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自打把蒋嬷嬷“移交”,并没有过多关注,不过听得秋月打探来的消息,知道娘家风平浪静,略微有些好奇,未知祖母要怎么解决这事——就算事漏,也不能因为算计姨娘而休了黄氏这个公候正妻,反而把蒋嬷嬷暴露出来,再不得黄氏信任,唯有将计就计,才能让蒋嬷嬷与李氏真正成为黄氏的心腹,起到耳目的作用,不过旖景对祖母甚是了解,知道她老人家心怀仁慈,并不会牵涉无辜,可若是将计就计,必然要发作两位姨娘,张姨娘安插耳目虽有心怀叵测之嫌,小惩大戒也为应当,雪姨娘却清白无辜,若为此被发卖或者打发去底下庄子里,的确有失公道。

  虽说姨娘侍妾身份卑贱,大长公主也决不会“草菅人命”,若真让雪姨娘有了身孕再行落胎,将人重罚,实在不符大长公主的作派。

  但此事关系卫国公府家务,旖景这个出嫁女不好横加干涉,并且将来对黄氏的忌防处置,也主要依靠卫国公府,旖景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决定把蒋嬷嬷“移交”,听凭祖母处置。

  因此世子妃也没有专门过问。

  隔了两月,锦阳京已经下过一场初雪,大长公主不慎染了风寒,旖景得信,当然要回一趟娘家探望,可巧正遇着这事发作出来。

  大长公主病症原不太重,却引发了咳喘,这让卫国公十分忧心,还好经太医诊治并无大礙,不过叮嘱着要留心保暖,万万不能再受了寒凉。

  这一日旖景回府,径直去了远瑛堂,一进内室便闻扑鼻的药息,又见祖母面色苍白,忍不住眼角泛红,她想起那一世似乎也是这样的时候,因为长兄与长姐的缘故,祖母病卧榻上,似乎就是这样的情景。

  这一世许多事情已经更迭,长兄安然无恙正等着来年“荣升父职”,长姐已经顺利产下一子,眼下又再身怀六甲,旖景本该心安,可眼看着祖母病倒,实在忧心忡忡。

  就在一月前,墨姑因为急症病故。

  当年旖景打算请江薇替墨姑诊脉,察察是否有隐疾,却没来得及提说,江薇就与江汉离开锦阳,这事旖景还一直记在心上,拜托给王府良医正,于是墨姑月月都会接受诊脉,却并没察出隐疾。

  哪知还是因为一场突然的风寒病逝。

  有的事情,似乎不是人力能够挽回,就像墨姑的生命,注定会在远庆九年终结。

  旖景很放心不下祖母的康健。

  倒是大长公主一派乐观,一把接过孙女儿跪在脚踏上递上的汤药,仰首一口服尽,把旖景拉了起来搂在怀里安慰:“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几日初雪,我兴致一来,贪赏了回雪景,晚上在镜池边的水榭里多坐了一歇,就着了凉,咳喘也是老毛病了,这几年并不常犯,景丫头快别担心,祖母好着呢,还等着抱曾孙儿。”

  一旁侍疾的二夫人利氏也忙上前凑趣:“难怪母亲疼惜景儿,这孩子就是孝顺,景丫头快别着急,太医也说了无礙,大伯可是专程请了江院使来瞧的脉,保养着就好。”

  黄氏才把药碗递给玲珑拿了出去,也一脸的笑容:“是怕再受了风寒,才让卧床静养,太夫人无论胃口还是精神头都恢复过来。”

  旖景也不好意思再撒娇,飞快地抹了眼泪,就坐在榻沿儿上,与黄氏寒喧了几句,就问起利氏两个堂姐的近况。

  “二丫头昨天才与姑爷回来一趟,姑爷眼下也知道上进,二丫头帮着她夫家大嫂理家,妯娌两个倒是和睦,我看着也放心。”利氏说着也是笑中带泪:“就是四丫头,眼下隔得远,倒是写了信回来,说万事都好,就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报喜不报忧。”

  这话倒把大长公主说得笑了起来,点了点利氏的额头:“倒有了些当母亲的慈爱,晓得牵挂四丫头了?”

  利氏顿时涨红了脸,竟当面撒起娇来:“瞧母亲说的,明知媳妇是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就是性子急,四丫头是我亲生女儿,哪能不牵挂。”

  旖景瞧见二婶的模样,倒是抿着嘴笑了起来,缓解了几分心里的担忧。

  大长公主推了一把硬往她身上挤来的利氏,却是满脸的笑:“你放心,四丫头一贯稳重懂事,与四姑爷也甚是和睦,她婆婆也是和善人,不会亏待了四丫头。”

  正说着话,蓝嬷嬷就跟着玲珑入内,看着黄氏欲言又止。

  大长公主瞧在眼里,轻轻握了一把旖景的手,询问道:“可是和瑞园里有事,这两日因为我的缘故,倒累得你夫人衣不解带,有话不妨直说。”

  蓝嬷嬷就越发显得欲言又止了,黄氏瞧见大长公主面色染了几分不愉,连忙起身说道:“嬷嬷有话快禀。”

  “是……”蓝嬷嬷这才行了一礼,垂着脸禀道:“这两日雪姨娘也有不适,老奴回了三夫人请医,今日却诊得,是有了身孕……”

  利氏一拍手掌:“这可是喜事……”话说了一半,瞧见大长公主与黄氏都是满面沉肃,不明所以的利氏连忙噤了声儿,一双眼睛直瞅黄氏。

  “母亲……”黄氏手足无措,那神情是真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一般。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雪姨娘不是一直在服避子汤,怎么会有孕?”

  蓝嬷嬷当即跪了下去:“回太夫人话,老奴也不明所以,没闹清里头的事实在不敢就这么回禀主子……察了一番,原来是雪姨娘买通了夫人安排去侍候的李氏,暗暗换了药……”说话时鬼鬼祟祟地打量大长公主的神情,却正对上两道冷厉的目光,蓝嬷嬷额头上顿时布了一层冷汗。

  她行事始终,并没有先知会黄氏,担心的就是国公夫人太过“贤惠”,虽为雪姨娘得宠伤心,却不会行这样的手段,雪姨娘如何蓝嬷嬷并不操心,但这可是报复张姨娘的绝佳机会,蓝嬷嬷哪肯轻易放过。

  蓝嬷嬷咬牙行事后,心里始终有些忐忑,生怕事漏。

  “岂有此理,国公夫人安排去妾室身边的人手,就这么容易收买?”大长公主冷哼一声:“雪姨娘一个侍婢出身,又不是家生子,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黄氏一听大长公主这话,似乎是要保住雪姨娘,心头顿时涌起恨意。

  卫国公端正严谨,就算怜惜几分雪姨娘,也没有将人宠得无法无天,可雪姨娘却并非黄氏默许的侍妾,一直就是她的眼中钉,若是个刁蛮跋扈恃宠而骄的,黄氏还不放在眼里,偏偏雪姨娘又极懂得规矩分寸,黄氏竟捏不住她半点把柄,再兼着这几年,卫国公就算歇在正院,也没与黄氏行夫妻之事,让黄氏怎能心甘?

  张姨娘愚昧无知,早失宠爱,不过仗着膝下子女,黄氏尚能容忍,对于雪姨娘,黄氏却早有根除之心。

  当然黄氏最是喜闻乐见是一石二鸟,借着蓝嬷嬷的手,能把两个妾室一并铲除。

  也算出了一口心头恶气。

  她知道大长公主一贯看重家风,连卫国公也不容妾室行那些阴私手段,只要李氏咬紧牙关,这回必能治雪姨娘自作主张之罪,遭至卫国公彻底厌弃。

  一念及此,黄氏暗暗握拳,却屈膝下去:“母亲,还允媳妇回和瑞园过问详细,再来回禀。”

  大长公主自然不会反对,连带着也把利氏打发:“因着三媳妇掌家,四媳妇身子弱,这两日唯独操劳了你们两个,我已无大礙,这会子又有景丫头陪着,老二媳妇也好抽空歇息几个时辰,回去吧,别守在这里,去瞧瞧五郎,他年纪小,两日没见着你,还不知有没哭闹。”

  屋子里清静下来,大长公主才笑着对旖景说道:“听了蒋氏的话,我与你父亲商量了一番,张氏这段儿不太消停,趁着这一回,让她去庄子里住上一歇也好,那个霁雪,是得了你父亲的嘱咐,其实并没有身孕,陪着黄氏演一场戏罢了,你好容易回来一趟,今儿个就留在家里用了晚膳,咱们且等着看,你父亲回来自有理论。”

  于是旖景且等着看戏。

  傍晚时卫国公回府前,黄氏已经把雪姨娘停药案审结,正在远瑛堂禀报:“媳妇审了李氏,她一口咬定是得了雪姨娘收买,后来拜托了三弟妹,察了李氏的底细,才知道她竟是张姨娘的人……前些时候和瑞园里放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出府荣养,我是听八娘推荐,说李氏老沉稳重,自己过了过眼,也觉得不错,正好从前侍候雪姨娘的婆子放了出去,就让她补了缺,哪里想到……八娘倒与这一桩事无关,不过是因为张姨娘说情罢了……媳妇细细问了李氏,她也说不出来雪姨娘拿了什么事物收买她,被逼得没了法子,这才承认是张姨娘嘱托她去蛊惑雪姨娘,说服了雪姨娘动心。”

  大长公主素来厌恶张氏,而张氏不消停也是有目共睹,若说她因为妒嫉雪姨娘有心挑唆,目的是让雪姨娘犯事获罪,甚至顺便栽陷正室夫人一个管束不当,或者“嫁祸”黄氏布局引雪姨娘入瓮,旁人也会相信。

  黄氏对蓝嬷嬷这番安排十分趁心,心说这回乳母总算办成件利落事。

  按李氏这样的说法,就算雪姨娘是因为有心人的挑唆,可毕竟生了贪欲,竟真敢容许李氏暗暗换药,也算犯了大错,该怎么责罚,黄氏当然不会自作主张,可她料定卫国公会对雪姨娘心生厌恶。

  大长公主也接受了这套说法,便让摆膳,她自己需要静养,却让旖景与黄氏在茶厅用膳。

  晚膳刚刚用完,卫国公就来了远瑛堂,脸色相当沉肃。

  旖景便没跟着入内,候在茶厅。

  不过多久,就见卫国公拂袖而去,身后跟着脸色分外难看的黄氏。

  旖景这才去了大长公主跟前,听祖母交待:“黄氏倒雷厉风行的审结了此案,却还佯作贤惠,要等你父亲回来才处置,结果你父亲听了雪姨娘喊冤,又是叩首又是哭求,称她绝不敢自作主张,并称自愿以死证明清白,半句都没有恳求留下子嗣,反而开口求赐‘落胎药’……你父亲起了疑,又审了一遍李氏,她就变了口供,只咬定张氏收买,却说霁雪被瞒在鼓里。”

  于是卫国公大是火光,刚才当着大长公主的面,指责黄氏妄信人言,恳求大长公主允准雪姨娘产下腹中胎儿。

  难怪黄氏满脸冰霜,再维持不住贤良大度的假面。

  而这事发展到后来,当然是雪姨娘为证清白,坚决不想产子,跪求落胎,卫国公见她执意如此,这才允了,却没让黄氏插手,而是让自己的亲信陪着雪姨娘去庄子里小住一段儿,待养好身子再回国公府,这可不是责罚,卫国公甚至嘱咐了庄子里的管事务必尽心。

  至于张姨娘,这回没有逃过责罚,再度被赶去庄子里“思过”,连一个仆从都没让带。

  开心的只有蓝嬷嬷。

  黄氏被气得胸口发痛,不过就此将留在卫国公府的蒋嬷嬷视为心腹,还有一个李氏,竟被黄陶暗暗从人牙子手中收买。这时谁也没想到这两个毫不起眼的仆妇,在不久的将来,甚至在一场宫廷政变中,起到了不容小觑的作用。

  这日傍晚,旖景旁观一场闹剧暂时落下帏幕,回到楚王府。

  她坐在软轿中,轿子两旁有不少亲兵围护。

  自然没有留意祟正坊尽头,一个身着鸦青紫貂披风的男子站在墙角目送。

  乌眉斜长入鬓,唇角半噙妖丽,男子眸光阴晦。

  久别无恙,五妹妹——男子眼看轿與进入楚王府的角门,这才往后略退几步,竖起风帽,挡了面容。

  跟着轿子旁的小李婶似乎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扭头看向长街尽头。

  黑沉沉的夜色里,唯有梧桐树影,翊翊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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