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过后的一日,恰好是东安胡同侍郎府刘太夫人的寿辰,因着不是整生,刘家并没大设一连数日的盛宴,只是邀请了亲朋故交在正日一天宴庆,来客却也不少,才一大早,便是车马盈门,侍郎府长长的一排大红灯笼上寿字熠然,朱绦流苏旋转飞扬,胡同里爆竹声声,浓郁的硝烟味缓和了几分冬季的躁冷,使得长长一条胡同遍布喧哗。

  刘家原本也是东明世家,曾经出过三、五任六部尚书,纵使眼下不及陈、秦两家显赫,也能算得锦阳京的中等世宦。

  纵使如此,当楚王妃的车與拐进时,也引起一阵哄动——刘府当家老爷眼下仅只是个户部侍郎,怎么惊动了堂堂亲王妃贺寿?

  直到女眷们看着王妃与长房的三少奶奶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走远,才有不少恍然大悟——险些忘记这位三少奶奶是王妃闺阁旧友,应是为着这么一层关系,王妃才来凑兴。

  三少奶奶正是彭澜,这位当初被好友们取笑“只爱美人”的姑娘倒底还是嫁了人。

  但鲜少人知彭澜的姻缘定得甚是仓促,实因那时国丧过后,秦相眼看皇后能力不足在后宫又势单力薄,意图让几家交好之族的闺女选入后宫辅助皇后,彭向作为秦相亲信,就是首屈一指。

  彭向虽是秦相门生,但本身个性甚为清正,更晓得皇后是个什么脾性,秦相固然是要为皇后选擢助益,皇后却未必领情,好好的女儿送入后宫面临的许是险象环生步步艰难,彭向只好找了借口推拒,谎称先帝崩前,本已为女儿议亲,虽因国丧耽搁,但不好背信。

  秦相颇有些不满,尤其是见彭向选择的姻亲竟是与陈相府交好的刘家,这不满就更添一分,眼下秦、彭的关系已经疏远,彭向便被排挤出了监察院。

  其实彭澜的祖母与刘太夫人也是手帕交,而刘太夫人与陈太夫人更是多年故旧。

  是以,当得知楚王妃登门,正与陈太夫人闲话的老寿星便很有些忧虑——陈家内部矛盾虽不为旁人熟知,做为知交的刘太夫人却晓得几分,而王妃娘家妹子因为慈安宫赐婚,不得不嫁给陈家的“浪荡子”一事更不是秘密,世人多以为卫国公府是因懿旨而无可奈何,这也是明摆着的,陈六郎闹出那等荒唐事,哪配得上公府嫡女,刘太夫人实在担心楚王妃来意不善。

  便是陈太夫人都有几分尴尬,作为相府老太君,她亲自参与了算计挑唆的事,难免有些心虚。

  她不是陈参议与太后生母,要论血缘,与陈参议更要亲近,但谁让家族出了个太后呢,自然是要以这个女儿与天子外孙的利益为重,因此陈太夫人坚决地站在太后阵营唯命是从,反而对陈参议比较疏远。

  六郎的婚事她根本就不操心,也不计较长房与卫国公府将来是友是仇,不过这时在别家府上与楚王妃狭路相逢,到底是尊卑有别,虽她长着两辈,楚王妃若给她难堪,她也只好受着。

  但两位老夫人显然白担心一场,旖景非但没给她们难堪,甚至十分尊敬,坚持行礼拜寿,又谦让了主位,一直笑意莞莞地陪着说话逗趣,不多时,便没再“烦扰”长者,免得让人不自在,而是与同龄的年轻媳妇去别处说话,当然,一直是由彭澜主陪。

  还有韦十一娘与卓念瑜,两人自然也是座上宾——彭澜嫁的虽不是承嗣子,仅是长房行三,可相比前头两位兄长皆为恩荫得职,她家夫君是首届恩科的进士,眼下在翰林院供职,将来也属前程似锦,因而她这个三少奶奶在家族中还是占些地位,自是有权邀上几个闺阁好友,更不说韦十一娘家的顾于问眼下是名符其实的天子近臣,就连秦相都忌惮几分,刘家自是不会反对邀请这样的嘉宾。

  四个知己在一处说话,韦十一娘先就拍了拍胸口:“我这是为阿澜松一口气,且以为阿景不会给陈家人好脸色。”

  “阿景才不会那么糊涂,换作是你,今日我可不敢邀。”彭澜打趣道:“事已至此,便是为了六娘将来着想,阿景也不会与陈家人结仇,再者,咱们未必看不出来?陈夫人倒是真心重视这门亲事,她的人品有目共睹,不是个难相与的婆母。”

  话题不可必免的涉及横在当中的简氏——依大隆礼俗,新妇未曾回门这婚事便不算告定,简氏新婚当晚就悬了梁,自然算不得陈家妇,她的丧仪都是简家操办,更不可能记名陈家族谱,六娘若是嫁入陈家,仍是六郎原配,不算继室。

  但因为之前有这么一桩晦气事,多少都是遗憾,这也是清贵门第不愿与陈家联姻的原因之一。

  “简家行事也太过了些,虽然陈家是有过错,但听说简家几个郎君眼下见着陈六郎就忍不住动手,我家安郎上回在路上,就亲眼瞧见过一回,陈六郎也不还手,更加不会还口,当真有些可怜。”卓念瑜说道。

  她们几个并不知道简氏悬梁还有内情,简家并非没有过失,但世事就是如此,再是占理的一方,倘若太过不依不饶,世人反而可能会同情原本理亏者。

  对于这事,旖景并不愿过多议论,因为无论如何,一条鲜活的生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终结,难免让人惋惜。

  却听韦十一娘说道:“还有一事,你们有所不知,简氏悬梁之后,也不知是谁夸赞她刚烈,简家有女如此说明门风正派,简家人竟然当真引以为傲,他们二房有个女儿,只比简氏小着一岁,那时也在议亲,本是想着嫁去南城徐家,已经是换了庚帖,结果简氏出事后,因为有了那些传言,二房自认为有了好名声,便瞧不上徐家,想让女儿攀高,主动求上了宁远伯府,想促成与伯府长房嫡出三公子的姻缘。”

  旖景是知道宁远伯府的,他们也算卫国公府旧部,不由惊讶:“伯府三郎不是因为年幼时坠马,行动有些不便?”

  韦十一娘重重颔首:“可不是,故而简家才觉得大有成算,因他们找的是我娘家族中一个长辈去说合,这事我倒知道详细,结果呀,伯夫人拒绝了,说简家女儿这等刚烈,万一将来受了委屈,二话不说又再闹出不甘受辱悬梁触壁的事,怎么得了,他们惹不起这等门风刚烈的人家,还是找个温柔敦厚的儿媳才好。”

  旖景:……

  越发同情简氏,她那样的性情皆是家人纵容才致如此,可她死后,家人却不思己过,一昧还想借着她的死后名声图利,安慧曾说简氏兄嫂对她都甚是疏冷,只怕简家真没有为她这般刚烈惋惜抱憾的人。

  别人用言辞辱没,大可还诸其身,却这般轻易就付出生命,这种事情实在不值得提倡,那些盛赞简氏刚烈的人,未知事情倘若发生在他们身上,有没有自绝生路的烈性。

  “你们可与陈家三娘相熟?”旖景及时终止了简氏的话题。

  刚才在正厅,旖景就留意到坐在陈三太太下首的几个少女,其中年龄最长者,生得窈窕高挑,标准的鹅蛋脸,眉若弦月,眼含秋水,美中不足是鼻梁稍嫌低阔,但气质娴静举止得仪,看人时眼光灵动,应当不是刻板的性情,经陈太夫人一引荐,这位果然就是三娘。

  她从前与陈家人并不交好,三娘虽是嫡出,她父亲却是庶子,与旖景不属同个交际圈,两人别说熟识,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旖景对她简直就是一无所知。

  相比起来,韦十一娘就交游广阔了,她连连颔首:“我熟的我熟的,别看陈三娘是庶支,性情很有些清傲,但并不似皇后那般,倒有些像阿柳,与她熟识了,并不觉得多难相处,她这样的性情,注定是个话少的,心里头却明白,阿景怎么突然问起她,甭管是你夫家还是娘家,都没与她年龄相当的郎君。”

  因着陈三娘青春已大,眼下除了服,这还是除服后首回和家人赴宴,韦十一娘下意识就联想到旖景是因婚事过问,彭澜显然是听家中长辈提过陈三娘的事,笑着说道:“十一娘与阿瑜听着就好,莫要张扬,陈氏三娘最晚也就是来年三月,待六郎娶亲之后就会入宫。”

  十一娘下意识地捂嘴,半响卟哧一笑。

  她这态度当然引起了另三人的好奇,都瞪着她。

  十一娘捂腰:“这下皇后娘娘可有麻烦了,十个她也比不过这位的心计。”

  旖景暗叹,十一娘还是略显单纯,这后宫的争斗可不仅靠心计,关键是帝心,眼下这位天子可不是重情的人,在他心里,万事皆用权位大局衡量,皇后再不济,还有个显赫的娘家,有他们这帮“外敌”未清,天子又怎会轻易舍弃秦家,固然,陈家与秦家旗鼓相当,但陈家到底是天子外家,就算没有陈三娘,天子和陈家仍旧息息相关,不比得秦家,倘若皇后不保,维系君臣的纽带就算不会立即断裂,也会被拉长拉远最终断裂。

  光是太后,陈三娘的靠山还不够坚厚,与皇后胜负难分。

  但既然这女子是个内秀的,那么应当明白她要在后宫立足需要的绝非敌人而是盟友,皇后与秦家折腾得越是厉害,陈三娘就越是会珍惜一切助力,不大可能抵触旖景的主动交好。

  酒宴之后,照例要聚在一处赏戏,旖景因为身份有别,被固执的刘太夫人坚持留在了主席共坐,这便有了机会与陈太夫人更多闲话,但她当然能掌握火候,并不打算通过一回交际就能与陈家女眷“情投意合”,除了同六娘将来的婆母陈夫人稍显亲近外,对待其余也就是客气温和,标准的应酬礼仪。

  这反而让陈太夫人渐渐觉得舒坦自在,心说这位楚王妃年纪轻轻,出身也显贵,倒并不难相与,很有几分世家名门的风度,人家还是勋贵出身,比起皇后这位正宗的名门闺秀来强出不知多少番。

  想到皇后,陈太夫人不由暗撇嘴角,一眼瞧见三孙女端端正正的坐姿,一派娴雅温婉,又露出个满意的笑容,一时却又想到亲生的几个孙女没入太后青眼,又有些不甘,正巧听见王妃与长媳亲亲热热的谈笑,陈太夫人再想苏氏六娘,据说也是个端方大度的才女,又觉便宜了长房,哪曾预料一番挑唆下来,卫国公府非但没有怨恨上长房,反而真有了互好的势头——楚王妃今日的态度足以说明。

  老夫人坐在那处,心情越更复杂以致心神不宁,别说台子上的唱的半句不曾入耳,到了后来,便是刘太夫人与她说话也不及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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