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彩绣忍冬卷,石青暗花风领出,金翟口衔珠,翠梳双饰发,云鬓未苍,眉心微绉,顾盼间目亮神锐,站定时身轩脊挺——来者当然不是卫国公,而是大长公主。

  除了旖景之外,另外三人大约都有些惊讶。

  为天子御令跑腿的内侍半刻前才屈腰疾步地踩着消融的雪水出了慈安宫,这会儿万万不可能赶到京卫司,刚才如姑姑禀报大长公主请见时天子还不确信,这时见了真人,难免暗暗蹙眉——难道说卫国公府已经有所防备,大长公主才来得这么及时?

  不过他又笃信,就算如此,也是当利、张两个卷涉进来之后,大长公主就算猜到这事针对的是卫国公府,也为时已晚,利贵与张明河确实与苏家息息相关,舞伎与酒肆伙计的确是分属两人,两人又已是死人,死人无法开口自辩,大长公主越是觉得冤枉,百般开脱维护长子,甚至可能恼火激愤,就越有做贼心虚之嫌,让太皇太后不满怨怒。

  太皇太后本就多疑,苏家拿不出确凿证据,她可没这么好哄骗。

  天子遂又安心,缓缓地笑道:“今日融雪天凉,姑祖母与楚王妃倒都不约而同,难不成姑祖母也猜到会有突发之事,朕今日要诏见卫国公不成?”

  这话说得,机锋毕见,暗指苏家早有预料,分明晓得凶犯业已招供,而不过多久,利、张两个的死讯即将传回。

  大长公主有高祖亲赐金令,出入宫闱无需候诏,但她鲜少使用这个特权,今日的确有些不同以往。

  大长公主被旖景扶着坐下,轻轻拍了两拍孙女的手,抬眸时,深遂的目光暗含锐利:“圣上诏见犬子?听这口气,似乎不是好事。”又向太皇太后:“我今儿个入宫,确为一件蹊跷事,暂且不论,未知圣上何故在慈安宫诏见外臣,五嫂可愿释疑。”

  太皇太后即使暗暗疑心,自是不会现于面上,话却不由她说,而被天子接了嘴,又将刑部尚书陆泽如何审案,凶犯怎么招供一一说来,末了深深蹙眉:“单凭两个庶民之供,朕也不敢尽信,但到底关系一条性命,兼又涉及永昌候府,才想诏卫国公来此,当着祖母的面问个清楚明白。”

  大长公主神色自然冷沉下来:“五嫂相信那凶犯的话,认为苏家心怀叵测,害人性命不说,还欲构陷永昌候府?五嫂,候府也是上元外家,上元怎会加害。”

  天子冷笑,却没有反驳,有的话说得明显了反而于事不利,苏家有没有动机太皇太后自己也有掂量,便听大长公主又问:“我倒是曾听孙子苏荇提起,早前外头也有些议论,都说永昌候府待个狂妄庶民极尽礼遇,我正疑惑,今日一听,难道那庶民就是死者吴籍?”

  太皇太后正因大长公主那句质问心里微微有些不自在,好在大长公主也没不依不饶的纠缠,话及正题,也算给了彼此台阶,便将吴籍声称知晓曹大下落的事说了出来,前头严廷益的案子两位也曾经商量过,大长公主自是晓得曹大的重要性,微微颔首,却问旖景:“景儿看事,历来有不同眼光,听了这番经过,可觉得有蹊跷之处,到底是谁在后头兴风作浪,先是构陷永昌候府不成,转而又污篾卫国公府。”

  严廷益案引发时,旖景尚陷“余孽”之手,不可能知道个中详细,这时又装模作样的问了不甚了了处,并没急着推测,一时蹙眉深思。

  天子慢条斯理地开口:“严廷益案虽引言官争论不休,但这案子朕是交由大理寺卿负责审理,曹大甚是关键一事知者虽然不少,也仅限朝臣,吴籍一介庶民倘若不是真知底细,万万说不出曹大来,他那故友若非得了吴籍叮嘱在先更不可能知情,便是凶犯,倘若没有听得利贵、张明河议论,也不可能提起曹大,故而朕认为,凶犯之言并非随口胡诌。”

  “圣上所言不错,臣妾也以为吴籍并非普通无赖,他的目的绝非讹财。”旖景这才开口:“但臣妾陋见,吴籍也有可能并不知曹大,而是受人指使,有意用曹大引诱永昌候府关注,他在数回众目睽睽之下,极尽不敬之辞,态度狂妄无礼,似乎是有心而为,意在让众人误以为他握有什么把柄要胁永昌候府,是以,他一旦被人毒杀,永昌候府才有行凶动机。”

  天子微一挑眉:“这么说,王妃是承认有人布局,意在构陷候府。”

  天子的话真是无处不设陷井,旖景直言不讳:“臣妾其实以为,吴籍绝不可能知道曹大下落。”

  自从大长公主进了殿堂,连天子都让出主位,这时坐在下侧的圈椅里,旖景与严夫人自是不敢与天子“平起平坐”,两个都站在一旁,旖景说完那笃定之辞,微侧身子转向正座:“娘娘方才解释,三表兄之所以遭到质罪,是因被搜检出贿款,而锁放贿款的箱栊正是曹大经手寄存,有言官质疑,应是三表兄眼看罪证确凿,为了脱罪,串联表嫂族亲,使得曹大失踪,嫁祸在他身上,倘若真相果是如此,那么曹大就算没遭灭口,也定是被永昌候府关押看备起来,吴籍又怎会知他下落?永昌候府绝不可能受他胁迫。”

  虞沨自打推算出吴籍必死,对手意在嫁祸卫国公府,其实便告诉旖景严廷益案的详细,旖景听后,不难发现对手在策划阴谋时,露出的这个微小破绽。

  这时她继续说道:“永昌候府之所以将吴籍的话信以为真,便礼待于他,只能是因为寄希望找出曹大,让三表兄清白得洗,这就说明,三表兄不可能收人贿赂贪桩枉法,并让曹大顶罪,事实真相应是曹大被人收买,将贿款藏于主家寄存之物中,分明有人欲陷害三表兄,而这曹大,多半已被灭口,又怎会让吴籍察知行踪?臣妾虽不能断定策划阴谋者究竟是谁,但三表兄的清白应能证明。”

  天子万万不想旖景没急着为卫国公申冤,却借着这个纰漏证实了严廷益的清白,唇角漫不经心的笑容就如外头积雪般消融一尽,眉心渐有戾气,又听太皇太后喜不自禁的一句:“景丫头所言不错,圣上怎么以为?”

  他还能怎么以为,只气恼陈相虑事不周,为了借吴籍嫁祸卫国公,竟没发觉这计划的自相矛盾之处,只好打迭精神:“楚王妃果然明慧过人。”

  “景儿确是比大理寺官员更有明断之智。”太皇太后冷笑:“那些个朝官,拿着朝廷俸禄,却对显而易见之事视若无睹,廷益的案子拖了大半年,也没给出审断,哀家看来,大理寺卿能力不足,并不能善任。”

  天子气苦——大理寺卿是他潜邸时的属官,实为心腹,不想却被太皇太后拿住了这把柄,眼看职位就要不保,损失了一枚重要棋子。

  旖景小胜一局,自然要乘胜追击:“吴籍之所以知道曹大,极有可能是受陷害三表兄者收买,他万万不料自己会被毒杀,有人是用他的死,构陷卫国公府。”

  赐婚一事发生不久,就算能造成苏、严两家生隙,可严廷益被人栽赃却在赐婚之前,卫国公府绝不可能是主谋,当然天子还可以狡辩,称卫国公就算不是栽赃严廷益者,也可能利用毒杀吴籍嫁祸严家,不过旖景已经提出永昌候府并没有杀害吴籍的动机,反而希望他告诉曹大下落,才能为廷益申冤,那么卫国公又怎么会认为杀掉吴籍就能嫁祸永昌候?

  天子正当气闷,却又见旖景莞尔一笑:“圣上、娘娘容禀,倘若真如凶犯之言,此事是家父主谋,凭家父之能,让吴籍死于非命而不受怀疑实在容易,又怎会让他死在朝暮馆,牵涉利、张两位,岂不让人生疑?”

  太皇太后这时基本已经打消对卫国公的怀疑,闻言频频颔首。

  天子见势不妙,连忙说道:“事实真相,还得待将利贵与张明河逮捕审讯后才算水落石出。”

  他暗暗计较,待那两人死讯传回,也许仍有办法说服太皇太后生疑——卫国公大有可能没有设想周全仓促行事,眼见事发,凶犯将利、张两个招供了出来,一边安排灭口,一边让楚王妃为严廷益开脱,好证明自身清白,只这话不能由他亲口来说,需要一个太皇太后信任之人,究竟找谁合适?

  天子这边还没有反败为胜的对策,大长公主又再落井下石——

  “五嫂,我今儿个不请自来,原不曾想竟然有人血口污篾,是我一个旧部家中长者故逝,他们原本是赶返赴告,昨晚上到香河,眼看不能入城,寄宿在一处乡绅家中,哪知半夜,忽听隔壁人家发生凶徒入宅杀人的恶事,他们连忙赶往援手……”说到这里,大长公主微微一顿,看了一眼颇显心神不宁的天子:“可巧,险些遇害的人正是利贵与张明河,我那旧部本是武将,又带着不少部从,对付几个凶徒不在话下,一个没放走,因问得利贵是我国公府的姻亲,也没报官,而是将他二人一路护送回京,我也晓得他们这回牵涉进命案,当即就让荇儿送去刑部,还有那帮杀人不遂的歹徒,也都绑给了陆尚书。”

  天子:!!!

  这下他再也没了心思盘算找谁当说客的事。

  “我暗暗猜疑,这事实在蹊跷得很,便想与五嫂商量一番,哪知这般凑巧,居然正赶上有人嫁祸陷构。”

  太皇太后自是不会以为事情真有这般巧合,但这时她并不打算理会细节,只冷冷一笑:“也好,既然利贵与张明河都已归案,便诏他们来慈安宫,哀家可得察问个清楚明白,究竟是不是他们打算杀人嫁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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