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栏琼桥一方水,乌瓦碧柱两重楼。

  东华门内文渊阁,池水一角映着浅白的阳光,四周安谧,唯有北风穿过古荫,一地的枝叶影绰,风音稀疏。

  西侧雕窗里面,两张对置的长案,中间隔着高出案面略许的平面架,上头置着几盆小巧的植栽,底下一层架子满满堆放着卷轴与书册。

  案侧无人。

  入直阁内的两个天子信臣这时正在靠着书架设置的罗汗床上,一人手里托着一盏朴洁的白瓷杯,里头汤色正碧。

  苏轹一身白鹇青袍,头带文绮金顶展角乌纱,盘膝坐着,眉心舒展。

  原定的童试分为三考,最终被院试录取者才能称为生员,算有了功名,可参加乡试,但因这回是首回开试,明春紧跟着就要举行乡试、会试、殿试,时间显得仓促,过程也要精简,童试便被简化为两考,如今都已结束,两阁部这才清闲了些,等着各地报上的结果。

  “这回考生多达数十万众,阅卷怕是没这么轻松。”苏轹说道。

  大隆复兴科举任官,天下寒门学子皆引为幸事,都不想放过机会,再兼着那些没落下来人脉凋零的世家,也都指望子弟能取得功名,参加明年的科举试得首届金榜题名,就算名门望族,但凡有子弟向学者,也都磨拳擦掌。

  虽名为童试,礼部甚至限定年十五以上才能参试,报名应试者也是一个庞大的数量。

  “听说河南有个考生已过七旬,递卷后气喘急发,出考场竟然不治。”虞沨显然是看了地方呈上的奏事章,这时说道。

  “唉,对于这些寒门士子而言,从前就只有幕僚这么一个途径,能入仕者不过十之一二,机会还不如权勋门下的豪奴,当年并州知州施德,说来不就是金榕中的家奴?我听说那位七旬考生从前也是幕僚,后归田,这回是与子孙三代共同参考,可见入仕之机于他们而言的珍贵。”苏轲很是感慨:“但科举一兴,眼下的世家有一部份会逐渐没落,将来朝廷格局会有大变。”

  很显然,这时世家望族若子弟不济,难免会淡出朝局,过上些许年,若家族无人在朝任官,世宦望族就冷寂没落下来,而被诗书之族代替。

  相比世家,勋贵多为手握兵权镇守地方,又有爵位,冲击看着是要小一些。

  不过圣上复兴科举意在加强集权,对于兵权的规划必然紧随其后,虞沨默默地想,不久的将来,说不定还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变革,那时才该勋贵们提心吊胆,相比这回官制改革,也许更会风声鹤唳。

  两人正说着政务,一个内宦手持拂尘而入,是天子诏令虞沨去乾明宫议事。

  御书房里,天子摒退随从,连中书舍人都不留一个。

  气氛若有若无的紧张。

  虞沨才一恭身,天子就微抬手臂,赐坐一旁。

  “李氏的死远扬怎么看?”开口就是一句。

  事情已经过了些日子,却在这时才问。

  不得不让世子斟词酌句。

  天子忽然从一堆奏章里抬起目光看来,神色平和,眼底却有肃意。

  “圣上容禀,以臣看来,李氏确死于非命。”虞沨只好说道。

  天子微一挑眉,手中御笔一搁,往后一靠:“这世上的确没有那么多暴病之人……那个姓孙的幕僚……叫什么名?”

  虞沨心里警铃大作,却毫不犹豫地回答:“孙孟。”

  天子眸中一道笑意划过:“远扬倒知之甚详。”

  虞沨手里有天察卫,可皇子府里的耳目却非出自天察卫,天子无令,于皇子府安插耳目也属“不臣之举”,尽管事实上皇子府里暗探甚多,除了几位互相安插的,还有皇后与众位妃嫔的人。

  “臣领办青缎杀人案时,孙孟也是涉案之一。”虞沨当然早找好了说法:“而得知三殿下之李姓侍妾与孙孟有关,是因为有人妄图利用这事诽谤内子,臣不得不察李氏来历。”

  天子今日有此一问,显然是品出来“流言蜚语”不似表面那般简单,虞沨当然不能承认他窥探三、四两个皇子,只能给出这么一套说法。

  “诽构景儿?”天子再一挑眉,却并没有太多讶异:“远扬细细说来。”

  虞沨只好说了寿太妃登门问罪,却被旖景巧言化解的始末。

  有那么一阵沉寂。

  “朕还觉得怪异,老四送李氏去老三身边,必有所图,李氏想来是被老三抓了把柄才被处死,既然老四与李家选择吃个哑巴亏,怎么转头又散布谣言,难道就不怕引火烧身?原来是老四媳妇狭隘,才惹出这么一桩事来。”说到这里,天子语气忽然往下一沉:“远扬,以你看来,李氏因何而死?”

  虞沨这回并无犹豫,起身抱揖作答:“诚如圣上所言,李氏是因刺探未果,反被三殿下察觉,知她心怀叵测,却不愿把事闹大,未免伤及手足情份,才暗下处死,交还李家安葬,也算是顾全四殿下的体面。”

  天子微咪眼角,看了虞沨好一阵,唇角才有笑意:“你能这么以为就好。”

  显然,天子是不愿虞沨因为秦妃借着李氏的挑唆,对三皇子生隙。

  “寿太妃有些意思,朕从前听说她性情蛮横,她那个儿子又实在荒唐,不想人近八旬,她倒通透起来,被景丫头一提点,还知道悬崖勒马,这事她处理不错,及时谒制谣言,才没让老四媳妇惹出大乱子来。”天子忽然起身,绕过龙案,与虞沨隔案而坐,见虞沨起立,忙拍着他的肩膀:“虽是君臣有别,朕还是你的叔父,有些话只当家人闲谈,无须拘束。”

  “听你上回奏事,天察卫已经分别深入北原与西梁?”天子又问。

  这是要谈和亲之事了,虞沨心中暗忖,应问而禀:“天察卫虽已入两国国境,一时无法渗入王廷。”

  “自然没有那般容易。”天子不以为忤,却微作沉吟,这才说道:“和亲之事太后已经与景丫头提过,朕起初以为你们父子因江氏之故对安然也有芥蒂,太后又称安然已经及笄,因为这层缘故,婚事上头许有艰难,正好西梁王请求联姻,才动了意……既然你们先能释怀,对安然诸多考虑,朕也不愿强人所难。”

  见虞沨有解释的意思,天子又微微摆了摆手:“朕不瞒你,这回和亲并非两国交好这般简单。”紧跟着就把西梁王的打算一一说来,忽而蹙眉:“西梁虽以宛姓为尊,国政却由三姓决策,就算金元公主将来称王,庆氏嫡子也为西梁贵胄重臣,这和亲之女于我大隆与西梁邦交甚为重要,眼下宗亲,除康王楚王,大多闲散无职,以闲散宗室和亲,庆氏未必能引以为重……朕是打算,将虞标之长女过继给楚王。”

  天子所言并非不实,宛姓虽欲一统,可胡、庆二姓在西梁势力仍然不可小觑,本是三邦联合的国家,云边、金钟之旧贵族不可能退政,宛姓即使要以铁腕治政,也需要一番动作,难免不会掀起腥风血雨。

  就算要灭两姓,也只能分而治之。

  西梁王意在笼络庆氏打压胡氏。

  若只是为了规避“嫡女夫继”,西梁王大可暗杀庆氏嫡子,并不至于求助大隆以和亲的方式这般婉转。

  相比胡氏,庆氏势力更为显重,而庆氏与胡氏之间,又有诸多对立争夺,谁也不想看对方问鼎王权,眼下消灭庆氏风险太大,不如先稳定笼络,将来打压了胡氏,三盟政会成了两盟政会,三邦联盟根基动摇,宛氏才有望大权独揽。

  “臣有浅见,圣上容禀。”虞沨听天子仔细分析西梁政局后,却并没有一口应诺过继的事。

  这未免让天子疑惑,允他直言。

  “庆氏嫡子随金元公主来访大隆,得知和亲一事,必会猜疑是西梁王缓兵之计,用以规避‘嫡女夫继’,一定会诸多考量,而楚王府以过继女儿和亲,太过明显,未免让庆氏孤疑,以臣之见,莫若授职予寿太妃两个孙子,是为天家看重宗亲之意,如此才会让庆氏确信有利可图,欣然尊奉。”虞沨依计而言。

  天子微一沉吟,实在他也觉得时间仓促,这时莫名其妙让楚王府过继个女儿,难掩悠悠众口,将来和亲旨意一下,就算大隆臣子也会“恍然大悟”,难保庆氏不会有所保留,庆氏嫡子又会来访,不难打听出安乐是近期才过继一事,也是太明显了些,西梁王规避与笼络的意图也会失效。

  便就颔首:“正好寿太妃这回难得通透,楚王府也该表达谢意,因你举荐,虞标兄弟得朕信重,看在旁人眼里虽不知其中原因,也只以为是楚王府提携宗亲,与之交好,庆氏怕是也晓得你们父子得朕看重,不敢小瞧虞标。”天子说来,竟然大悦:“此计甚妥。”

  于是又问虞沨如何授职,竟当即拍板决定,虞标入京卫任统领,虞榴调禁中金吾卫。

  一个成卫国公苏轶帐下军官,一个由天子直接监管号令,寿太妃两个孙子乍然便从闲散宗亲一跃成为宗室当中,除几个亲王以外最受重用者。

  当然,虞标与虞榴是否真能争取天家信重,从此显赫,还得看将来兄弟两个的本事。

  君臣商议一定,虞沨行礼告辞时,却又被天子十分亲切地拍了肩膀。

  “远扬,太子性情较为软弱,朕忧心不已,好在三郎一改从前游手好闲的脾性,朕观察着,三郎倒还有些手段,将来与你堪称太子左膀右臂,你们同心协力,朕才能放心把大隆江山交给太子。”

  这话当然大有水份,可也饱含深意。

  虞沨不敢慢怠,说了一番“圣上春秋鼎盛”的套话。

  “等金元公主抵京,朕令你与三郎率礼部、鸿胪寺官员前迎,可这回来的是公主,礼仪上与从前国君来访或有不同,三郎多少知道些西梁礼仪,你与他好好协商,务必不能失我大国天家风范。”

  虞沨应诺,待出了乾明宫,步伐才略为沉重。

  天子心意,似乎果然偏向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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