人虽说没有表示,明面上还对杨嬷嬷恭敬有加,不过真心里头,未必真容得下她在身旁指手划脚,不过是忌惮着大长公主罢了,如果自己动手,替夫人除了这个礙事的人……一方面更得国公夫人的欢心,另一方面也为冬雨扫清了障碍,这才叫做两全其美。

  宋嬷嬷在劝服孙女儿的同时,也说服了自己要暂且隐忍,只待编成一个万无一失的猎网,在引猎物入陷,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正对旁人虎视眈眈的同时,自己也早就暴露在猎人冰冷的箭簇之下。

  这日傍晚,宋嬷嬷回到私宅,一听腊梅上前禀报儿媳又带着孙子去城郊庄子看望娘家母亲去了,还说要在庄子里住上两日,顿时气不打一处,腊梅一看主人一张黑面无常的脸,吓得颤颤威威,缩在厨房半天不敢露面,好不容易准备好了晚膳,也不见宋大总管归家,宋嬷嬷更是焦躁。

  在一旁侍候着的腊梅与杜鹃自是垂眸屏息,不敢有丝毫大意,就怕略微疏忽,弄出一点响动就引来一场毒打,这么胆颤心惊着,直到宋辐戌初时分满身酒气的归来,两个丫鬟方才松了口气。

  腊梅瞧见宋辐进了次间,“咯吱”一声掩了房门,不由心念一动,连忙打发了杜鹃去厨房烧水,自己蹑着脚步拐到了墙根儿窗户底下——在宋家为婢,比刀口舔血也差不了几分,长年累月提心吊胆地生活,让腊梅练就了一双灵敏的耳朵,宋家又比不上真正地高门望族,有那仆妇成群,院子里就只有两个使唤丫鬟,腊梅倒不担心被别人发现她的这一行为。

  屋子里头,宋嬷嬷满面震惊!

  “你说什么?”

  “我也没有想到,事隔十余年,竟然还能被莲花镇上的人认了出来。”宋辐端着碗狠狠灌了一口凉水,才微微平息了嗓子里被烈酒刺激的干哑:“好在今日没与府里的其他人一道出来。”

  “那人究竟是谁?!”宋嬷嬷心急火燎,嗓门不由拔高了几分。

  “我哪儿还认得出,他上来就搂着我的肩,喊我田阿牛,吓得我怔了好一会儿,才要说他认错了人,他就撸了我的袖子,指着我肘上那处旧伤,又说起小时候从枣树上摔下来的事儿,还说他虽然六岁时就跟着家人去了外郡,再没见过我,今日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压根不知道我‘夭折’的事儿,那时我才从荣庆斋出来,生怕引得熟人注意,又想他虽说认得我,却不知我现在的身份,干脆就由得他拉了去叙旧。”

  宋嬷嬷听了这话,急得险些从炕上蹦了起来:“这么说你承认了?”

  “我也是怕留下什么后患,想瞧瞧他究竟是什么底细。”宋辐又灌了一碗凉水,重重打了个嗝儿:“母亲放心吧,他虽说还记得我,却并没什么大礙。”

  “什么叫做无礙,这可是件大事!”宋嬷嬷几巴掌拍在案上,眉毛不由得立了起来。

  宋辐连忙解释:“我问了那人,原来是与田家隔村儿的,也是个佃户,他老子十多年前借了人家利钱,尽数赔在了赌场,生怕债主上门,带着家人去了外郡投靠亲戚,竟是离开京都近二十年了,难怪他不知道后来的事儿……他说自己天生异赋,有过目不望的本事,因此还记得我……这人姓耿,后来随家人去了楚州,依附了一个商户为奴,这一次来,本是那商户的大小姐成亲,随着送嫁的,只留两日就得回楚州去,我问了他家大小姐,原来嫁的是东市迎客楼的少东家。”

  宋嬷嬷方才略微安心:“你确定他说的都是实话?”

  “那是当然,我与他喝完了酒,还特地让人去了迎客楼打听,果然他们少东家月初娶了新妇,正是楚州的商户女儿,还有这姓耿的家伙,的确是新妇的家奴,送完嫁就得回楚州去。”见养母再不像刚才那般紧张,宋辐这才挥着巴掌抹了把脖子窝的热汗:“我随口说换了主家,也早不在莲花镇上租种了,他也没有追着问。”

  “虽是如此,这两天也得仔细着,要留意姓耿的这人是不是真离了锦阳。”宋嬷嬷沉思良久,虽觉得此事甚是突然——养子“夭折”了十余年,不想在京都竟然还有人能一眼认出他来,的确是匪夷所思,不过又实在想不出哪里蹊跷。

  尽管知道有人在背后打探着她,并且查到了莲花镇田氏夫妇与银钗,不过银钗并不及把实情告之那人,那人当不知真相。

  也许,果真是一场巧合罢了,宋嬷嬷不无庆幸地想。

  她自然不知道,这时楚王府里——

  灰渡满面郑重,健步如飞,趁着最后一抹天光温柔的苍白,把耿姓家奴的回话带到了虞沨耳畔,说到后来,一贯沉稳的灰渡不由都激动得颤抖了嗓音,却见世子爷依然儒雅地淡笑着,负手窗前,眸光深遂,竟然没有半分惊异。

  “世子,难道您早有预料?”灰渡忍不住问,却又立即垂眸。

  是他迟钝了,如果世子不是早有推断,也想不出这种试探的办法来。

  那耿姓家奴,哪里是什么宋辐的故人,只不过灰渡找村民们打听田氏一家底细的时候,得知田阿牛幼时从枣树上摔下伤了胳膊的事儿,楚州是楚王的封地,虽说圣上信重,不舍让楚王就封,可在当地却也有一些势力,那商户其实也是楚王的人,找一个家奴行此试探之事,自然算不得什么。

  “已经勿庸置疑,导致银钗丧命的究竟是什么秘密。”虞沨看着逐渐黯淡的苍穹,轻薄的云层有若断絮,随风聚散,缓慢地变化着姿态,往天边渐渐流远,一弯新月,已在竹梢,露出了浅浅的轮廓来。

  “可是属下还是不明白,为何宋嬷嬷要收养田氏夫妇的儿子,并且还为此害了银钗的性命?”今日得知的事实在脱离了灰渡的接受范围,让他使终想不透其中关健。

  虞沨收回了目光,看向灰渡:“田氏夫妇本无子,而是替宋嬷嬷把养子收留到了七岁。”

  灰渡颇为汗颜,不由得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是,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何宋嬷嬷从前要对一户普通佃农诸多照顾了。”可是……据他打听的情况,宋嬷嬷一直与大长公主朝夕相伴,不可能掩人耳目地生下私生子来,那么这个宋大总管本身又是什么身份?才值得宋嬷嬷这般铤而走险、大废周折?

  像是看穿了灰渡的疑惑,虞沨也垂眸思量,过了一阵方才执笔一书,灰渡凑近一看,却见他写了宋辐、宋茗两父子之名。

  “与其去想宋辐究竟是谁,莫如推测宋氏为何要处心积虑,掩人耳目地收留这个养子,她的目的,无非是想让宋辐顺理成章地入卫国公府。”虞沨似乎喃喃自语,目光留连在两个名字上,忽然一笑:“渡,你不觉得,这父子俩的名字大有深意吗?”

  身着铁甲,威武轩昂的护卫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名字,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究竟有什么深意。

  虞沨却又负手,依然遥望天边。

  他觉得脑子里的那条线索,似乎越发地清晰了。

  这日傍晚,宋嬷嬷母子那番没头没脑地谈话——至少腊梅是这么认为,她完全不明白其中含义,但在第二日,却一字不漏地学给了三顺听,于是再隔了一日,三顺带着满腹疑问去了马场,把那些话,又一股脑地告诉了旖景。

  旖景自然大惊失色!

  那日听八娘说银钗死于蒋嬷嬷手中,她就怀疑幕后真凶是宋嬷嬷,不过怎么也想不明白宋嬷嬷的杀人动机,可是有了这一番话……

  田阿牛居然是宋辐,那么宋辐就是银钗未曾谋面的,早在七岁时就夭折的哥哥!

  有了这条联系,银钗的死便直接指向了宋嬷嬷。

  这也进一步证实了旖景的猜想,宋嬷嬷并非单单针对于自己,她的阴谋,根本就是指向整个国公府!

  可是,宋嬷嬷为何要如此,还有宋辐究竟是谁?

  宋嬷嬷要认养子,大可名正言顺,何故还要让银钗父母将宋辐抚养到七岁?并且还伪造了宋辐的身份,让他入国公府为奴。

  旖景觉得自己每迈近一步,真相却又往迷雾里后退一尺,总是影影绰绰的轮廓,让她看不分明。

  三顺在一旁打量旖景的神情,一时也拿不准腊梅的信息是否有用,不由问了出来。

  “很好,让腊梅继续留意宋家的人,不过也不能太过冒险,须得谨慎仔细。”旖景肯定了腊梅的作用,又问三顺:“三皇子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小人已经打听到三殿下有个长随,极是受用的,这阵子也在想辄儿与他‘结识’。”三顺说道:“还有千娆阁杜宇娘的事儿,小的已经打听明白了。”

  效率实在是高,旖景不免有些兴奋,连忙让三顺细细说来。

  这杜宇娘原本却是当今太子妃嫡妹甄氏四娘的使唤丫鬟。

  甄氏为典型的前朝世家,东明时曾出过两任首辅,族中子弟入仕者甚众,后哀帝无道,甄氏族人大多辞官,直到大隆建国,高祖称帝,才又有甄氏俊杰入仕,而太子妃之母却是出身勋贵,据说年轻时性情颇为张扬,旖景依稀记得前世时这位甄夫人架子端得极高,看人都是顺着鼻梁往下的。

  甄氏四娘,前世正是旖景的长嫂。

  “杜宇娘本是甄四娘的贴身丫鬟,据说也是打小儿就在身边服侍的,三年之前,因为失手摔坏了一个梅瓶,据说是甄四娘爱不释手的,竟被发卖给了人牙子,就这么沦落风尘。”三顺的解说十分简洁。

  旖景却听得暗暗心惊,前世时,她与甄氏四娘颇为亲近,还觉得她到底是世家女儿,才华自不消说,骨子里又继承了勋贵女儿的爽朗,落落大方,毫不扭捏造作,与她十分投契。虽说长兄正是因为娶她为妻,才与太子渐行渐近,最终在远庆九年,卷入太子遇刺案意外身故,可旖景也全没抱怨过甄四娘。

  因为甄四娘与长兄的确两情相悦,琴瑟合鸣,长兄身故,她也痛不欲生,数日不进水米,险些一命归西,多得家人劝慰,甄四娘才没有以命殉夫。

  可是杜宇娘的事……

  一个打小侍候的丫鬟,就因为摔毁了一件物什,竟然被卖入了妓坊,甄四娘未免太过心狠。

  旖景忽然想到,前世时甄氏过门不久,长兄身边侍候的两个大丫鬟就莫名其妙地犯了错,被远远打发去了庄子里。

  似乎下人们也有议论,说世子夫人不好相与。

  难道甄四娘也不是表里如一?

  “小人还打听得,杜宇娘原本是甄家的家生子,老子娘与两个弟妹眼下仍是甄家家奴。”三顺又说。

  这下连夏柯都有些惊异了:“换了别家,家生子一般犯错,只要不是罪不可恕的,多数只是降等或者没了差使,罚去庄子,配个小厮,怎么甄家竟这么绝,不就是失手打了个瓶子,竟让人骨肉分离?”

  三顺看了妹妹一眼,又垂眸说道:“小人也以为中间或有隐情,可惜怎么也打听不出来了,就知道自从杜宇娘被卖去了妓坊,她老子娘也受了连累,被罚去了庄子种田,一个弟弟在府里养马,妹妹还留在甄四娘身边,不过只是个粗使丫鬟。”

  竟然是一家子都无翻身之日了。

  旖景摇了摇头,暂时不想旁事,只对三顺说道:“我不瞒你,这杜宇娘眼下被纳入了江湖帮派,而为了助腊梅不受苛责,我虽有了计划,却苦于缺个演戏的人。”跟着就把心里的盘算给三顺兄妹解释了一回:“我是想说服杜宇娘,好借用她手里的势力成事。”

  三顺听了旖景的话,顿时激动不已:“五娘放心,这人我也能寻到。”

  “不,到底要害人受些牢狱之苦,再说为了不让宋嬷嬷起疑,不能由我们出面,这些江湖帮派,自有他们的手段,倒比我们自己行动稳妥。”

  “那,五娘的意思是……”

  “你先去见杜宇娘,就说我要与她做个交易,至少能让她家人不在甄家受苦。”旖景拿定了主意:“你跟她说,我是卫国公府的小郎君,曾与她有一面之缘。”

  董三顺立即奉命,事关腊梅,自是当日就去了千娆阁,但这一次,却并不顺遂,当日晚间,夏柯就得了回信,转告五娘:“奴婢哥哥倒是见了那杜宇娘一面,不过她说要与五娘您亲自面谈,时间就定在三日后的戌正,过时不候。”

  这要求对旖景来说十分苛刻,戌时已为一更,戌正更是差不多宵禁了,虽说千娆阁所在的怡红街不属宵禁的范围,但旖景一去,就无法当夜归来,且不考虑这夜不归宿的问题,就说一个闺阁女子,要怎么做到在入夜后现身于妓坊里?

  可旖景却不愿放弃这么一个争取五义盟协助的机会。

  她深深地陷入了左右为难地郁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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