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分。

  白衣侍女再一次抬眸,度量着东华公主极其不善的神色,与斜倚在软榻上“死皮赖脸”的伊阳君,一声不屑地冷哼从鼻尖挤出,正想说两句挤兑的话让伊阳没脸,就见公主站了起来,扶上侍婢的手:“屋子里闷得很,我要去园子里逛逛,让人在湖心亭子里摆茶。”

  白衣正想跟上,却被东华阻止,看了她一眼:“侍候好邑君。”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什么意思?邑君看不上那两个滕妾,公主又对他很是不满,竟然是要让白衣“侍候”,是要让她做邑君的侍妾?

  在西梁,唯三姓王族才能享有白衣侍女,这些女子本身多为贵族出身的闺秀,不过也是看着尊贵而已,因为贵族嫡系嫡女还是极少甘于被人差遣的,大多是庶支,普通贵族不能纳妾,但不代表着没有庶子,不过庶子完全没有地位罢了,庶出子女在本家其实就相当于下人,有的简直比管事还不如。

  庶女当中有姿容出色者,大都选为色供,命运就是成为三姓侍妾,一生一世都难有出头之日。

  相比而言,选为白衣侍女更是一条出路,她们自幼接受文教武训,当服役期满,很有可能被婚配小贵族子弟,也有一部份被选为后宫,虽然不是正后,王宫妃嫔到底与普通侍妾不同,也算尊荣。

  这位白衣侍女原本隶属庆氏,她连澜江公的嫡长子都看不上,不甘委身侍妾,又怎能看上深受澜江公忌防的伊阳君?

  于是不过多久,伊阳君就被白衣气得暴跳如雷,一巴掌赏了下去,然后满面焦躁地去花园里找他的正妻东华公主发牢骚去了。

  湖心亭里,安瑾斜倚着贵妃椅,听着乐女们隔水弹奏的渺渺琴音,却是愁眉不展。

  她已经从燕子楼掌柜口里听说了旖景被掳的事,确定当日所见的那位不是什么倩盼,而是她的嫂嫂。

  掌柜说世子已经在想办法,之所以瞒着她,也是料定大君会对她严密盯防,不会让她单独接触旖景。

  可是安瑾想起那日情形,心中大是不安。

  以嫂嫂的性情,怎会自称倩盼,她不应当甘心被大君胁迫才是,动手泼茶的行为也不像嫂嫂能做出,再有,嫂嫂看她就好像打量一个陌生人,若说是在吉玉面前装模作样,当吉玉离开后,嫂嫂为何不与她相认,而是紧随着离开?

  掌柜转告世子的嘱咐,让安瑾暂时按兵不动,切莫插手。

  安瑾实在难以心安,恨不能再去一趟大君府找旖景问个清楚,但她也知道这是无用功,嫂嫂当日那番作为,显然是出了她不能预料的意外。

  安瑾只能修书一封寄回锦阳,想打听长兄究竟有什么安排。

  她也明白这事关系重要,一个疏忽,也许就会造成不能挽回的后果,嫂嫂正月被掳,眼下已经是四月下旬,这么长的时间……倘若是普通贵族,只要本家不追究,无视外头的闲言碎语,谁也不能以“失贞”之嫌逼迫停妻另娶,好比当年黄陶之妻江氏那桩事,只要黄陶能抗得住家族的压力,江氏就不会被弃。

  但是长兄不同,是宗室,关系皇族声誉,天家若要追究,自然比普通家族来得更加雷霆万钧,不是除族就能了结的事。

  若是先帝在位,凭着他对苏、楚两府的信重,或许会把这事转寰过来,但眼下的大隆帝君对两府甚是忌惮,势必不肯轻易放过。

  安瑾想起那日大君的威胁之言,重重叹了口气。

  这事她甚至隐瞒了身边的婢女,这些人都是出自大隆皇宫,对她虽说忠诚,难保不会是当今太皇太后与太后之耳目,眼下安瑾不知太皇太后对此事的态度,当然不可能泄漏。

  她看见伊阳满面沉肃地从桥廊上走来,略微坐正了身子,挥手遣退侍女。

  只有两人相处时,伊阳立即缓和了神色,当然没有提刚才那位白衣侍女如何放肆。

  安瑾仍旧有些心不在焉,她还没有拿定主意,不知应不应当把旖景的事情告诉伊阳。

  “有心事?”伊阳关切道。

  他们在湖心亭,好处就是四面敞风,说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可坏处就是不能防人眼睛,所以伊阳君的举止不能表现得太过亲近,他与公主越是不和,庆氏宗家才越会放心,不至做出暗害公主之事。

  明明琴瑟和谐的夫妇,却要扮成矛盾重重,伊阳君表示对这样的生活状态十分不满,但尽管他内心焦灼,在面对安瑾时依然忍不住眼睛里的柔情似水。

  安瑾避开目光,托起茶盏,缓缓地品了一口,这才颔首:“吉玉在大君府受辱,只怕不肯罢休,翁爹与叔父不敢找我麻烦,怕是会为难你吧。”

  安瑾原本是想打听一番庆氏接下来有何作为,她担心吉玉会对嫂嫂不利,虽有大君维护,庆氏不敢用强,但倘若这事张扬到宫里……西梁王与王后可是意在让大君与金元联姻,是否容得下大君府如此张扬的“宠妾”?倘若王宫追究下来,大君也难保全。

  “放心,这事本就是吉玉张狂,冒犯大君,居然被一个侍妾侮辱,张扬出去没脸的是她,庆氏还想与大君联姻,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不过就是责备我几句罢了,我早就习以为常。”伊阳君不以为然,唇角的笑容却温柔无比:“不用担心我。”

  听伊阳用“侍妾”二字形容旖景,安瑾心中又是一紧,愤慨的情绪油然而生——若非大君强掳,嫂嫂怎会落到这般地步?眼下西梁民众提起“倩盼”,无不满怀叽讽,那些诋毁侮辱的话实在难听。

  “无论庆氏也好,胡氏也罢,联姻一事不过是痴人说梦。”安瑾好容易才克制住情绪,缓缓说道:“我是担心金元听到传言会不好受,以我看来……大君对倩盼娘子的确非比寻常,维护得很。”说到倩盼二字时,安瑾眼中冷厉实在忍耐不住。

  伊阳只以为妻子是为金元公主担忧,并不疑其他:“公主殿下可没这么小肚鸡肠,大君也决非胡作非为者,眼下有那宠妾名声在外,大君就能拖延联姻一事,先稳住两家,再图废除政会一事,所以,陛下与王后才对传言置之不问,公主更是没放在心上,且看胡、庆怎么折腾。”

  在伊阳的心目中,自是没把一个侍妾放在眼里,三姓贵族所受的教育中,侍妾之流不过就是玩物或者工具,自然没人为了她们放弃权势。

  事情可不是邑君想得这么简单,安瑾看了伊阳好一阵,终究是没有把真相道出,她必须要等长兄的示意,才知道接下来应当如何,为了万全,这事还当暂时隐瞒才好。

  “眼下父亲也暂时顾不上旁事了。”伊阳忽然说道:“呈耶、东郑两盟交恶,由西梁调解签订停战书,哪知呈耶竟秘密勾结北原突袭东郑,东郑已被北原占领,眼下北原正与呈耶交战,想一口吞并,政会已经赞成出兵,不过争执着由谁领将军令讨伐。”

  “庆氏宗家当然不会放任胡氏出头。”安瑾说道。

  伊阳一笑:“大君已经请命出征。”

  “大君?”安瑾不由紧张起来:“两家这时处心积虑想与大君联姻,自是不会反对。”

  倘若大君带军远征,那么是不是有机会与嫂嫂再见?

  “明日会正式召开政会议定此事,但不会有别的结果。”伊阳颔首:“大君必能领将军令,至于随征副将,想来胡、庆两家都不会放弃,我那长兄已是势在必得,力求这个辅佐大君立下军功的机会。”

  与此同时,大君府的书房也是灯火通明,属官、幕僚济济一堂,所议的自然是征战一事。

  穿着鸦青锦衣上绣郁金纹的贵胄稳稳坐在上首,他面前大案上敞开着作战图,他一手搭在雕着兽嘴的椅柄上,一手缓缓抚摸着棱角分明的下巴,乌眉斜飞,眼角略挑,眸光沉晦,似乎极为认真地倾听着属官们分析战局。

  坐在角落有个红衣男子,手里一直把玩着玉器摆件,冷冷的目光扫过正慷慨陈词的一个幕僚,听他说起澜江公之嫡长子春江君如何骁勇善战时,唇角轻轻一斜。

  自从胡、庆两家醒悟过来安插在大君府的仆妇没有实际效用后,转而在幕僚与属官上下起了功夫,此时力荐春江君这位自然隶属庆氏,还有刚才那个属官,推荐的是胡氏嫡子,据闻……这位属官的女儿不久前与胡氏党羽之子定了亲事。

  孔奚临暗暗冷嗤,他都能掌握的事,自然瞒不住大君,这两个可算白废功夫了,大君既有意废除政会,又怎么会给两姓子弟立功的机会。

  所以,当孔小五目睹大君微微颔首,十分诚挚地许诺他会慎重考虑时,忍不住摇头叹息,为那两个满怀希望离开的耳目默哀。

  当众人告辞,书房恢复清静,孔奚临这才拂了拂袍子从角落里站立,走到大案前。

  “殿下,关于副将人选……”

  “刚才那两个推荐之人的确不错。”大君的指尖划过战图,在某处用力点了两下。

  孔奚临目瞪口呆:“殿下明知那两人是胡、庆耳目!”

  “他们想要立功,讨好于我,势必会竭尽全力取胜,春江君是员悍将,胡氏那位……也不是浪得虚名,有他们在前头攻克两盟,西梁大军必胜。”大君轻笑。

  “可是大君,你若让胡、庆立功,可不利于今后废除政会。”

  “战场之上,从无一人之功。”大君扫了一眼满面不服的孔奚临:“再者,为国立功确为臣子之责,身居高位者,可不能为了打压异己就置军国大事为儿戏。”

  一旁的薛东昌这才插言:“殿下是想将两盟交给胡、庆攻克,您带兵突袭北原边境,吞并这两郡?”他一直注意着大君在战图上圈点的指尖,这时热血沸腾。

  大君十分满意,拍了拍薛东昌的肩头:“军战一事上,东昌果然擅长。”却忽然拍案,大君目光炯炯:“两郡?东昌还是太小看我了,这回,我要让浩靖山以南,全归西梁领土!”

  吞并浩靖六郡!

  薛东昌目瞪口呆,孔奚临却满腹孤疑:“殿下是要与北原正面交战?可这回只有数万兵将,六郡之守将可有十万余……”

  大君却并未解释,只是胸有成竹地一笑:“小五,你就等着看吧,陛下历经十载,未能攻克的浩靖六郡,我会让这一片城池插上我西梁的战旗。”

  孔奚临有自知之明,他在阴谋诡计上还能给大君出些主意,对于征战夺城却没有什么认识,但就他对大君的了解,一旦决意要做的事,可没有哪回落空,自然没有质疑。

  大君却斜了一眼心潮澎湃,恨不能立马出征的薛东昌,说出了一句让东昌兄五雷轰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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