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坐在靠窗的椅子里,微抬眼睑打量满眼鄙夷的这位老妪,确定此人对她心怀恶感,绝非仅仅是为讹诈,她在西梁并没有得罪交恶太多人,也就是曾经泼了吉玉女君一脸茶水……并且她的存在也只让那么一位如鲠在喉,心怀忌恨,以致于连带底下亲信都对她难掩厌恶。

  送信人已经被猜度得十之八九了,但旖景心中十分沉重。

  倘若真与庆氏有关,局面就极其不好收拾,虞灏西再怎么势大,眼下还没有独掌大权,总不能灭了庆氏阖族的口。

  但眼下操心怎么收场还不是时候,总得进一步确定先前的推断。

  旖景轻轻一笑:“我实不知嬷嬷这话从何说起。”

  “王妃何必装模作样,你应信赴邀,便是心虚。”老妪冷哼一声,目光更如鹰枭。

  这下连薛东昌都看出了来人绝非真如表面的普通平民,或者粗使仆妇,这般气势,一般人可端不出来。

  “我是因为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好奇不已,这才想来瞧瞧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罢了,大京民众皆知我与楚王妃肖似,以此为由威胁我出来碰面的,倒只此一桩……嬷嬷与我并不相识,想必只是受人之令而已,我没有闲情与仆从废话,倘若嬷嬷背后人不想露面,也就罢了,我不怕尔等把那话张扬出去,也得有人相信才是。”旖景装模作样地端起茶盏送客。

  “凭你,还不配见主子。”

  好,这就是说送信人真是贵族,旖景暗忖,语气淡淡:“这么说来,送信人就并非沿氏了。”

  这话却是专门说给薛东昌听的,好让他去虞灏西面前学舌,彻底洗清肖蔓的嫌疑:“倘若真是沿氏,既然早报了名,何必这般遮遮掩掩不敢露面。”

  老妪大概也明白被人套了话,难免恼羞成怒:“废话少说,王妃真不在意揭穿身份?我看未必吧,西梁王室或许能容区区侍妾,却不容不守妇道抛夫弃祖的妖妇,倘若陛下与王后得知,就算为了维持与大隆的邦交,也会让你死得神鬼不知……王妃以为没有证据?纵然世人皆信肖似之说,可王妃怎么解释身边侍女出自楚王府?我家主子手里可有人证,我提醒王妃,人证的身份是你怎么也否定不了的。”

  旖景微扬眉梢,很好,这话含量丰富,首先确定纰漏当真出在夏柯身上,还有一位拿出来就无从抵赖的人证……果然是有“故人”认出了她,并且这位故人身份还不简单,再有,这位故人大约不知她是被虞灏西强掳来此,竟笃定她是与那人勾通私奔?看来这位故人应当对自己也没有好感,并且十分厌恶,才会不察究竟下此定论。

  再者,送信人应当不知楚王妃被掳不知所踪一事,才笃信人证之言,这事打探不难,说明送信人还没有时间去核实,极有可能是在大君府宴上才得获实情,就迫不及待地欲行要胁之事。

  如此一来,推断“故人”是从前仅有一面或者数面之缘的别府奴婢就不大站得住脚了,一来旖景自问并非广结恶缘者,不可能让旁人侍婢恨得咬牙切齿,再者,就算“故人”曾是大隆贵族府邸的侍婢,她的证辞也没有将自己“钉死”的力度,这位人证的身份一定有让自己百口莫辩并且引以为忌甘心受胁的理由。

  应当是一旦露面,自己就会大感惶恐手足无措,那么不可能是自己全无印象之人。

  也就是说,“故人”不会是当日赴宴女眷身边的婢女。

  那么有谁还能目睹夏柯与她一同出现?

  范围已经很狭窄了,简直就是呼之欲出。

  旖景的笑意就越发舒展,这自然又引来老妪更大的鄙夷,她似乎是真不愿与旖景废话,直接提出条件:“王妃若不想身败名裂,只有一个选择,劝服大君主动撤回因功封邑之谏。”

  “嬷嬷的话我会带到,但大君是否甘愿可不是我能担保。”旖景轻笑,心中一片冷沉。

  不是普通贵族,送信人势必就是两姓!当然旖景更偏向庆氏。

  “大君明知王妃身份,还如此宠爱,可见王妃足以左右大君的决定,我言尽于此,王妃可得琢磨仔细。”老妪拂袖而去。

  旖景与老妪并不复杂的言辞交锋,当然被薛东昌一字不漏地转告了大君,而鉴于此事真相不过少数人得知,大君也需要听取意见,于是这日留了旖景在书房,又请来薛国相与孔奚临商议对策。

  旖景为了根除隐患,自然也不能太过无为,她没有多论西梁政事,把要胁者确实身份的难题留给虞灏西,只表达了自己对人证的见解:“据那老妪所言,不难推断这位人证曾为我之旧识,一旦露面,我便会大感惶恐,那么,似乎不大可能是当日随往东华苑的婢女,因为我即使不记前事,见而不识,夏柯应当会识得此人。”

  夏柯当然被大君盘问过,她并没有发现宴会那日有面善之人。

  不过旖景说到不记前事时,略微有些心虚,撇了曾经出言暗示的薛国相一眼,却见他蹙眉沉思,压根没有在意。

  旖景微觉安心,看来她的感觉是对的,即使薛国相有所判断,也不会提示虞灏西。

  她继续分析:“当日我从绿卿苑出来,径直前往东华苑,便再没外出,当时赴宴者大多未至,不大可能有别家侍婢认出我与夏柯。”

  当时庆氏女眷虽然早至,可旖景并没与她们路遇,庆氏仆丛也不可能在主家花苑乱走,所以“故人”是跟着庆氏女眷入府的机会极其细微。

  大君挑眉:“五妹妹是怀疑所谓人证是出自大君府?”他忽地想起内宅仆妇当日换了个遍,那么极有可能是前院调入的婢女在那日认出了旖景与夏柯。

  “这事不难,内管事应有当日侍宴奴婢的详细名单,不怕揪不出这人。”大君想到即行,下令薛东昌立即去内管事那调来名单,找出身份可疑者,再让夏柯悄悄认人。

  “殿下,眼下关键是确定威胁者。”薛国相说道:“以我看来,无非两姓之一。”

  这也是明显的事,对方目的意在阻挠封邑之谏,那就决非普通贵族。

  “他们让殿下主动撤谏,是要转移贵族对政会的不满,借此收拢人心,而让殿下成为众矢之的。”薛国相分析道。

  关于西梁政务,旖景理智地选择了缄口,万一表现得太过智慧,无疑会让虞灏西怀疑她失忆之说,但她并没有掩示关切,而是提出了关键:“倘若是两姓,只怕隐瞒不住。”

  “五妹妹安心。”大君轻笑:“我怀疑这与两姓宗家无干,不知是哪个女君自作主张,实际上,我已经着人盯紧那老妪,她既然与你碰了面,当然要回去复命,威胁者是谁很快就有结果。”

  薛国相颔首:“上昼时,三盟政会已经否决了封邑之谏,只待明日朝议时将结果公之于众,倘若是宗家主谋要胁,他们不会这么仓促就行决断,当然是要等殿下答复后,最好等殿下撤回上谏,政会便不会被贵族质疑。”

  “正是如此,政会已经否决新政,有谁还会天真的以为我撤回上谏就能平息贵族的怒火?可见并非两姓决策者在施威胁一计,也不知是哪个头脑简单的女君行事。”大君满带讽刺。

  孔奚临已经一口断定:“必是吉玉。”

  旖景破天荒地赞同了孔奚临的判断,但她当然不会表示出来。

  “倘若只是吉玉在自作主张,这事好办。”大君目中杀意一掠,唇角微卷:“不过为稳妥起见,待消息回来后,再让卫冉去试探澜江公一二即可。”

  消息很快就被暗卫递回,灰衣老妪在郊外兜了一圈儿,到一民宅换了身打扮,乘车进了梁阳君府——正是吉玉女君的家门。

  大君虽没与卫冉细说旖景的身份,却交待他“暗会”澜江公父子,据打探,大君已经决意废除政会,挑拨贵族联名上谏,这事怕是不能收场,澜江公应当立即决断,或许能掳得大君宠妾“倩盼”为胁,逼迫大君出面平息贵族的议愤,卫冉既已渗入大君府,愿助澜江公一臂之力,将“倩盼”掳出。

  且不论卫冉听了这番话后满腹孤疑,当他通过暗人送信,与澜江公父子私见,依照大君嘱咐把这话转达后,澜江公也是嗤之以鼻。

  “大君是什么企图这还用说,我庆氏与他决不能善了,区区侍妾又能起什么作用,你当大君为了美人会置江山不顾?大君立意打压政会,无非就是企图将来君王独裁国政,贵族们再怎么闹腾,想废除政会也是妄想,哼,大君想要继承王位,也得看我庆氏许不许他,宛氏嫡系可还没有死绝,已经有人对我示诚,只要助他登位,势必力保政会!”澜江公眉飞色舞,显然已生与大君刀戈相见的决心。

  他叮嘱卫冉,不要轻举妄动,主动等庆氏联络即可。

  卫冉当然把澜江公的态度转告了大君:“殿下当心,澜江公已怀叵测之心,怕是会暗害殿下。”

  只有大君死于非命,与澜江公勾结的宛氏嫡系才有名正言顺继承王位的资格,而将来王室若立场坚决,澜江公自然不惧贵族群情激愤。

  大君轻笑,很好,澜江公的确没有让他失望,正大踏步地走向死局。

  澜江公既对“倩盼”的作用嗤之以鼻,说明他还不知旖景身份,那么只要及时解决了吉玉,这事情就算了结。

  当然,雪莲姑娘很快就被揪了出来,夏柯把她一眼认出——

  “殿下,定是此人,她原名莲生,是东华公主旧婢,后因心怀叵测,被王府发卖,不曾想却流落到了北原。”

  偏偏大君攻破浩靖六郡,又将这祸害带了回来,险些坏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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