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还记得那一世的远庆九年,没到下雪的季节,似乎后苑里的红叶才刚刚染上一抹胭脂的丽色,她在晴雪庐,一个人发呆,是罗纹扶了虞沨过来,他站在黄昏的夕照里,面色雪白,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眼睛里很深很深的凄凉。

  那天太子遇刺身亡绝不是世子难以启齿的原因,因为她的长兄也死在那场暴乱,才是虞沨不忍直言的根本。

  而这一世,濯缨园的惨剧并没发生,秋季已过,远庆九年接近尾声。

  当旖景依然从晚归的世子口中得知太子毒发身亡的消息时,有一刹那的恍惚,心中下意识的一阵惊惧,她是立即想到了苏荇。

  不过她的情绪很快得到了平复,因为虞沨似乎洞悉了妻子的惊慌,紧跟着就是一句:“今日我在翰林院,正同大舅兄察阅典籍,忽然就得了圣上急诏,才听说这件突发的事,事发昨夜,消息午后才抵京。”

  “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旖景听虞沨示意苏荇平安,下意识间悬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却又蹙起了眉头。

  “或许是三殿下早有安排,他终究没有放过太子,用以彻底打击废后,或许是圣上虽然抄灭孔家废黜元后却迟迟没有废储,总算有人摁捺不住才行恶事,圣上已经安排三法司去热河,太子大概明日‘返京’,事情真相如何就能得知。”虞沨说话间已经在旖景的服侍下换下官服,却又穿上了一身氅衣:“倘若是三殿下,必然是用了苗家毒术,清谷先生总能发现端倪,若是他动的手,这事只好揭过,但万一与三殿下无关,只怕又是一场风波……不过无论真相如何,当太子薨逝都会引发择储之议,看似平静的朝局将有轩然大波,姐夫他本不欲牵涉夺储,只怕这回也不容他置身事外了。”

  就算卫国公府没有作为,身后的勋贵之势也不会再摁捺,储位空悬,福王居长又一贯宽仁恭孝,必有勋贵会提出立他为新储,以谋得将来辅君之功,争取富贵显赫。

  “这事你知道就行了,也不需太过担忧,岳丈的意思是要置身事外,只奉君意,楚王府也不会牵涉议储。”虞沨安慰般地拥抱了一下妻子,亲吻她的额头:“我还得与幕僚们议事,晚膳就在前庭用,不能陪你了,天气凉,你也莫等我,早些歇息。”

  一当议储,卫国公府无疑成了万众瞩目,稍有不慎就会牵涉其中,引得天子忌防,偏偏福王自己又没有那层意愿,卫国公府也只能采取回避的态度,以对天子示忠,表示绝无贪欲,虞沨感觉到自从三皇子离国,天子似乎并没有与近臣谈论择储的意向,显然在此一事上是要乾纲独断了,身为臣子的只需等待结果。

  而对于毒害太子的真凶,虞沨认为十之八九是行事乖张不依常理的三皇子一手策划,因为太子储位已经岌岌可危,其余几个皇子势必都有体察,在这关头,极少可能做这多此一举之事。

  不过也不能排除生性鲁莽的好比六、七皇子因为摁捺不住做的荒谬事,或者城府深沉诸如四、五两个为了嫁祸于人才铤而走险。

  尽管如此,可当两日之后,天子诏见内阁,虞沨得闻清谷先生关于太子是身中普通剧毒,并非苗家毒术的结论时,还是狠吃了一惊,难道真与三皇子无关,这事另有蹊跷?

  江清谷的验断也让天子陷入了疑惑,他才听说太子中毒,立即就想到是三郎还不甘心,又听说事发当日有个宫女莫名失踪,不过太子却是在她失踪之后数个时辰才毒发,太子外出用膳,身边宫人要先试毒,并无宫人毒发,证明酒肆准备的酒菜本身并不含毒,而太子用膳时身边还有好些内宦侍候亲兵护卫,那宫女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毒绝无可能,若真是她动的手,应当是事先在宫廷中就对太子下了毒,必然不是普通毒药,故而天子才让江清谷验断是否与苗家有关。

  可是却得到否定的结果,倘若太子是身中普通剧毒,最迟也就是一时三刻后即会毒发,也就是说在回到官驿之后,才被别有居心之人在茶水里落毒。

  其他太医原本对苗家毒术知之甚少,经过验断,也认为太子就是中了普通的砒霜。

  那么真凶便并非失踪的宫女,而是另有其人。

  仅管如此,对于丹荔当然还是要进行彻察,很快得知她曾是甄氏心腹,当年卓妃被害小产,她正巧患了疾病,送去清平庵养病去了,后来因为太子力保,才没有被牵涉处刑,于是天子立即下令追察丹荔的去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丹荔的父母家人自然会被追究。

  可一察之下,丹荔家人竟然也不知所踪!

  这样的结果似乎又证明丹荔的确与太子之死有关。

  不得不让众人怀疑是有人设计毒杀太子,为了自保,才嫁祸丹荔,丹荔并非逃匿,而是被人灭口抛尸,至于她的家人,说不定早就被人斩草除根。

  一时间,几个皇子都身负嫌疑,就连天子也怀疑是皇子们摁捺不住,为了夺储残害手足。

  虞沨摇头苦笑,太子注定还是死得这么扑朔迷离。

  东宫随侍太子前往热河的一众宫女、内宦因而下狱,遭到严刑逼供。

  他们原本无辜,当然供不出什么幕后主使来,不少被活活打死。

  而太子被人毒杀的事情当然难保隐密,飞快地传遍了锦阳京,又引一阵人心惶惶。

  大君殿下得闻大感惊异——江清谷竟然没有察明太子是身中苗家特制之毒?忽而又想起四皇子当初通过黄陶泄露的天机,一声冷笑。

  他终于知道老四的暗棋了,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关键之人,老四当真有些手段,看来没了自己这个对手,老四大有成算,苏、楚两府今后可得小心筹划了,不知虞沨会有什么应对,总不会是愚忠之人,当真遵奉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信条吧。

  而在庆亲王府的外书房,这时也正济济一堂,陈、秦两家以及庆王的幕僚们正在集思广益,讨论怎么洗清嫌疑,以及接下来的步骤。

  庆王正襟危坐,面色肃然,看上去是在仔细倾听,心思却早不在这间书房里。

  他这时在想远在西梁的虞颢西,那位他曾经视做死敌的对手,究竟长了副什么稀奇古怪的脑子,才如此任性妄为。

  到底还是让太子死于非命,倒间接助了他一臂之力。

  毒害太子的真凶若落在老三头上,对他当然无害,可也没有助益,倒是扑朔迷离,才能被他利用,铲除储位竞争对手。

  庆王眼看着一个亲信正口沫横飞,坚信不疑毒害太子的真凶是福王,提议秦相通过言官之口发起弹劾,说不定能借此机会把卫国公府一并铲除时,庆王微不可见的一扬唇角。

  但他这个神情还是落在了一旁陈长史眼中,不由得狠狠一个寒颤。

  难道说太子之死是王爷的策划,目的就是在嫁祸福王?

  陈长史私认为主子很有这样的狠辣,不过眼看着秦家也不知就理,自家人更被瞒在鼓里,越发对王爷的多疑警慎心惊。

  陈家一贯求稳,再兼着因为包庇胡世忠的事,他们已经折了个二爷,正担心会受天子忌防,步了孔家的后尘,故而严辞反对那幕僚的提议,认为这时将矛头对准福王与卫国公府太过明显,说不定反而会让庆王受到圣上怀疑。

  秦怀愚虽然也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却不愿由自家出面,天子能不知言官御史极大部分是掌握在秦家手中,若真依这幕僚所言,无凭无据就指证皇子与天子信臣毒害储君,秦家无疑就是与卫国公府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秦怀愚自问这时还没有胜算,当然不肯与卫国公府敌对。

  那幕僚见自己的计划并没有得到采纳,十分痛心疾首,暗诽秦、陈两家在如此紧要关头还只求自保,枉费庆王将他们视做左膀右臂,如此瞻前顾后,怎成大事?

  “太子一殁,福王居长,又有苏、楚两府支持,若咱们再失了先机,可就必输无疑,还望王爷痛下决心早作决断。”幕僚抱拳,对庆王长揖劝谏。

  庆王却没有听进谏言,安慰了那幕僚两句,表彰了他的忠诚,挥挥手示意散会,让陈长史恭送众人,却独留了秦怀愚密谈。

  当书房里恢复了清静,隔扇一开,却是一个闺阁女子带笑出来,正是秦子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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