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2——情疏(1)

  这时节中的凤凰花一片绚烂极致。这一日正午,敬妃在我宫中闲坐,一起看了嫔妃新定的名位,又去东殿逗了会几个孩子,一时不免想起安鹂容的胎来。敬妃取了一片薄薄的蜜瓜吃了,问道:“你还不曾去看过安氏吧?”

  我净了手道:“一直不得空儿,也实在不想去。她有身孕娇贵着,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谁敢在她眼前。”

  敬妃靠在偏殿廊下的临水美人靠上,道:“去了太后许会不高兴,不去呢皇上皇后面子上过不去。何况你是淑妃,现下皇后不太理事,责任可都在你身上。”

  此时莲花凋了一半,已不够鲜艳,池中放养着红白二色锦鲤,锦鲤在碧绿莲叶间沉浮嬉戏,穿梭摇曳,煞是好看。我微微一笑,“我一个人断断不敢去,还请姐姐陪我。”

  敬妃一笑,“你若不想担上任何嫌隙,便带上卫临去,岂不更妥当。”

  我微一沉吟,“也好。”

  我与敬妃各坐了一顶帷轿往景春殿去,彼时正是午后时分,嫔妃宫女们都在睡午觉,连道边的白鹤也躲在芭蕉叶下打着盹儿。

  万里晴空一碧如洗,日光从朗朗无云的天际毫无拘束地洒落,金黄中带着赤明的亮光使整个紫奥城浸沐在一片流丽的华彩中。安鹂容所居的长杨宫外杨柳最多,依依垂下如一道天然翠帷,使得长杨宫更显宁静清凉。

  一进仪门便听得景春殿里说笑声不断,我施施然进去,道:“本宫可来晚了,好生热闹呢。”众人听到我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我定睛一看,原来赵婕妤、馀容贵人与吕昭容。

  鹂容见我来了,忙要起身,我一把按住道:“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闹什么虚文呢,快歇着要紧。”

  鹂容这才娇怯怯躺下,唤了宝鹃道:“去把本宫收着的那些‘娥眉翠’拿来,淑妃姐姐想必喜欢。”

  馀容贵人睨了我一眼,向鹂容笑道:“娘娘好偏心,有好的茶尽收着给淑妃娘娘。”

  鹂容轻巧一笑,“姐姐待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自然也要把最好的给姐姐。何况姐姐素日所用都是最好,怎能到了我这里只用些不入流的呢。”

  鹂容歪在粟玉芯苏绣软枕上,一头乌黑如云的青丝并未挽成发髻,闲散散垂在枕边,因是卧床,只披了一件月白蝶纹束衣,结了一枚蓝色如意结,唯有胸前一抹锦茜红明花抹胸透出无限喜气,更显得肤白如雪,眸似星辰,朱唇润红中隐约一点紫意。榻前两个打扇的小宫女,手中握着一把尺长的滚绸素纱扇,一边一个轻轻扇着,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风大凉着了安鹂容。

  我笑道:“我记得妹妹素日用的是一个攒金枝弹花软枕,怎么今日倒用起这个软枕来了?”

  敬妃笑道:“娘娘不知道,鹂妃妹妹如今有孕,那攒金枝软枕本是用金线绣的,难免有些粗糙。为了让妹妹睡得安稳,皇上特意叫换了苏绣的,又只用粟玉做枕芯,最能养神的。”

  吕昭容坐在酸梨枝鸾纹玫瑰椅中,笑吟吟道:“我却不晓得金线粗糙呢。我一直用一个连云锦红萼梅花枕,前几日皇上赏了缕金线暗花枕,我还爱得什么似的。到底是我年纪大了皮糙肉厚,不配用好东西。”

  众人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赵婕妤讪讪笑了一声,“嫔妾们只用寻常的素花软枕呢,到底皇上最心疼鹂妃娘娘。”

  我接过宝鹃递来的“娥眉翠”,盏中茶色碧青如翡翠,映得那釉下五彩春草纹茶碗春意盎然。我轻啜一口,不禁赞叹,“好香的茶,我宫里的竟比不上这个一半。”

  鹂容忙道:“我的东西如何能跟姐姐的比,姐姐不嫌弃也就罢了。”

  我环顾四周。为了遮挡明亮的日光,景春殿中由上而下铺天垂地的落下半透明刺“和合二仙”纹的银线纱帷,衬着透进来的阳光,银线便亮莹莹的微微泛光,滤去了外头无尽暑意。鎏金百合大鼎中散出袅袅上升的轻烟,幽幽不绝如缕。那香气似春日百花上新鲜的露珠,润且清香透肺腑。

  我轻轻一嗅,不觉讶异,“妹妹有了身孕怎么还用那么重的香?可要小心些才是。”我特意咬重了声音,“尤其是麝香,妹妹素爱调香,可别弄错了。”

  453——情疏(2)

  鹂容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唇角含了温弱的笑意,“多谢姐姐关心,本该听姐姐的再请一次脉,只是许太医是皇后荐了来的。我与姐姐都是想多一重心安,只是皇后若知道了怕会以为咱们认定了许太医医术不佳呢,反而皇后娘娘面上不好看。”

  馀容贵人亦道:“其实也没什么。淑妃身边怎么会缺了能人,若真能比许太医高明也是好的。”

  她们如此坚持,我反倒不好再说,于是吩咐了卫临下去,问及鹂容如今胎像如何。许太医答道:“鹂妃娘娘胎气甚稳,只看她好气色便可知一二了。”

  我点头,空气里澄澈的甜香沁人肺腑,我依依道:“妹妹还记得昔年我们一同所制的百和香么?”

  鹂容凝神细想,片刻笑道:“自然。古方难寻,我与姐姐一同看了好久的呢。”

  我神色柔和,“妹妹最擅制香,今日这香不知叫什么?”

  “是叫凝露香。”她温柔笑语,“若姐姐喜欢,我送姐姐一些可好?”说罢唤过眼前那羽蓝衣衫的女子,“鸢羽儿,你去本宫的香料龛子里取些凝露香来,好好包了送与娘娘。”

  我笑道:“妹妹回礼倒快,才给了我茶叶呢又念叨起香料来,哪里敢劳动妹妹身边的人。”我叫小允子,“你跟着这位姑娘去拿香料,别毛手毛脚的,学着些人家的稳重。”

  小允子答应着去了,鹂容本要出言阻止,见小允子只是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便道:“小允子最机灵,我记得姐姐可喜欢他了,瞧我宫里那些木头泥胎,扎一声也不哼哼的,多无趣呢。”

  我道:“刚才请太医出来的那位姑娘倒生得很齐整,从前没见你带出来过,是谁呢?”

  陵容微一蹙眉,旋即如常微笑,“不过是个粗使丫头,看她长得不错便留在身边了。”

  正巧小允子出来,笑嘻嘻道:“奴才看见鹂妃娘娘龛子里好多香料儿,奴才想若全泡了洗澡儿,定不用什么花儿粉儿的麻烦了。”

  众人闻言不禁笑了起来,馀容贵人道:“真是个不懂事的,那香料本无浓香的,非得几种配在一起才能用呢。”

  众人笑过,这才各自散了。出了长杨宫几步,我想起还得嘱咐鹂容不必再去几位位高的妃嫔宫请安了,重又折回去,才到仪门下,便听里头侍奉汤药的小宫女碎碎向人骂道:“什么东西!宝莺姐姐和宝鹃姐姐不在么?要她讨好似的拉出太医去,一心想攀高枝儿。”

  我知道是骂鸢羽儿,想再听清楚些也没有了,更不便再进去,依旧回宫不提。

  上林苑里浓荫匝地,不耐烦坐轿,只问卫临道:“可看出什么不妥么?”

  卫临道:“一时看不出什么。但是微臣心里有些疑惑,只是还没有把握,得回去定了再来回娘娘。”

  我挥手,“你去罢。”

  他躬身告辞。小允子悄悄在我耳边道:“奴才方才去拿那凝露香,看有几个香盒子搁在高架子顶上说是鹂妃自己要收起来的不爱用了。但奴才看那盒子描得最精致,不像是不要了东西。趁鸢羽不注意时用银耳针撬开拿了颗,好像也是些香蜜之类。娘娘瞧瞧么?”

  他本收在自己香袋里,拿出给我一瞧,是一颗粉红色的香饵,那香气甚异,也不知是什么,便道:“你好好收在我妆台下就是。”我低声嘱咐,“那个鸢羽儿有些古怪,槿汐,你去查查她是什么底细。”

  槿汐点头应了,敬妃叹道:“她的香自然是好东西了。今日去景春殿可看了不少好东西,如今她才刚有孕,皇上皇后便赏了这样多东西由着她轻狂,等来日生下一子半女,可不知道要怎样疼才好了。”

  敬妃的叹息似一道冰水浇落心头。宫中嫔妃利益所牵,只是希望陵容生不下来;而我,却是新仇旧恨、性命相关,是一定不能让她生下来。

  心中主意已定,手指上微微用力,随手掐了一枝香花了下来。鲜绿的汁液染上了洁白手指,似足了一条条滑腻污秽的水蛇,我心中厌恶,随手扔在了地上,微笑道:“这花不好,姐姐,咱们去看新开的素馨吧。”

  到了夜间,我出浴梳洗罢,槿汐为我篦着长发,轻声在我耳边道:“奴婢去查问过了,那鸢羽原是鹂妃身边侍奉洗浴的宫女,那些日子鹂妃失宠,不知怎地有次皇上难得过去竟看上了鸢羽,虽然临幸过了却没给名分。如今鹂妃有孕不能伺候,也是这丫头留住皇上过夜。如此不明不白在皇上身边也有几个月了。”

  我闭着眼道:“鸢羽没名分自然是鹂妃不情愿了,在皇上面前糊弄过去也罢了。底下那些小宫女都敢骂她,可见那丫头在景春殿日子不好过。”我思量片刻,“你想法子和她走得近些,引她得空来一次柔仪殿。”

  乾元二十三年八月初七,玄凌下旨大封六宫,册端妃为端贵妃,敬妃为德妃,敏妃为庄敏夫人,昭容吕盈风为欣妃,昭媛安鹂容为鹂妃,淑容为贞妃,容华刘令娴为慎贵嫔,婕妤赵仙蕙为韵贵嫔,小仪叶澜依为滟嫔,馀容贵人荣赤芍为荣嫔,瑃贵人罗惜惜为瑃嫔,祝采苹为瑛嫔,康贵人史移芸为良娣,穆贵人穆景秋为良媛,才人严致秀为璘贵人。

  八月十七追赠德妃为惠仪贵妃,悫妃汤静言为恭悫贤妃,淳嫔方淳意为淳悯妃,襄妃为襄穆妃,瑞嫔洛临真为昭节妃,顺选侍慕容世兰为顺成贵嫔,庶人杨梦笙为恭静贵嫔。

  上谕明指由位份最尊的端贵妃齐氏与我和德妃协理六宫,贵妃一向体弱多病,闻旨自然是推脱不已。我只得私下前往修葺一新的披香殿与端贵妃相见,恳求道:“我只请姐姐疼我,当日皇上要我协理六宫,如何小心翼翼总不免遭人算计,姐姐可还记得衣衫之事,动不动便是我约束无方之罪。贵妃姐姐在宫中多年最有威望,德妃姐姐人望甚众,若姐姐和德妃姐姐与我一起,人多势众彼此总还有个依靠,否则无论是谁,终不免落人暗算。”

  彼时端妃已为贵妃,位份乃诸妃第一,连她所养育的温宜帝姬也一跃为帝姬中名位最尊者。端贵妃抚着温宜沉思片刻,终于颔首应允。

  大封六宫的典礼在太庙足足行了三个时辰。这样大封六宫的情形在乾元朝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玄凌与大婚之时。如此盛典,大约在乾元二十三得过一点恩幸的嫔妃都得册封,合宫欣庆,自然热闹不同凡响,连听仙台的戏也是流水价唱足了三日三夜,更遑论各宫歌舞如何夜夜不休了。

  而新晋的鹂妃安鹂容,却不被允许参与那一日才册妃大典。原因自然是皇后体恤,天气渐热,太庙人多,怀有四个多月身孕的鹂妃的确是不适宜参加的。如此,这个鹂妃之称不免有些有名无实,然而皇后的安慰是——生产之后便可册为夫人,何必急于一时。

  话自然是有理的,譬如当我把晋封的名单交到皇后手中时,她提出婕妤赵氏进为贵嫔,我都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对之意。

  而值得一提的是六月初的追封礼。随着管氏一族的覆灭和甄氏的复兴,自缢而死的瑞嫔洛氏也被追封为妃,谥号“昭节”,这也是在情理之中。而太后提出的昔日被废为庶人的杨梦笙被追封为恭静贵嫔,无疑是狠狠扇了安鹂容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意味着对当日安鹂容所指杨芳仪害她多年不孕这一结论的推翻,事实上,玄凌对当日杨芳仪的所谓吞金自杀亦是感伤。这让孕中的安鹂容十分不安。

  我曾在很多个清晨或午后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时看见面色恭谨,垂首站在颐宁宫廊下等候拜见太后的安鹂容。她的小腹已经隆起,宝鹃与宝莺一边一个搀扶着娇弱无力的她,那样子是很楚楚可怜的。

  太后仿佛并不在乎在鹂妃腹中即将要降生的子嗣,总是让她在等候半个时辰之后遣小宫女告诉她,“太后要歇息,今日不得空了。”那段日子里,太后对四皇子予润的垂爱更是显而易见,“哀家已有四个孝顺的孙子,惠仪贵妃早去,哀家只能更多疼疼这个孙儿了。”

  这样的难堪使后宫妃嫔对这位有名无实的鹂妃更多了几分轻蔑,很多嫔妃的宫室里一夜之间多了许多黄鹂,她们在一起聚会时的话题也常常停留在自己养的黄鹂上。

  454——情疏(3)

  “使劲儿叫,声音好听得跟鹂妃唱歌似的。”

  “姐姐忘了,鹂妃已不能唱了。”

  “呵,能跳舞也行,你看我的黄鹂儿多会扑棱翅膀。”

  “姐姐也忘了,她现在怀着皇嗣,怎好跳舞呢。”

  当然,这些议论是私下的,从未传到玄凌耳中。偶尔他问起宫中为何多了那么多黄鹂,吕盈风掩口笑道:“咱们羡慕鹂妃怀有龙种的福气,也盼能和黄鹂一般多子,想沾些福气呢。”

  陵容愈加悒悒,惟一让她高兴的是,她的父亲安比槐终于被玄凌宽恕,赐黄金千两还乡养老了。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慕容世兰的追封。我一直以为玄凌对她是无情的,直到那一日他在我宫中,讲起那一日观武台的驰马,他说:“玉娆骑射时的风姿很像初入宫时天真的世兰。”这是慕容世兰死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回忆她,“那时她十七岁,很大胆,也很天真可爱,像一朵玫瑰花,娇艳却多刺。”

  那日,我正与他一起在庭院中纳凉,我摇着团扇沉吟片刻,笑道:“听闻当年慕容氏曾与皇上赛马,那么馀容贵人驰马的样子应该更像她吧。”

  “的确很像。”玄凌看我道:“如果朕想给她一份哀荣,嬛嬛,你会不会反对?”

  他这样问,显然内心已有打算。而慕容世兰虽然狠毒,但当年许多事,却是也有我错怪她的地方。何况,终究那么多年了。我于是颔首,“逝者已逝,臣妾也不想多执著当年的恩怨,皇上决定就是。”

  他的鬓发被晚风吹散些许,从平金冠中逸开几缕。他目光平直,微许沧桑之意如水一般从眉目间流泻。“朕还想给馀容贵人嫔位。”

  我默然,很快笑道:“虽然祖制宫女晋位须得逐级晋封,但皇上若喜欢,偶尔破例也不打紧。”

  月华清凉如水的,照得满天繁星愈加璀璨如钻。柔仪殿前清波荡涤,只觉红尘倒影毕然寂静,月华无声澹澹,连人心也照得明澈几分。他轻轻抚我垂落未挽起的长发,“你能体谅就好。容儿不为母后所喜,容儿难过,母后不悦,朕也很心烦呢。”

  册封礼的热闹过后,我在某一日的空闲里召来了卫临。彼时正是夏末天气,庭院中的夏时花卉便有一种知道大势已去前的热烈盛放,仿佛要拼尽全力释放香气挽住一点属于自己的季节。阳光从花枝的空隙间投射稀疏的光斑,透过长窗的冰绡窗纱落在地上成了淡淡的水墨写意。

  我手上绣着一副“貂蝉拜月”的刺绣,小小的棚架使整块布匹绷得饱满而紧张,绣花针刺落时都能听到轻微的“嗤”一声。我头也不抬,淡淡道:“本宫召你来是要问一问,鹂妃的胎气可还稳当?”

  卫临道:“望闻问切才能得到精准的答案,那日微臣跟随娘娘去景春殿时只有望闻,所以答案未必准确。”

  我一笑,“卫太医心思沉稳,知道本宫带你去后必有此问,你又怎会给本宫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卫临轻轻摇一摇头,“如娘娘所愿,鹂妃的孩子只怕生不下来。”

  我轻轻一笑仰起来头来,不觉含了几分狠意,“本宫不过白问一句,你怎知本宫盼望鹂妃的孩子生不下来。诬蔑本宫,罪名可是不小。”

  卫临淡然一笑,眼中露出一点精光,“为鹂妃把脉的许太医已报过胎像平和,娘娘若相信自然不会再来问微臣。”

  我温然一笑,指着近旁的椅子道:“坐着回话吧。”我悠然停下手中针线,道:“你既知我所愿,就不必只说些顺我心意的话。且说实情就是。”

  卫临躬身道:“微臣趁人不觉时看过脉案,写的是平和之象,不过是普通的安胎药方。然而在药材中却多加了安胎补气的艾叶、黄芩、苎麻根和白术等药。”

  我面上一惊,心底却暗暗抿出一缕喜意,道:“旁的本宫倒是不知,那艾叶却是温经止血的,不到必要时断断不会轻用。”

  “娘娘睿智。那日微臣曾留心鹂妃殿中有熏艾的迹象,虽然殿中点了香掩盖了熏艾的气味,可是微臣相信自己没有闻错。鹂妃有孕方始四月便已用艾叶,可知已有出血症状。此外黄芩和苎麻根是止血解毒的,白术则有补气、健脾、止汗之效,此几种药说明鹂妃气血两虚,有盗汗滑胎之像。如今气色尚好,全赖这些药提着精神。然而内本已亏,加之听闻鹂妃无人时常心情悒郁,只怕月份越大,腹中胎儿越岌岌可危,断断拖不到足月生产。”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鹂妃体质甚虚,又有麝香侵体的迹象,本不易受孕。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强行有孕,虽则有了胎气,然而孩子却有八九成保不住。”

  我捧过瓷盏缓缓啜饮了一口清茶,笑道:“事无完全,卫太医不也觉得还有一两成的把握能保住鹂妃的胎儿么?眼下鹂妃是皇上的心头肉,诸位太医竭尽全力必能保得鹂妃顺利生产。”

  “可是,”卫临飞快地看我一眼,“鹂妃用艾,便已知自己这胎难保,而皇上却不知道。如果这一胎真的保不住,娘娘以为责任在谁?”

  我中倏然一跳,像被雷电狠狠一击,此刻已然明白过来,手中握着的绣花针像被汗腻住了,一点一点发涩,面上只淡淡笑,“若是自己保不住也算了,否则碰上谁便是谁倒霉了。”我心思蓦地一动,“此事你知我知,自然本宫不必担这干系了。”

  卫临点头道:“是啊。不过娘娘与鹂妃娘娘素来情厚,自然是不会有干系落在娘娘身上的。”

  我早知卫临精明胜过温实初,不意他竟有如此计较。微微沉吟,蓦地想起一事,我唤小允子“把本宫妆台下第三个小屉子里的青花瓷盒拿来。”

  那是一个拇指大的瓷盒,里面有一指甲盖大小的粉红色香饵,我放在他面前,“那日她殿中所用的凝露香无甚大碍,只这东西本宫看不出来,你瞧瞧这是什么?”

  他细细一嗅,用手指捻开一点粉末,沾上一点清水再闻。我见他神色郑重,面上却不知怎地红了起来。那是一种奇异的潮红,我取过他化开的那点香饵深深一嗅,只觉心头暖暖的,心跳一拍一拍突突地清晰地跳着,越跳越快,渐渐眼觞耳热,整个人有些轻飘飘起来。我心知不好,“啪”地甩开那东西,喝道:“槿汐!”

  槿汐匆匆赶来时我已用清水扑面渐渐镇静下来,槿汐取来冰块敷在卫临面上,良久,他才渐渐恢复平时的神色,俯身愧道:“微臣轻率了,不想这香这样厉害!”

  我赐他一杯泡得极浓的苦丁茶,道:“你只说里面有什么?”

  他皱眉喝了一口,苦得眉毛都要打结了。半晌,清了清嗓子道:“依兰、豆蔻、、、、蛇床子、、乳香、蟾酥、牡蛎和远志。”

  我听不出什么,疑惑道:“仿佛是些药材?”

  他点头,“若每样分开,确是普通药材,可若混在一起,便是对男女都有用的……”

  他没有说下去,我面上一红,已经猜到,便道:“你只用水化开这一些便这样厉害么?”

  卫临道:“独这依兰与蛇床子便放了十足十的量,此香若焚烧起来,只怕药性更强。所以一般用时都是掺一星半点到其他香料之中便可见效,也不易察觉。”

  我心中一动,念及一事,问道:“这依兰有使人情动之效,如果碰到鹅梨帐中香会怎样?”

  “同效。只是效果不及此香厉害。因为依兰花毕竟是草植,而此香中的依兰则是大量提纯的。娘娘可想而知,并非四季常有,而有此香,便可年年岁岁无虑了。”

  我颔首,“你且回去吧,本宫等着。”

  接着几日天气炎热不堪,到了晚间便风凉雨骤,雷雨大作。几番冷热不调,我便得了风寒卧病不起。这一病便连着好些日子没有好转的迹象,人也逐渐憔悴了下去。陆陆续续有嫔妃来请安我无力相见,索性都推辞了,把六宫之事交代给德妃,只静心安养不提。如此一来玄凌不免心疼,早午晚都要来一次,连药也是煨好了亲自一勺一勺送到我唇边。

  这日晨起精神略略好些,正好玄凌早朝下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宫中近来发生之事。晨光如画,两人安静相对,倒也生出几分恬淡相守之意。

  455——清疏(4)

  槿汐进来,奉上一碗清淡白粥,加了几片紫姜。

  玄凌接过,怜惜道:“朕来喂你。”

  槿汐垂手一边,道:“娘娘,鹂妃娘娘过来请安。”

  玄凌随口道:“传她进来。”

  槿汐微微踌躇,“鹂妃娘娘来了好几日了,娘娘都不见。”

  玄凌的眉间涌起一点不悦之意,转脸问槿汐,“鹂妃日日都来请安么?”

  槿汐有些不知所措,很快照实答道:“是。每日早上都来。娘娘没有一次见的。”

  玄凌把碗搁在床边小几上,向我道:“容儿怀着身孕过来的,何必叫她站在外头不许进来。”

  我转过脸去,“臣妾实在不想见到她来。”

  空气中有瞬间的凝滞,他唤我,“淑妃。”这一声里有隐约的怒气。我此时脂粉不施,加着病中瘦削,含泪的容颜颇有些楚楚可怜。“皇上也觉得臣妾应该见妹妹么?臣妾风寒未愈,若与妹妹相见,若伤了妹妹和胎儿怎办?臣妾宁可皇上斥责,也断断不敢造孽。”

  玄凌双眉舒展,已然含笑,“朕知道你与鹂妃格外亲厚些,必不会向着母后也不理她。”

  我含泪含笑,啐他道:“明明皇上自己多心。”我笑着推一推道:“妹妹想必还在外头等着。臣妾体谅她一份心意,妹妹却未必明白,有劳皇上陪妹妹回去说个明白,也好让妹妹宽心。”

  他握住我的手,“朕喂你吃完再去。”

  我盈然一笑,“妹妹是有身子的人,皇上快去吧!”我温婉低首,“妹妹本就心事重,怀孕之后常常患得患失,于安胎其实是无益的。本该臣妾多去陪她宽心,谁知这身子这样不争气,只得有劳皇上多陪陪妹妹了。”我软语哀求,“眉姐姐早走,臣妾很盼望安妹妹能母子平安。”

  玄凌很是欣慰,三顾后终于离开。

  我缓缓沉下脸来,吩咐槿汐道:“她再来我也不会见,你们见她来只避得远远的,不要碰她身上一分一毫。否则,翻转了整个也说不清。”

  过了片刻,小连子进来道:“娘娘,景春殿有位宫女来请安。”

  我略一沉吟,扬了扬脸,槿汐立刻出去,亲亲热热拉了一人进来,笑道:“娘娘,鸢羽儿来给你请安呢。”

  我笑嗔道:“槿汐,你不请鸢羽姑娘进来坐下,反而拉着人乱跑。”

  鸢羽进来羞答答请了安道:“听说淑妃娘娘病了,奴婢鸢羽特来请安。”

  我客气笑道:“劳你有心了,才刚你主子来,怎么你不是跟着一起来的么?”

  鸢羽低下脸,咬了咬唇,勉强一笑,“看见皇上陪主子去了,奴婢才过来的。”

  “这话说的,好像你们主子不喜欢你在皇上眼前似的。”我笑道,“槿汐,把本宫桌上的**葡萄请姑娘吃去。”

  槿汐一笑,“娘娘不说,奴婢也要这么做的了。”

  鸢羽惊讶地看我与槿汐一眼,笑道:“娘娘待槿汐真好。”

  我含笑道:“你们平日伺候着也是辛苦,何必苛待你们。你主子身子弱脾气好,想来对你们也极好的。”

  鸢羽涩涩一笑,只低了头不做声。槿汐拉一拉她的手,忍不住道:“恕奴婢多言。鸢羽是皇上身边的人了都几个月了,鹂妃娘娘也不请皇上恩赏,没名份也罢了,背后由着那些小宫女欺负她也不做声呢。”

  我一惊,忙坐起身来道:“竟有这等事!槿汐你还拉拉扯扯的,鸢羽姑娘可是小主呢,你也不分尊卑上下的。”

  鸢羽忙跪下,局促不安道:“娘娘别这样说,奴婢不过是个宫女,怎当得起小主之称。槿汐姑姑待奴婢很好,若娘娘叫奴婢与她分出上下来,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

  我忙抬手示意槿汐扶她起来,声音温婉若春水,“你所欠的只是个名份而已,和寻常小主有什么区别,你主子有孕浑忘了也是有的,改日本宫见到皇上向他提一提也就罢了。只是你还记得荣嫔的例吗?”

  鸢羽垂首怯怯,“奴婢知道,当时皇上宠爱荣嫔册封得急了,结果惊了贞妃娘娘的胎气,以致娘娘难产。”

  我打量她俊秀的脸庞,“你倒是个有心的,都知道得清楚。”

  我咳嗽两声,槿汐忙端了水送至我口边,“娘娘病着还操心,先歇一歇吧。”

  我抚一抚胸口,道:“无妨。鸢羽,近日你主子胎气可好么?”

  她略一迟疑,避开我的目光,“都好。只是夜里有时会醒来。”

  “无论她好与不好,你都不要在这事上着急。皇嗣为要,若你主子有什么不安,首先落个不是的便是你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知道么?”

  她缩一缩身子,温顺道:“是。”

  从镂花窗格前望出去,临水的池边开满了一丛丛百合,花姿雅致,亭亭娟秀,晨光迷离之下犹有露珠晶莹。

  鸢羽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不觉叹道:“这花极美,倒与寻常百合不同。”

  槿汐笑道:“那是狐尾百合,你看那花蕊粉红绵长,又卷曲,可不是和狐尾一眼。难得的是香气最清郁又好养活,宫中有水的地方都有呢。”

  我心中一动,亦笑:“你方才说你主子睡眠不安,百合最能清心安神,平虚烦惊悸。你若常插些在殿中,对你主子身子也有益。她身子安稳,到时皇上一喜欢,你的名份便有着落了。与其求人,还不如自己用心。你说是么?”

  她乖巧点头,“奴婢多谢娘娘提点。”

  456——香消(1)

  许是前段日子操心了,我的病一直未见多大的起色。长日漫漫,我足不出户,日日只插花刺绣,打发辰光。

  虽然过了中秋,但炎热之意未退,开在阴凉处的狐尾百合便愈发花姿挺拔秀丽,我尤爱那粉红花蕊数点,常常让槿汐采一些来,早上所采集的花苞到黄昏时分便会盛开,凉风徐来,满殿清芬。槿汐道:“鸢羽真有心,那日娘娘提了一句,她真日日一早采摘了狐尾百合送去呢,太医看过那些花苞无事,听闻鹂妃倒也喜欢。”

  “她总不会提及是我教给她的吧。”

  “怎会?她一心要孝顺鹂妃,何况,鹂妃哪里许她多说话了。”

  我莳弄着手中一丛蓝紫色的鸢尾花,“也可怜了那丫头,原本身边有人为自己拉住皇上不算坏事。只是鹂妃自己根基不稳,怎还容得身边有人分宠,难怪要压制鸢羽。”

  “不过,听闻最近皇上常在别处,鹂妃娘娘有些不悦呢。”

  此事我也有耳闻,为了宽慰安鹂容孕中的抑郁,我常劝玄凌去陪伴她。如此一来,不免冷落了各宫,恰逢前几日是燕宜生辰,诸妃在她殿中热闹了一番,玄凌不免多陪了她两日。又接着庄敏夫人道头晕无力,玄凌亦多逗留了几日。

  我笑着摇头,“罢了,你看几日后是鹂妃生辰,皇上必会去陪她的,要我们操什么心。只是那一日鸢羽必定事多,你把百合备下然后让她去水泽边自己取即可,不必叫她费心择选。况且,鹂妃也一定不喜她与别宫中宫人来往的。”

  到了九月初一那一日,玄凌果然去了景春殿。鹂妃未请各宫妃嫔相贺,诸妃也乐得不去,所以只各自送了礼去便罢,只留玄凌与之独处。此时安鹂容月份已有五月,论理起来即便玄凌要过夜也无妨。于是景春殿中笙歌燕舞,远远都能听见丝竹柔软低迷的咏叹,软软一声,无端撩拨起后宫此消彼长的醋意。

  这一日德妃一早便陪了胧月来我宫中。胧月此时已快七岁了,小小人儿与我亲近了一些,我手把在窗前手教她临字。胧月新学写字,倒也极是认真,一笔一划虽稚嫩,但下笔极有力,可见心中有丘壑。德妃便在一旁刺绣,偶尔温柔凝睇胧月,这样静好时光,一直维持到了夜间。

  这一晚天气特别热,德妃懒得走动,便与胧月一同留宿在柔仪殿中。此夜一轮牙月有同于无,星辉夜沉,我索性命宫女大开门窗,纳风取凉。

  听得外头奔逐喧哗之声时已是一更时分了。我朦胧中警醒过来,推一推身边抱着胧月睡得正熟的德妃,轻轻唤道:“姐姐你听,外头像是出什么事了?”

  德妃霍然醒转,正要与我披衣出去。却是小允子慌里慌张进来,“两位娘娘,可不好了,鹂妃娘娘小产了。”

  德妃面色一变,斥道:“小产便小产,你慌什么!”

  小允子面色煞白,“回德妃娘娘的话,鹂妃小产是皇上他……皇上自己也惊着了,不好呢。”

  我与德妃听得玄凌不好,遽然色变。德妃吩咐了含珠看护胧月,急忙与我更衣一同往景春殿去。

  此刻景春殿中已是一团乱糟。我踏入内殿,纵使心中已有准备,不免也大惊失色。殿中满是血腥之气,宝莺与宝鹃哀哀哭泣不止,一壁哭一壁唤着“娘娘”,用热水擦拭鹂容苍白泛青的脸。鹂容蜷卧在九尺阔的沉香木雕花滴水大床上,身下的素云缎褥子尽数被鲜血洇透,连床上所悬的天青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上亦是斑斑血迹,她整个人如同卧在血泊之中一般,身上一件杏子红半透明的云绡小衣半褪半掩,露出香肩一痕,衣上尽是鲜血。德妃惊得掩面,回头不敢去看。

  457——香消(2)

  我听得太医如此向她禀告,便停驻在镂花隔窗之外,没有再进去。她伸出枯藤般的一脉细手缓缓合上低垂的帐幔,在转身的瞬间,她似乎看清了窗外之人是我。

  太医已经退出,内殿中空无一人,她轻轻道:“我乏了,困得很,不劳姐姐进来看望了。”

  廊下朱栏雕砌,从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轻淡落下的阳光有陈旧的金灰颜色,沉沉的,有积古的幽暗。我淡淡一笑,心中无尽的怨毒化作唇边一缕淡薄的轻笑,“也好。我只来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太医来回禀,我哥哥的神智逐渐清晰,从前许多事都能记得了。”我停一停,“同为故人,妹妹一定也很高兴。”

  “是么?”她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惊起的波澜壮阔,然而只是那么一瞬,她枯瘦的背影再度回复平静,以平淡的口吻道:“恭喜。”

  我平静地看着她掩藏在纱幔后朦胧的背影,静静道:“自然是喜,只是也会叫人怕。”

  “是么?姐姐若认为怕的人是我,恐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我牵过壁上一脉被秋阳晒得干枯的爬山虎藤蔓,道:“妹妹集皇上三千宠爱于一身,妹妹怎么会怕?”我微笑,“妹妹刚失了孩子身子不好,好好歇下吧。”

  “姐姐”,她以无限的空洞和干涩的声音挽住我缓缓离去的脚步,“和你拥有那么多相比,我又失去了一样东西。我有什么好怕?和你相比,我原本什么都没有。”帐幔轻晃,似湖波轻缓的涟漪,她寂寂无声地躺下,似沉没于波心,再没有回顾于我。

  这一个消息对于玄凌来说不啻于一个沉重的打击,哪怕他命皇后调制过堕胎药,哪怕他命人调制过欢宜香,哪怕他曾有许多个孩子在母胎中失去了生命,但没有一样比他亲自用自己的身体使一个孩子断送生命更可怕!

  在那几日里,他对我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嬛嬛,朕忘不了朕醒来时满床鲜血,这个孩子,是朕害死的……”他说这话时,握着茶杯的手轻轻发颤,那样温热的茶水一滴一滴从指缝间漏下,逐渐变得冰凉。我无言以对,只能长久地抱住他。

  他的愧疚让他无颜去面对鹂容;他的愧疚让他予以鹂容丰厚的赏赐,并且打算听从皇后的意见,予以她从一品夫人之位,许她与胡蕴蓉并列的荣耀;他的愧疚让他在朝政之余的时间里变得自责和彷徨,难以自解,也让后宫妃嫔心事重重。

  为宽太后之心,有子女的妃嫔常带了孩子承欢于太后膝下,尤以欣妃与庄敏夫人为最。那日上午秋风渐起,身体稍见好转的我特意带了润儿去向太后请安。太后的容色稍稍有些倦怠,很显然,为了鹂容小产一事,她也大伤脑筋。虽然她并不看重鹂容,也未必十分重视她的孩子,但是玄凌,是她惟一的儿子,她不得不为他的自责而忧心。

  欣妃开朗直爽,又是淑和帝姬生母,向来颇得太后眼缘。加之她在玄凌面前已不如往日,因而在太后跟前格外尽孝。此时她着一身烟霞银罗罗花弹刻绡纱长衣,光洁的长乐髻上只斜簪一枚银凤镂花长簪,托着从发髻上结丝串下的粉白色小骨朵菊花坠儿,依依立在朱漆花格长窗下,细细往青鹤瓷九转顶炉中洒入一把香末。太后看着她笑道:“才晋了妃位,怎地穿得这样简素,连宝石珠花也不配一朵,只用些素白银器。”

  欣妃连连咋舌,摇头道:“怎么敢?昨日穆良媛穿得喜庆了些,其实也不过簪了几朵红宝石花儿,穿了条粉色攒花裙子,皇上瞧见了便不舒坦,大骂穆良媛没心肝,宫中刚没了一个孩子,鹂妃还病着,她穿得花枝招展地给谁看!穆良媛又羞又气,躲回自己宫里哭了大半宿,今天眼睛还是红的呢。”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闻言微微蹙眉,旋即淡然道:“胡说。宫中小产的嫔妃多了去了,鹂妃又不是头一个。是她自己没福,皇上何必为这事迁怒旁人,难道叫宫里的人都为这没福气的孩子服丧么?定是穆良媛哪里不当心冲撞了皇上。”

  欣妃笑着指着在座的我、端贵妃、冯德妃与庄敏夫人道:“别人都还罢了,太后且看几位为高得宠的娘娘也穿得这样素淡,便知道皇上这气生的多大了。”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轻声道:“臣妾们实在不敢惹皇上生气。”

  太后的叹息融在如画的莹莹秋光中几乎难以辨清,“这样闹腾下去几时才安定下来呢?也难怪皇上心里难怪,眼睁睁看着孩子没的,又是自己的缘故……”她没有再说下去,额头菊瓣似的皱纹中似被时光凝住了无数深深浅浅的忧愁,只定定望着鹤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缕白烟出神。

  欣妃见殿中凝滞,人人各怀心肠,不由凑趣道:“太后怎么瞧着那香定神了似的,可见这香不错。”说罢笑向我道:“果然淑妃的孝心,拿来孝敬太后的东西都是好的。”

  我转一转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笑吟吟道:“那也得欣妃姐姐焚香的手艺到家。”

  太后闻得我们说话,勉强拾起笑容问道:“这香味道是不错,甜香润肺,很是安神。叫什么?”

  我忙起身道:“是鹅梨帐中香。”

  太后微微颔首,理一理身上的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随口道:“这香甚好,明日让内务府也给每日供来。”

  冯德妃含笑道:“太后喜欢就好,等下臣妾回去便吩咐了内务府赶紧送来。”

  我禾眉微颦,摇头道:“德妃姐姐轻言了。不怕太后生气,这香原是鹂妃手制的,皇上一时高兴赏了臣妾一些,内务府并无这样的香料。若太后真喜欢,臣妾请鹂妃再制些就是了。”

  太后沉默片刻,道:“罢了,不必费这些麻烦。”

  庄敏夫人轻快一笑,娇靥生春,“也是的。不过些香料而已,什么劳什子的。臣妾早起去花房选了些上好的依兰来。”说着指着墙下一溜两盆粉白蓝紫艳如星芒的花儿,笑道:“这花可难得了,素日也到不了各宫里。今日还是贵妃问起花房可有什么新鲜难得的,他们才巴巴儿地孝敬了来,正好教臣妾借花献佛。”

  我微微吃惊,道:“这便是依兰花?”

  德妃笑道:“这花稀罕得紧,原是迦南等国进献的贡品,等闲我也不曾见过,娘娘也不曾赏过么?”

  “许多人都是素闻其名罢了,我也只养过一两盆呢。”庄敏夫人说话间莲袖轻飏,星眼微饧,粉面染霞,那眼波似染了帘外如醉之光,大有盈盈不胜之态。

  太后直起身子,关切道:“怎么了?脸这样红。”

  孙姑姑忙斟了一盏青梅汤递到庄敏夫人手中,道:“娘娘喝点青梅汤。”

  庄敏夫人玉颜含赤,愈加显得眉不化而含黛,唇不点而露绛,忙取下绢子拭着脸颊道:“不知怎的,只觉得好热。”

  孙姑姑笑道:“都秋日里了,娘娘还嫌热。”语未完,她手指轻颤,忙忙取下腕上一块茹青绢子抚住脸颊,继而惊道:“怎么几位娘娘脸上都这样红?”

  太后微一沉思,沉声唤道:“取那香来。”

  我慌忙跪下,一急之下额头更是沁出豆大汗珠,“太后恕罪。是臣妾的罪过,臣妾不识依兰花,一时疏忽忘了禀明了。”

  458——香消(3)

  太后点一点头,她仅以玉饰妆饰的面容平和冲淡,“听闻鹂妃素善制香?”

  皇后淡淡一笑,“香,歌,舞以及温婉的脾性,是鹂妃最大的好处。”

  太后颔首,仿佛深以为然,“皇帝喜欢去鹂妃那儿也是因为她这样好处吧。”她的声音愈加平静,似波澜不惊的湖水,“鹂妃亲手调制的香可以让人精神松弛,消疲解乏。”

  玄凌不知何意,只得答了“是”,道:“儿臣有时忙了一天,喜欢听她唱唱歌说说话,她调得香有百余种,各有提神愉心之效。”

  太后话锋一转,“哀家有一句私话问皇上,安氏不是绝色,宫中歌舞不下于她之人也不少,皇上怎的如此喜欢她,留恋不已?”

  玄凌面孔一红,在座嫔妃都不免有些醋意,惟皇后端然而坐,欠身道:“大约是她性情温顺吧。”

  太后淡淡一笑,“竹息,给皇上看看这个。”孙姑姑的手心摊开,露出一颗米珠大小的粉色香饵,似是没有烧尽的样子。太后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她的声音像是九霄云空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鹂妃殿中的凝露香真是好东西,似百花清新。而这颗妙东西,更当真是个宝贝。”太后看着贞妃,眸中闪过一丝悯色,“贞妃,你若有这一小点东西,便也能留住皇上的心了。”

  玄凌不由色变,“母后,是什么?”

  太后的声音柔和了几分,然而那凌厉的目光直欲噬人,“皇帝,男女相悦,有时不必用情,可用香药!”

  欣妃惊诧且鄙夷,“暖情香?”众人不觉惊诧,面面相觑之下再难掩饰鄙弃之色。

  太后淡淡笑道:“可比那些东西精巧多了,哀家已命太医瞧过,只消焚上一点半点,便可以使男女情动。”

  庄敏夫人羞得拿绢子遮住了脸,连声啐道:“狐媚!狐媚!安氏如此下作,岂非和当年的傅如吟一般!”

  太后宿来最恨傅如吟以五石散引诱玄凌,面上微微一搐,已见森然之色。

  玄凌怔怔之下,诧异道:“有毒无毒?”

  太后道:“无毒。”

  玄凌微微松一口气,“母后,或许容儿一时糊涂,也是为了留住朕。”

  “你可知道哀家是从哪里寻到这些?”太后扣住手指,“哀家很是疑心,皇帝你酒量不差,怎会喝些酒便情动不能自制?安氏有孕你是知道的,即便欲行周公之礼也不会太过放肆,为何你如此不分轻重?而安氏明知自己有孕,为何也不拒绝?于是哀家让竹息去查,结果在宫女倒掉的那日剩余的香灰中找到了这个。”

  德妃忙笑道:“太后勿要动气,鹂妃年轻不懂事,太医一向说她胎气稳当,又有五个月身孕了,想来无妨。一时胆大……”

  皇后亦道:“孩子终究是自己的,想来她不会如此轻率吧。”

  太后缓一缓气息,“哀家已经看过‘彤史’,安氏生辰前,皇帝连着好些日子都在燕宜与蕴蓉处。”

  庄敏夫人“啊”了一声,丹凤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亮起,“她孕中多思,难不成为了争宠,又仗着自己五个月的身孕胎气稳当,才出了这糊涂主意?”

  我思忖片刻,疑惑道:“太后,会否其中有误会?安妹妹胆子再大也不敢拿皇嗣开玩笑啊,或许……”我沉吟着说出自己的疑虑,“会否有人陷害?”

  皇后顿时警觉,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旋即道:“淑妃的揣测也有道理。”

  太后唤过芳若,“你来说。”

  芳若欠一欠身道:“奴婢奉太后之名追查,那日景春殿中一切事物奴婢都检查过没有可疑,结果在殿后小院里看见倒着的焚了一半的香料,那灰烬中便有此物。奴婢请太医查看后又问景春殿侍女,皆说鹂妃雅好制香,只是所有香料都由她自己保管,连宝莺、宝鹃两个心腹都不能略碰分毫。奴婢也趁人不防悄悄去看过,有几个要紧的香料盒子都用锁锁住,想来没有钥匙是拿不到的。”

  太后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道:“奴婢已按太后吩咐,把所有装有香料的器皿悉数取来,有锁的也已强行撬开,其中有一种被锁住的香饵和方才那一粒一模一样。”她打开一个描金花卉小盒,果然盒中装有数百颗拇指大小的香饵,颜色气味和焚过的那一颗无半点差别。她又道:“而且几个有锁的盒子都被束之高阁,听宫女说是鹂妃近期不打算用的了,不知为何最近又用了。”

  庄敏夫人一脸鄙夷,讥诮道:“还能为何,以此下作手段争宠,当真无耻!”

  太后看着玄凌,将他听到这个真相时流露的失望和震惊尽收眼底,她柔和而悲悯地望着玄凌,“你不必再自责,她小产再不能生育,完全是她咎由自取。”玄凌道了声“是”,别过脸去,大有不堪之情。

  贞妃审视瓶中各色香料,忽然指着其中一种道:“这种鹅梨帐中香淑妃处也有,听闻是安氏亲制,不知是否有不妥之处?”

  太后冷笑一声,只道:“妥与不妥,前两日领教过的人也不少了。”

  欣妃咬着绢子道:“这香本无不妥,若是和依兰花放在一起……”她面上一红,目光飞快从暖情香上刮过,贞妃何等聪慧,旋即了然,红了脸不敢再问。

  我垂首道:“太后。温太医一早告诫过,所以臣妾殿中从不用依兰花。”

  太后微微颔首,看我的眸光有几许温和,“哀家知道你不会。”

  “鹂妃与孩儿都喜欢在殿中放依兰花,”庄敏夫人半倚在椅靠上,对着窗外明丽秋光比一比葱管似的指甲,“可是孩儿宫中可配不到这样厉害的香!”

  “若不是偶然领教此香与依兰花放在一起的厉害,哀家也不曾想到这一层。”太后看着玄凌,“在宫中滥用这些事物,皇帝觉得该如何处治?”

  玄凌眼底有痛心与怜悯的阴翳,迟疑片刻道:“到底她也失了孩子。母后,褫夺封号,降为贵嫔如何?”

  太后不置可否,只漠然道:“皇后在,位份尊贵的妃子也在,你们可以慢慢商议。”

  庄敏夫人道:“此等媚惑皇上之罪,昔年的傅如吟是赐死。”

  欣妃颔首附和:“不错,以这些秽物媚惑圣上,秽乱后宫,断不可轻纵。”

  我屈身跪下,求道:“鹂容虽然炮制暖情香有罪,但她没了孩子,以后也不能再生育,已然受到教训,还请太后宽恕。而且她调制的香料未必都无益处。”我命槿汐取来舒痕胶打开,小小精致的珐琅描花圆钵中乳白色半透明膏体因为多年不用已然凝固,然而花草清香犹在。我恳求道:“当年臣妾面颊被猫抓伤,安妹妹给了臣妾这个,果然药到伤除,连半分伤痕也未留下。事有利弊,还请太后念在她从前的好处,宽恕这回。”

  端贵妃沉眸许久,“我记得淑妃妹妹被猫抓伤时是初次有孕的时候。”

  我诧异,“是。贵妃何以这样问?”

  端贵妃望向太后,“臣妾素来体弱,无福生养。只是今日淑妃说起,臣妾想起一事,当年淑妃身健体壮,有孕时饮食上也素无不妥,即便慕容氏刁难,怎地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了,如今想来太后不觉得蹊跷么?”

  太后双眸微沉,“饮食可以小心,若有人在妆饰上动手脚,倒实在难以察觉。”她的目光落在那圆钵上似有千斤重量,唤道:“葛霁。”

  我衔着一缕快意,茫然不解地看葛霁挑出一点膏体捻开轻嗅,他老成的面孔闪过一缕惊愕,很快复命:“此物中有极重的麝香,若每天取来匀面,不出三月便会小产。”

  我矍然变色,极力摇头道:“怎会!她怎会杀了我的孩子!我与安妹妹同日进宫,她孤立无援时我曾接她入府小主,还有眉姐姐,我们三人如此和睦……”我掩面,泣不成声。

  玄凌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我,面色苍白,“葛霁,不是因为其他原因,真是因为舒痕胶么?安氏素来与嬛嬛交好……”

  “不会有错。”葛霁恭谨道:“看这圆钵中膏体已干,可知娘娘长久没用。而里头只剩一半的份量,那么另一半全是在娘娘用在身上。如此剂量下去,必定滑胎。”

  我恸哭,“皇上,咱们都错了,原以为是那香……谁知,谁知……她好狠的心!”

  德妃与庄敏夫人相顾失色,“连多年姐妹都能下手,还瞒得这样滴水不漏!真是人心难测!”

  459——香消(4)

  庄敏夫人面色沉重,道:“原本咱们都以为是侍奉安氏的宝鹊不当心说漏了嘴才惊了惠仪贵妃的胎,现知此人这般居心叵测,或许宝鹊是她指使也未可知。”

  德妃禾眉微蹙,“淑妃待她比惠仪贵妃亲厚许多,淑妃她都能下手,何况惠仪贵妃?”她语调微凉,叹息道:“可怜四殿下自幼丧母,安氏每每见到四殿下,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玄凌唇角勾出一缕悠远淡漠的笑意,“淑妃?惠仪贵妃?很好!很好!还有谁?”他掩面,“朕宠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竟然不配为人!”

  孙姑姑道:“奴婢想不通一事,为何鹂妃的暖情香不是只对皇上有效,连自己会迷乱其中呢?她不是只该让皇上意乱情迷即可么?”

  端妃双目微微一瞬,目光淡远投向远方,“两情相悦自然是好事,只是如果不意乱情迷便不能与皇上欢好呢?”

  我眉头一挑,“我只记得当年安氏无意于皇宠,很是冷寂了一些日子,后来还是我举荐。我记得那是在他父亲被人连累之后。”

  庄敏夫人的叹息如秋雨簌簌凉薄,“是啊。她害你的时候可却忘了你的举荐之恩呢?”

  德妃道:“如此,她仿佛起初真的无意于皇上呢,若非因为她父亲的缘故……”

  皇后摆手道:“安氏侍奉皇上这么多年,即便有错,也不会对皇上无情吧?”

  久不开口的贞妃微启樱唇,徐徐道:“臣妾想起了杨芳仪,当年在臣妾宫门前被指用麝香香囊害安氏多年不孕,甚至差点牵连害了臣妾,以致杨芳仪吞金而死。”她双目灼灼看着玄凌,“臣妾大胆揣测,如果不是杨芳仪害她不孕,而是她自己不愿有孕才佩此香囊,加入麝香之后借机暗算杨芳仪呢?”

  太后沉默片刻,“此事当年就处置得过于草率,杨氏不像是那样的人。你的说法,或许可解释当年的疑惑。”

  德妃道:“可是她此番还是怀孕了。”

  端贵妃转脸看着窗外疏淡天气,“再不怀孕,她父亲可要死在牢中了。”

  玄凌俊朗的脸庞上满蕴雷电欲来的阴翳,吩咐李长,“传朕的旨意,去搜宫!”

  李长雷厉风行,不出一个时辰,已有两样东西搁在太后跟前。绣堆纱折枝花卉的绢帕中裹着上品的麝香,香气浓郁,是极珍贵的“当门子”,太后才瞟了一眼,喝道:“丢出去!”而另一个精致的嵌螺钿葵花形黑漆小盒子中的物事,更让所有人大惊失色,葛霁取出一些细嗅,双手一颤,“太后,是。”

  太后眸中精光一轮,已含了雷霆之怒,“大胆!傅如吟死后哀家在宫中禁绝此物,安氏怎还会有!”语毕,目光已落在玄凌身上。

  玄凌知其意,忙起身道:“儿子当年一时糊涂,如今再没有了!”说罢挽起衣袖请太医诊脉。葛霁搭脉片刻,和言道:“太后,果然没有。”

  太后略一思忖,吩咐道:“带安氏来。”

  三十八、桃花欲谢恐难禁

  颐宁宫殿宇开阔,秋风无尽吹来,微微蕴凉,卷着一缕缕花叶即将凋零的颓唐气息。初秋的晌午已有一丝清冷之意,半黄半绿的树叶开始在枝头颤动,那种欲留不能留的姿态,很像垂死挣扎的无奈。

  鹂妃安氏,是被匆促带来的。她显然未来得及认真梳洗,脸上还残留着那种颓败的神色,身体微微颤抖着。因在病中,头发松散挽着,斜斜簪了一枚金镶宝石蜻蜓簪,那蜻蜓是欲飞未飞的姿态,她穿一袭月白色水纹绫波裥裙,外罩一件莲青弹花褙子,才要跪下,膝下一软,似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软软坐了下去。

  玄凌看也不看她一眼,太后也不见怪,只道:“葛霁。”

  葛霁拉过她手,两指扣了上去。安陵容且惊且惧,手腕上还套着一枚金镶珠翠软手镯,中嵌翠环,环中有莲瓣式金托,每瓣嵌南珠一颗,翠环背面八角形镂空托底,十分精巧。然而因着她病中憔悴瘦弱,那手镯愈宝光灿烂,愈显得她的手臂枯瘦如柴,了无生气。

  葛霁很快复命,“娘娘体弱,但绝无半点服食之像。”葛霁停一停,“恕微臣多嘴。这五石散的成分和纯色与当年傅婕妤所服的乃是一样的。”

  贵妃轻轻一叹,如秋夜落索,“可惜了傅婕妤。”

  皇后大惊,她脸上青红交替,最后被愤怒与震惊取代,“那些是你给傅如吟的?你……竟敢戕害皇上龙体!”

  安鹂容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接触到麝香和之后,便是一种死寂的无望。

  我从未见过皇后这些震怒的神情,仿佛有无数雷电在她的情绪中爆发。皇后厉声唤过剪秋,“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

  皇后所谓的“掌嘴”并非打耳光,而是用木尺击打安鹂容的嘴唇与下颔部分。木尺击打在皮肤上有“噼啪”的脆响,耳错听见会以为是鞭炮喜悦的昂扬。很快,安鹂容鼻子以下的部分高高肿起,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直到她痛楚地弯腰吐出两颗牙齿。

  玄凌伸手示意停止,厌恶地望着她,眸中厉色毕露,“淑妃的孩子、眉庄、梦笙、如吟的死是否都是因为你?”

  她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她正一正妆饰,敛衣叩拜,“既有当初,臣妾早已料想到今日。”

  玄凌望着安鹂容的目光中有无尽悲悯、痛心与厌憎,“鹂妃,你陪了朕十余年,从未有忤逆朕的时候,谁知你竟这般狠毒!”

  “臣妾不喜欢鹂妃这个称呼。何况皇上从未真心爱过臣妾,您不过是宠我罢了,和宠一只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臣妾算什么呢?鹂妃?不过是您豢养的一只鸟儿罢了。”她轻轻一笑,似一朵娇弱的花绽开在唇边,风姿楚楚,“至于狠毒么?”她目光一一环视过众人的面孔,经过太后,最后定格在玄凌面上,“在座之人,谁没有狠毒过?”

  玄凌再问,“有无人指使你,你可有什么要分辩?”

  她再度拜倒,语调淡漠而厌倦,“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赐罪。”

  玄凌转过脸,轻轻吐出两字,“赐死。”

  “皇帝,让她活着。”太后缓缓起身,面容丝毫不改,“人人都有狠毒之时,只为在这宫里人人都会身不由己。可你的狠毒,已经超过旁人百倍。哀家不让你死,还要保留你鹂妃的封号,景春殿便是你的冷宫。等你养好了身子,哀家会日日命人掌你的嘴,要你日日跪在佛前忏悔你的罪孽。有你做例,看宫中谁还敢放肆!”

  鹂容轻轻一笑,漠然置之。太后唤过李长,“带她下去,禁足景春殿,再不许人伺候她。所有服侍过她的宫人,亲近者杖杀,余者全部变卖为奴,永世不许入京。哀家便要看她自生自灭,免得谁杀她脏了自己的手。”说罢喝道:“拖下去!”

  秋色如妆,赭红之色的枫木燃起漫天凄美的红色火焰,如一叶残花的安鹂容,便被拖拽着消失于这片红色之中。她最后一片漫过玄凌的眼神,殊无一丝眷意。

  尘埃落定之后,我在观音像前为我未曾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燃起一柱沉香。

  我有些倦,靠在寝宫的妃榻上看槿汐插着一束狐尾百合,它的花蕊卷曲若流霞,有妩媚的姿态。那种粉嫩的粉红色,像极了暖情香的颜色。那种粉红,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仔细看着自己套着赤金镂空护甲的纤长手指,有一天,我用这双手指的指甲勾起一点暖情香的香粉一点一点混入狐尾百合的花蕊,重新合上花苞,再教给鸢羽在夜间时在盛开的花瓣上撒一点水可以延长她美丽的花姿。我知道的,太医会检查花束,却不会打开含苞的花朵去检验它的花蕊。

  我想起那一夜许太医的手,他的手上全是来自鹂容身体的温热鲜血。我对着光线仔细分辨自己的手,我闻不到一丝血腥气,也看不到一丝血液的痕迹。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我双手所沾染的血腥是永远也洗不去了。

  景春殿一夜间人去楼空,同冷宫无异。安鹂容的败落让后宫嫔妃额首相庆之外,也格外感受到得宠与失宠之间常常叫人变幻莫测。

  景春殿的看守以及鹂妃的奉养事宜一律交给了李长,念及当年鹂妃对李长和槿汐一事的羞辱,李长自会将她照顾得“很好”。我只嘱咐一句,“不要教她死了。”

  460——香消(5)

  李长躬身诺诺而笑,“奴才晓得轻重。”他低声道:“皇上已下令诛杀安比槐,斩立决,就在这两日了。”

  我低头轻笑,“抽个合适的时候告诉她,父女一场,总要一哭已尽哀思。”

  李长道:“奴才定会挑个好时候。”

  长日徐徐,宫中因鹂妃的废黜而格外沉静。最初因她败落而生出的种种欢喜逐渐让人体味出君恩无常的哀凉。深宫岁月,大抵也难得有这般静谧的时光。唯有初入紫奥城不久的三位嫔妃的欢笑依旧有青春无惧的蓬勃。

  这一晚玄凌歇在瑃嫔宫中,秋夜寂寂,唯见床前灯花爆了又爆,槿汐笑吟吟道:“可不知明日有什么喜事呢?”

  早起向太后请安后亦是无事,我抱了予涵与灵犀在灯下识字为乐。外头小允子喜滋滋来通报道:“六王隐妃到,九王正妃到——”

  话音未落,玉隐与玉娆欢欢喜喜带了一人进来,道:“姐姐看谁来了?”

  视线中一蓝衣男子缓缓敛衽拜下,“淑妃娘娘。”

  熟悉的声音如一径琴弦拨动我久违的温馨亲情,我疾步上前扶住他坐下,欲语,泪先落下了。泫然含泣,“哥哥,你可大好了?”

  哥哥比病中精神了许多,神色虽还有些苍白,却也缓和了好些。他比从前略瘦些,一袭蓝色暗纹长袍中隐隐透出几许沧桑孤清之意。我上上下下看个不住,哥哥微微一笑,“我确是好了。实初也来帮我看过,已经无碍了。”他仔细看着我,“嬛儿,你比从前好看许多。”

  我啐道:“哥哥就爱拿我玩笑,可见是真好了。”

  哥哥见了予涵与灵犀,欢喜道:“可是我的一双外甥么?”

  我含泪点头,“是,还没见过舅父呢。”说着一一抱到他怀中。哥哥一边一个,很是爱不释手,灵犀久不见玉娆,伸开手臂便要她抱。

  玉隐掩口笑道:“玉娆现在抱灵犀,可不知什么时候就有自己的孩子了呢。”

  玉娆红了脸,笑骂道:“二姐姐就会笑话我,我再不理你。”

  哥哥抱着予涵小小的身体,唏嘘道:“仿似大梦一场,噩梦不断,醒来时甄氏又是富贵鼎盛。”他吻一吻予涵,紧紧抱着他身子的手轻轻发颤,“致宁若还在,予涵也可多个表哥了。”

  提起嫂嫂与致宁,哥哥饶是坚毅,眸中亦盈然有泪光,玉娆与玉隐亦忍不住别过头垂泪不已。

  我忍泪坐下,轻轻道:“管氏已灭,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当日哥哥身在岭南,何以突然失常?”

  哥哥垂眸片刻,“某日,有自云宫中内侍前来相见,将茜桃与致宁惨死情状告知于我。我能忍受放逐岭南的种种苦役,皆是因为挂念妻儿父母,我一直以为她们都还活着。”他以简短的言语将概况告知于我,然而我如何不知,这短短两句话之下有几多深情厚意。

  四人相对垂泪不已,哥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还好。嬛儿,你都好。”

  都好么?身体自是养在金尊玉贵之地,而一颗心,早就滚油冰水中煎熬滚灼了多年,早就破碎不堪了。

  正说话间,却见外头人影一闪,却是李长进来,打了个千儿道:“给淑妃娘娘、王妃、隐妃、公子请安。”

  我晓得他来自有不寻常事,果然他附在我耳边低语几句。

  我略一思忖,问道:“太后在做什么?”

  李长道:“此时怕是在佛堂念经呢。等用了午膳,怕还要睡两个时辰。”

  我浅浅一笑,“玉娆和玉隐去看看玉姚吧,我且和哥哥说些话。太后最疼玉娆,等太后午睡醒了,该和玉隐一起去向太后请安。”我特特叮嘱玉隐,“太后必会问起孟静娴的事,怕你薄待了她,你必得一句句回得仔细,别叫太后多心。”

  她俩携手而去,我见无人,方道:“有奴才嘴快,鹂妃知道你来了,想见你一见,你肯不肯?”

  “鹂妃?”

  “便是从前的安陵容,”我漠然道:“她已形同被废入冷宫,你可愿意去看她一看?”

  哥哥一震,旋即垂下目光,思忖良久,轻轻道:“也好。有些话,我很想亲口问一问她。”

  透明琉璃戗金盖碗里茶色如滟滟一酡胭脂,茶香袅袅,正是新贡的锡兰醉脂。那鲜艳的颜色似一颗艳毒的心,隐下无数心事。我颔首:“也好。”我转首吩咐李长,“悄悄儿地,别惊动了人。”

  461——伤逝(1)

  夜色似心底的哀凉,无知无觉层层迫上心翼。李长紧赶慢赶来了,急忙陪笑道:“可找到娘娘和公子了,皇上说要和二位一起用晚膳呢。”

  我点头,“劳驾公公回一声,说本宫换件衣裳便和兄长过去。”

  李长觑着我,小心翼翼道:“鹂妃突然殁了,这……”

  我望着暗夜的云舒云卷缥缈如烟,沉声道:“公公也知道是突然。是她自己想不开,不念太后饶她一条命的恩典吗、,与旁人无干。”

  “娘娘说得是。”李长悄悄瞟一眼哥哥,我知他意思,“家兄一下午都在本宫宫里闲叙家常,哪里都没有去,这是奉旨的。没有风言风语传出去,自然不会连累了公公。”

  李长微微一笑,“是。说到底,都是那些伺候鹂妃的人不当心。”

  “嗯。”我看他一眼,“公公自然知道怎么回太后的话。”李长躬身去了,我转头看哥哥,“哥哥先去洗把脸吧。”

  哥哥略略有些倦容,淡淡道:“我有些乏了。”

  我眸光沉沉,伸手牵住他衣袖晃一晃,“不去,便是心怀怨怼。他的心意不易知,哥哥不能不当心。”

  牵袖相告,原是在家中时兄妹间亲密无间的举止,他露出浅浅一痕笑意,轻嘘一口气,“皇上曾如此疑我,总是尴尬。”

  我轻轻一笑,“哥哥,做人会看戏,也得会做戏。既然皇上的忘性比哥哥好,他都能坦然,哥哥为何不能做得坦然?伴君如伴虎,君恩翻覆,不会永远得意,也不会永远失意,只看你是否还有利用价值。哥哥明白这一层,便不会在乎君恩是否真心。”

  哥哥凝视我片刻,语意怜悯,“嬛儿,你似乎在说你自己。”

  “天下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臣子,说谁不都一样么?哥哥不必多心。”我为他正一正髻上绾发的白玉簪子,柔声道:“咱们去吧。”

  刻意撤去所有华丽的衣饰,小巧玲珑的绢花点缀发间,换过一件家常衣裳,浅浅的杏红色,浅得如轻轻呵出的一口如兰气息,略深一色的折枝杏花暗红纹,乳白的裙角一曳也带出些许温馨随意的意味。我牵着胧月,抱着灵犀,哥哥抱着予涵,才要见礼,胧月一纵从我手中脱出,扭股糖似的扑进了玄凌怀里,甜甜唤道:“父皇。”

  玄凌抱一抱她道:“今日可乖了,自己跟着母妃来,很像个姐姐的样子。”

  胧月大眼睛扑闪扑闪,“那是父皇疼胧月,胧月自然要乖了。”她停一停,左右张望着道:“母妃怎么还不来?”胧月已有几分帝姬的气势,仰着脸便问小厦子,“德妃娘娘还没来,小厦子快请去。”

  小厦子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淑妃娘娘已来了。”

  胧月小嘴一撇,作势就要生气,玄凌忙拉住了笑道:“今日你舅舅来了,德妃说让着你舅舅呢。”

  我只得弯腰哄道:“德母妃知道你喜欢吃蟹肉包儿,正着人做呢。蟹肉包儿可难做了,她不看着不放心,若你德母妃现在赶来,奴才们把包儿蒸坏了可怎么办呢?”

  胧月嘟一嘟嘴,又心心念念着唯有起了秋风才能尝的蟹肉包儿,只好不说话了。胧月如此一闹,君臣礼数便自然免了,也添了几分家常和气。玄凌看着哥哥道:“质成,如今身子大好了,秋风起了夜凉,素日还是要保养的。”

  “质成”是哥哥的字,素日只有亲近之人才这般称呼。玄凌这样的口气,是极亲切的,也撇开了君臣的礼数。哥哥闻言欠身,“多谢皇上关怀。”

  我笑道:“四郎成日家惯会说嘴,自己怎不当心身子呢。”说罢转头唤上槿汐,指着桌上一盏汤羹,“知道皇上今晚必叫膳房做了蟹黄羹,螃蟹性凉,臣妾已经叫槿汐拿菊花瓣煨了黄酒,等下正好喝了暖胃。”

  胧月即刻道:“也给母妃留一份。”

  予涵与灵犀渐懂人事,正牙牙学语的时候,予涵学着姐姐道:“也给父皇留一份。”

  玄凌极高兴,不自觉便含了慈父的笑,抱过予涵亲了又亲,哥哥只含笑瞧着。玄凌抬头见他如此,不禁也笑,“如今你孤身一人也不成个样子,家中无人主持事务,奉养父母也不便。身子既好起来,也该考虑再成个家。”

  哥哥笑容一僵,我晓得他牵动心中嫂嫂与致宁之痛。嫂嫂惨死,鹂容又暴毙,哥哥一时间自然无心再娶。可若是一力推辞,难保玄凌不疑心哥哥记恨当年之事。我笑吟吟斟过一杯酒递到玄凌唇边,道:“舅父的责任可大呢,哥哥一成家,倒顾不上我了。臣妾原想着要哥哥亲自来指点涵儿的读书骑射呢,四郎倒好,偏偏帮他躲懒。”

  玄凌举箸而笑,“质成,瞧瞧你这妹妹,越发嘴上厉害了。”他夹过一筷子鹌子水晶脍给我,“朕原是好意,你若不喜欢,朕给赔罪就是。”如此一笑,玄凌也不再提,予涵小小年纪很守着规矩,颇逗人喜欢,胧月又笑语如珠,如此言笑晏晏倒也欢喜。我唤过槿汐道:“你回去瞧瞧四殿下醒了没有?若是醒了,该嘱咐平娘煮了牛乳粥给他喝。”

  槿汐温言离去,柔和的衣风却被李长惊促地脚步带乱,李长俯身在玄凌身边,轻轻道:“皇上,鹂妃娘娘殁了。”他小心地看一眼玄凌的神色,旋即低头。

  玄凌手中的银筷轻轻一震,筷子上细细的链子便索索作响,哥哥忙起身道:“皇上节哀。”

  玄凌一怔,方淡淡道:“一个罪人罢了,要节哀什么?”

  我恍若方才才得知,便问:“什么时候的事?”

  “酉时一刻,鹂妃娘娘午后想吃杏仁,传了好些。其实那些杏仁的份量是不会致死的,谁知鹂妃娘娘将从前一点一点要去的杏仁全藏了起来今日一并吃了,太医诊了说是服食杏仁过多中毒而死。”

  玄凌双眸微黯,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沉沉道:“她定是知道了安比槐已死,所以存了死志。朕已宽待她饶她一条性命,她如此不念君恩,死不足惜。”

  李长忙跪下道:“都是奴才不当心,才让鹂妃娘娘自裁了。”他停一停,一脸自责,垂首道:“妃嫔自裁是不祥之事,都是奴才的差错。”

  玄凌听他说起“不祥”之句,眉心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怅然,他挥一挥手,示意李长起来,“若不是安氏早存死志,也不会把那些杏仁积起来寻死了。怪不得你。”

  “她此身只得幽闭景春殿中,安氏蒙宠多年,如何能过得下这样的日子。与其说是为她父亲,不如说她是死于绝望。”我幽幽注目玄凌,“安氏虽然作恶多端,然而毕竟侍奉皇上多年……”

  他断然转首,“朕不会去看她。”

  “是。”我停一停,“即便皇上不与她死后的体面也无妨,只是皇家体面也要紧,流言纷纷,鹂妃圣宠多年猝然自裁,民间流言喧扰,要是认为皇上因其父而迁怒她逼她自裁就不好了。”

  他面色冷凝如铁,“你不恨她?”

  我含着得体的微笑,坦然道:“臣妾与安氏同年入宫,一直交好,却不想安氏如此暗算臣妾。正因为怨恨,臣妾才不愿以协理六宫之权操办她的丧事。为免臣妾两难,也为保皇室体面,堵住攸攸之口,皇上不如请皇后为鹂妃安置丧仪吧。”我行礼如仪,“还请皇上亲去嘱咐皇后操办,也算一尽对鹂妃之心了。”

  玄凌略略思忖,道:“知道了。”他起身唤过李长,“朕有些累了,去荣嫔那里。”回首又嘱咐我,“淑妃,你再陪质成坐坐,朕去瞧赤芍。”

  我忙起身送他至仪门外,夜风里他荻青色的九龙穿云袍被风扬起一脉雪白的袍角,纹饰的金线在清亮的月光下有凛冽的夺目。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指,“方才提起你哥哥娶妻之事,他仿佛有些怅然。”

  我细腻地捕捉到他今夜的敏锐,温然道:“嫂嫂是哥哥惟一的妻子,而且致宁,他小小年纪与母亲一同早夭,哥哥重视妻儿,一直很伤心。当年神志不清的病也是由此而起。”

  “朕也怜他失了嫡妻爱子,只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我轻轻应了一声,道:“是。只是总要时间缓和。”

  他颔首,“好好送你哥哥出宫去。”他停一停,温言叮嘱,“告诉你哥哥,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他的才具朕不会浪费。”

  462——伤逝(2)

  我躬身送他离去,槿汐扶住我,低声在耳畔道:“安氏是太后厌弃之人,不必皇上费周章。”

  我挽着衣上细细的垂珠流苏,淡然道:“太后真心厌弃之人,皇上未必深恶痛绝。即便深恶痛绝,也未必不留一分旧情。让他此去了尽情分,免得日后再念及她半点好来。”

  “余情了尽,才不会有慕容氏那样的遗祸,累娘娘今日还要费心伤神。”她悄然看我,“那么此事劳烦皇后,想必娘娘已经有了主意。”

  我沉吟一晌,道:“李长是个有主意的人,他久怀置鹂妃于死地之心,每次少少地进一些杏仁给鹂妃,日子久了,鹂妃也会慢慢中毒死去,神不知鬼不觉。”

  槿汐低下睫毛,“昔日鹂妃给奴婢与李长的羞辱,没齿难忘。”

  我含了怜悯之意,拍一拍她的手,低低道:“罢了。她这样活着,还不如有个了断。”

  院中植着数丛“晚玉丁香”,花期甚长,每每入秋十数日才有凋落之迹。此时青砖地上落了一地紫色丁香,薄薄丝履踏过,了无一丝痕迹。

  人亡如花落,残风一卷无影踪,似不曾来过一般。

  永巷深长幽寂,我与哥哥缓缓行去,槿汐与小允子远远跟在身后。哥哥沉默良久,低声道:“其实皇上对她不算无情。”

  “我也知道她对皇上无甚情意,只是她为除傅如吟,便借她之手使皇上服食五石散。如此不顾龙体,已不是一句无情而已。”

  哥哥沉吟不语,我亦不语,待回到柔仪殿。我摒去众人,方看着他道:“哥哥,你是否一直知晓她的情意?”

  皇后已被玄凌冷落多时,如今得玄凌亲来嘱咐操持丧仪,自然不能不尽心尽力。皇后为祷宫中祥瑞,鹂妃的灵位被停在延年殿请法师祝祷七七四十九日,一壁又开始打理丧仪一切事宜。

  彼时已是初冬,槿汐捧了一束早梅来侍弄,娓娓道:“嫔妃自裁不祥,皇后以暴毙的名目掩了过去,宫里人嘴上不说,谁不知道她是畏罪自杀。到底便宜了安氏,以‘鹂音贵嫔’的追谥下葬了。”

  “鹂音贵嫔?”我“嗤”地一笑,拨一拨纤白手指上的素银戒指,“想必是皇后的杰作。”

  “是。”槿汐蹙着眉心,疑惑道:“皇上久久不去看皇后了,好容易皇后得了这个差事,竟不亲力亲为,什么事都只吩咐了刘安人和剪秋打点,只说头风疼得厉害,难为她肯费心去想安氏的谥号,也不知什么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我轻拈一朵初开的红梅,仿佛一朵血花绽放于指尖,“宫中为人处世的缘故再多,归根究底都是为了自己。”

  她“嗯”一声,又道:“皇上去了皇后宫里,皇后也没能复宠。如今鹂音贵嫔的丧仪已了,皇上倒像是越发多嫌着皇后了,连素日请安都不大愿意见了。”

  我颔首,披衣起身道:“本宫去瞧瞧贞妃。”

  彼时冬寒疏落,燕宜正在殿中捧了一卷书入神。芽黄对襟褙子挑着一缕缕朱紫团花暗纹,湖绿细褶百合裙,宝髻松松偏侧,只以一枚镂花流苏金簪挽住。我不禁暗赞叹,芽黄那样明丽娇俏的颜色亦可被她穿得如此沉静温雅。

  殿中疏朗开阔,隐隐有梅花的清香细细,晚阳被帘子筛碎了铺陈满地,仿佛开了满地金红灿烂的花朵,愈显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疏落。

  我掀了帘子进去,轻笑道:“又在看什么书?这样入神。”

  她见是我,搁下书卷笑道:“能有什么入神,好容易沛儿睡着,不过打发辰光罢了。”

  她身侧的墙上新挂着一卷手绘的庄子秋水图,疏疏数笔画就,笔意却洒落通脱,全不似闺阁女子手笔。我点头笑道:“妹妹的画艺益发精进了。只是若画花鸟鱼虫,山水人物,或许皇上会更中意。”

  她淡淡一笑,“皇上不常来,来了也不注意这些小节。既然画什么都无妨,不如画自己喜欢的。”

  我拉着她的手坐下,“安氏已死,妹妹也该宽心些。”

  她微微一笑,“鹂妃在时我总是怨她,其实如今想破了,没有她也会有别人。皇上对我并无几许真心,不会因旁人而多几分少几分。”

  我将眸光投向她,“妹妹真如此想,也可不必介意荣嫔。”

  她眸色微凉,如被秋霜,“我往往想得破,却做不到。”

  鹂妃已死,三妃之中只余她与欣妃。其实诸妃之中除我之外唯有她生有皇子,地位之贵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每每来她殿中,总觉得时光漫长而潮湿,燕宜的手边有一面永远也绣不完的团扇,有一卷永远也阅不尽的书卷。书香余温,秋扇哀怨,是她心底始终未解的心结。

  她亲手斟一杯苦丁茶与我,恬然道:“如今安氏已死,却落得‘鹂音贵嫔’这样不伦不类的追谥,实在也是难堪。”

  我凝神嗅着茶香,轻缓一笑,“那是皇后一片苦心。”

  “只是皇后这苦心并未得皇上谅解。娘娘辞去为鹂妃操持丧仪之事,皇后便是接了这个烫手山芋。鹂妃是皇后一手提拔起来,即便今日皇后在追谥一事上加以贬抑,又借口头风对丧仪之事未加悉心料理,可是皇上眼中到底是已视皇后与鹂妃亲近。鹂妃已死,皇上留她体面已是耗尽旧情。他日皇上想起鹂妃所作恶行,必会想起是皇后主持她风光丧仪,想起她生前与皇后亲近。皇后精明,怎会不解其中道理。只是即便想出‘鹂音贵嫔’这般追谥来贬低安氏撇清自己,她终究已被迁怒,所以连日来连想见皇上一面都不得。”

  我惊她心思之通透,不由更加喜欢,含笑道:“妹妹聪慧过人。”

  “是姐姐聪慧。”她盈盈看我,“皇后明知如此,但因皇上亲自嘱咐,终究不能推脱。只能明知其险而无法躲避。”她停一停,颇有疑色,“姐姐这般费心,难道与庄敏夫人一般,意在凤座?”

  我轻轻摇头,“一登后位便成众矢之的,我不必以身犯险。何况我若真有此意,胡蕴蓉早已视我为眼中钉,还能容我至今日?”

  她笑,“我想姐姐也不会这样鲁莽。”

  黄昏已至,几重纵深的宫苑被明明灭灭的绢红宫灯渐次点亮在灯火里,烛火摇曳,几树艳色的茶花被光线化成一片涟漪嫣然的艳湖。燕宜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深处,“赤芍无礼却恩宠渐深,连新来的瑃嫔与瑛嫔也奈何不得呢。”我见她笑容寥落,亦不觉感触,如今宫中出身王府的二贵人甚得玄凌爱宠,如花开并蒂,一双芳菲。瑛嫔出身清河王府,本是王府中极出挑的歌女。玉隐曾向我笑言,“虽然王爷无心于他人,然而采苹的相貌在王府侍女中堪当第一,我倒不能不防着,正好趁此机会送入宫来。”

  我微微诧异,“你一向在府里治下极严,想必采苹即便在王府也不敢如何。”

  玉隐似笑非笑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趁着要挑人入宫的方便,我便求着王爷做主把几个有姿色的女孩子配了人家或者打发了出府。纵然王爷无心,这些女孩子大了,仗着是王府的老人,又有几分姿色,难保不起什么心思。有一个孟静娴在府里也够了”

  我不觉道:“王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何必这样不放心。”

  她面色微微一沉,看向我的眼神不免有些哀怨之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王爷的性子的,只是我自己不放心罢了。”

  我自悔这话说得莽撞,叫她多心了。正待拿话岔开,抬眼却见她已是如常安静和气的样子,倒叫我疑心方才是错认了她的怨艾了,于是道:“你一向不把孟静娴放在心上,也说王爷不大理会她,如今怎么倒上心了。”

  玉隐微一沉吟,“王爷虽不喜欢她,然而她到底出身世家,颇识诗书,有时能与王爷攀谈几句。”她微有憾色,“终究是我读书不多,在这些上吃亏了。”

  于是玉隐把采苹顺势送入宫来。瑛嫔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报答当年玄清收留之恩,倒也愿意和我这位清河王侧妃的姐姐亲近。倒是出身qishan王府的瑃嫔,姿艳妩媚,与昭阳殿走得更近。

  我这番心思一动,燕宜犹是静静坐着,我晓得昔年的事是玄凌叫她伤了心,她的一腔赤诚生生被冰水覆灭,然而再覆灭,她对玄凌的心肠终是热的。因爱,才生哀怨。

  463——伤逝(3)

  眼见时辰不早,我便回宫。回柔仪殿的路必得经过仪元殿,我掰着指头算道:“这个时辰,皇上应该翻了牌子了。”

  小允子道:“是。这几日多是滟嫔、荣嫔、瑃嫔和瑛嫔几位小主。”

  话音未落,却见仪元殿下立着一名宫装女子,见我远远已经屈膝,“嫔妾给淑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仔细一看,却是瑛嫔。我见凤鸾春恩车便停在她身后,不由问道:“夜黑风高的,你怎么站在这里?仔细吹坏了身子。”

  瑛嫔望一眼仪元殿,不无害怕地道:“嫔妾奉旨而来,不巧大殿下正在里面,李公公说皇上正生气呢,叫嫔妾先别上去。”

  话音未落,已听玄凌的声音直贯入耳,“朕要你背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你背得倒是很流利,想是费了一番功夫;朕问你什么是垂衣拱手而治,你也晓得是治政不费力。可朕问你太宗如何能做到垂衣拱手而治,你只晓得将这篇文章死背与朕听。唐太宗善于纳谏,听了魏征这篇文章的谏言难道不是做到垂衣拱手而治的一种法子么?你只知死读书,却不晓得举一反三,难道你在书房师傅也不曾讲过太宗的德政?”

  皇长子的声音怯怯的,“《贞观政要》已经讲过了,母后也叫儿臣细细读过。”

  玄凌连连冷笑,“你师傅和你母后倒勤谨,你却混账惫懒,你五岁上书房,如今也十年多了,竟不知将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朕记得你前两年还能将《贞观政要》背出好些来,如今竟全浑忘了?亏得你师傅好耐性,若换做朕,在书房看你一天便能气死!”

  皇长子大约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息怒?朕倒想是息怒,是你不让朕安生半刻!你是朕的长子,朕不求你建功立业为君父分忧,但求你能为你几个幼弟做个读书的榜样,好让朕少操心些!你却偏偏做出这许多不成器的样子来!”

  风大,玄凌的声音远远传下,连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隐约有怒气蓬盛。瑛嫔入宫未久,不曾见过玄凌盛怒之景,不觉有些瑟缩,惶然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似王爷这般随和无拘。”

  瑛嫔温婉一笑,“王爷还没有孩子,他日若有,爱子情切起来只怕比皇上还要管教得紧呢。”

  我闻得“孩子”两字,心头突地一跳,脸上热辣辣的,连寒风扑面也不自觉。再抬头时,已见皇长子满面颓丧地踅了出来。玄凌的怒喝犹被风声拖出长长的尾音,“这三天好好把这文章读通,再不知文义,便不要来见朕!”

  皇长子见了我与瑛嫔,不免满面通红,忙低头拱手道:“淑母妃好,瑛母妃好。”

  瑛嫔与皇长子年龄相仿,受他如此之礼不禁红了脸,怯怯退开两步。我笑道:“你虽年轻,但长幼之序搁在那里,受皇长子一礼也无妨。”瑛嫔这才安心受礼,我道,“你也等了许久,赶紧进去吧。皇上正在气头上,谨记言语温柔。”

  瑛嫔点一点头,忙进去了。行经予漓身边时,她温和嘱咐,“三殿下,夜来风寒,你满面通红从殿内出来,等下着了风怕是要身体不安,记得回去让宫人煮些姜汤喝。”

  瑛嫔从前在清凉台便是出了名的温柔妥帖,如今身为予漓长辈,自然也格外有几分长辈的样子。只是她与予漓年纪相仿,虽是长辈温和关切的语气,听来也格外动人。

  予漓一怔,不知怎地,连耳根后头也红了,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转,旋即低头,温然应答:“多谢瑛母妃关怀。”他微微低首,“若不是瑛母妃提醒,怕是没人会这样关心我。”

  瑛嫔微微吃惊,旋即婉约一笑,拾裙离去。

  我瞧着予漓,他已是十七八的少年了,因养在皇后膝下,言行被调教得十分守礼。他的长相本不俗气,一袭蓝狐滚边墨色裘袍华色出众,更添他天潢贵胄之气度。然而他自幼被约束甚严,不免神色拘谨,眸中亦无半分熠熠神采,此时此刻,更多了几分颓丧之色。我伸手掸一掸他肩上的风毛,好言安慰道:“你父皇在气头上,难免话说得重些,你别往心里去。父子终究是父子,过两日又好了。”

  予漓低声答道:“是。多谢淑母妃关怀。”

  我温和道:“天色已晚,你还要出宫回王府,夜路难行,赶紧回去吧。”

  他愈加低头,几乎要将脸埋进衣服里,“母后还在宫里等着问我的功课。”

  我微微吃惊,“已经这么晚了,明日你什么时辰起来上书房?”

  “寅时三刻。”

  我惊觉,“寅时三刻?天还墨黑,你每日只睡这几个时辰么?”

  “母后常说笨鸟先飞,我比不得别人聪明,便要比别人勤奋,所以要日夜苦读。”

  我叹息道:“皇后希望你争气是不错,可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我笑看他,“听你父皇说已经在给你物色王妃了,早日成家立业,有人照顾你也好。”

  予漓闻言并无喜色,“母后说儿臣年纪还小,读书要紧,不要儿女情长分了心愈加叫父皇生气。”

  我只得道:“皇后养育你辛苦,你且听她的吧。”

  我转身待走,却听予漓低低唤我,“淑母妃请留步。”

  我温言道:“还有什么事?”

  他抬头,眸中有恳切的温意,“听闻母妃得享哀荣是淑母妃的好意,儿臣未能亲自登殿感谢已是不孝,今日便在此谢过。”

  我一怔,才想起他所指的母妃乃是他生母悫妃,不觉笑道:“你是皇上长子,你生母又去世得早,有这份哀荣也是应当的,你不必谢我。”

  他的神情沉郁下去,好似这个时节的天气,“母妃死得不明不白,多年来流言蜚语不绝,连父皇也不怜惜。儿臣这个做儿子的无能为力,今日得以如此,也是得淑母妃之福才能尽自己的一点孝心。”

  予漓深深一鞠到底,我忙拦住道:“这原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意,皇后是你的嫡母,也是她允准的。”

  予漓唇角勉强一扬,苦笑道:“母后待我确实不薄,但她一直认为母妃言行失矩,连提也不许我提,又怎会为母妃身后之事着想,淑母妃不必安慰我了。”他拱手,低声道:“夜寒,淑母妃当心。儿臣告退了。”

  悫妃早亡,予漓不得父亲疼爱,皇后教导又严格。虽是长子,然而十余年来便他生活得压抑而自制,并不曾真正高兴过,何曾还是当年在棠梨宫前要我折花哄他的无忧孩童。我望着他离去时微躬的身影,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

  464——芳菲(1)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是春光融冶时节。

  春暖,人心亦暖,皇后这边也开始为皇长子的婚事挑起人来了。这样一想,只觉得时光匆匆,恍惚自己入宫也才不久,转眼便儿辈们也已到了嫁娶的年纪了。

  彼时正是百初开的时节,而凤仪宫地气和暖,牡丹开得最早最好,自然是艳冠群芳。这一日午后春光醺暖,连殿前芳渚上一双鸳鸯也伴着沙暖慵睡,我斜倚在紫檀胡床上拍着灵犀午睡,眼看着垂珠帘帐白茫茫低垂散出熠熠柔光,不觉也生出几分慵怠之意。正睡意朦胧间,却听小允子进来悄悄站在了身边。我听得他良久无语,亦懒得睁眼,只道:“说罢。”

  小允子陪笑道:“扰了娘娘清眠,皇后宫里传话来,说是请娘娘赏牡丹呢。”我未应声,他自己接口说了下去,“其实名为赏牡丹,不过是替皇长子先相看正妃罢了。何况再相看,也不过是他们朱家的八小姐罢了。”

  朱氏一门自太后起已有三位后宫之主,自然不甘权位旁落。只可惜朱氏自皇后姐妹之后再无出类拔萃之女,更兼连连夭亡数位未出阁的小姐,如今最年长的八小姐乃是皇后堂兄的小女儿,不过十四而已。可是皇家姻缘,多为各自利益所需,年长年幼,也算不得要紧。亲上加亲,后位安稳,皇长子的太子之路,也更多一重保证。

  我便问一句:“除了朱八小姐,还有哪些人在?”

  小允子抿嘴一笑,“都是朝廷众臣家的未婚女眷,只是姿色都还不如朱八小姐。仿佛看皇后的意思……”他偷偷瞄我一眼,见我只是不动声色,便道,“仿佛皇后的意思,除了正妃之外,还要替皇长子选些有门第的侧妃。”

  我缓缓起身,拨开重重帘帐,淡淡道:“这样好的打算,我怎能不去看看。叫槿汐进来伺候梳洗。”

  还未入凤仪宫宫苑,远远便听得笑语盈盈,如斛珠倾落,异常热闹。我问:“皇长子也在么?”

  宫门上一个小内监道:“回淑妃娘娘的话,皇长子已在了。”

  皇后病中喜静,这些日子来凤仪宫一直冷冷清清,这样热闹倒是极难得的。只见满苑衣香鬓影,莺声燕啭,人面春花相映辉然。这般春光可人,皇长子却只枯坐在皇后身侧,满面恭顺,却不见他抬眼细赏。皇后含笑看着眼前十数佳丽,再瞥一眼皇长子神情,不觉微微蹙眉,旋即含笑道:“皇儿可有中意的女子?”

  皇长子抬头迅疾扫了一眼,忙又低头道:“母后慈爱,有母后做主即可。”

  皇后伸手抚一抚皇长子衣襟上的团福蛟纹,温言道:“你自己放出眼光来挑,若看中了哪一个,自己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长大了,母后只为你安排,不为你做主。”

  皇长子愈加低头,一转脸瞧见我,如逢大赦一般站起身来,“淑母妃万安。”

  众人闻得声音,皆停止了嬉笑,一一跪在皇长子身后,诚惶诚恐,“淑妃娘娘万福金安。”此中唯有一人远远站在后面,亦未行初见嫔妃的跪拜大礼,只屈膝一蹲算是见礼。我见她神色倨傲,衣饰亦十分出挑,远胜诸人,心中已经有数,只作不见而已。

  皇后取过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寻常相见而已,不必行这样大礼。”

  我和颜悦色道:“起来吧。今日初次相见,来日选妃,与诸位小姐还有相见之日呢。”说罢含笑看着皇长子,“皇长子愈发长高了。”

  皇后意在正妃之选,只邀请了我与德妃和蕴蓉来应景。不过片刻德妃便到了,她素来不爱在人前多话,便只带着胧月。蕴蓉趁皇后不见,悄悄笑道:“拉了我们在,来日说起来皇长子看中了哪一位,也好拉上我们说嘴,那是皇长子自己的意思挑中的,不是她说了算,就连咱们也是中意的。”

  我只吟吟一笑,微微摇头不语。蕴蓉见我如此,也懒得理会了。

  此刻一后三妃皆已入座。皇后亦吩咐十数女子一一坐下,“今春凤仪宫的牡丹开得早,恰好又逢要给皇长子选妃,当真是好兆头。今日邀请各家小姐入宫,一来是赏花,二来也是彼此亲近之意。”说罢又看我与德妃,“今日来的几位小姐,无一不是出身公卿的大家闺秀,容色既美,又识诗书,举止端庄。皇上向本宫说起,皇长子年纪到了,是该替他选位正妃。淑妃宠冠后宫,自己又有着皇子,就当为来日三殿下选正妃试试手吧。”

  话音未落,众位女子看向皇长子的眼风也仿佛被春风染上了娇艳欲滴之色。皇后微微一笑,只作不觉。

  蕴蓉轻嗤一声,“如此说来,皇后娘娘可是糊涂了,叫错了人来作陪。我和德妃都只有女儿,连个试手选儿媳的盼头都没有,还不如叫了贞妃来呢。”

  皇后带着闲适安逸的神色,缓缓道:“本宫是一片好心。或许蕴蓉你来看了一场好姻缘,也能多得些福泽,或者也能产下麟儿呢。”她笑意愈深,凝视蕴蓉,“你还年轻,皇上也宠爱你,有的是指望,不是么?”

  德妃讪讪一笑,转脸去哄胧月。蕴蓉面上一阵青白,强忍着怒意,报以一笑。

  皇后一一介绍过去,被言中的女子便含羞行礼,趁着行礼的间隙一个俏生生的眼风便递了过去。待到最末一个时,皇后的语气已带了微不可觉的郑重,“这是太学礼官朱衡铭——也是你堂舅舅的幼女,家中排序第八,你也该叫她表妹。”

  我冷眼瞧过去,正是方才神情倨傲不愿行跪礼的女子,此刻也依旧是淡淡的样子,像极了皇后平时那股冷淡端庄的神气。她本是十分美丽的女子,浅芽黄色盛装之下,原本俏丽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矜持的气息衬得黯淡了三分。

  皇长子依言称呼:“表妹”

  听见予漓的话,她亦只是欠身,“臣女小字茜葳。”

  皇长子颔首为礼,再不多言。朱茜葳细白的牙齿微一咬唇,也别过脸不再说话了。德妃所到之处必带胧月,此时胧月早已闷了,见茜葳裙上绣着的东方晓色一般的滴露牡丹绣得十分精致,不觉玩兴大盛,伸手抚了一下,吃吃笑道:“这花和母后宫中的牡丹一样好看呢。”

  朱茜葳笑不露齿,异常端庄,“多谢帝姬夸奖。”双手轻轻一翻,仿如不经意般把胧月抚摸过的地方悄悄掸了一下。德妃眼见已是眉头微蹙,挈过胧月的手笑道:“那边几朵‘玉版白’开得好,母妃带你去看。”

  我心下亦生不悦,蕴蓉也是冷笑一声,瞥着皇后道:“朱家好教养!”

  皇后如何不觉,旋即笑道:“今年本宫宫中的魏紫开得最好,诸位尽可自行观赏。”

  众人闻言散去,皇长子一袭秋香色长袍伫足花前,正是最矜贵的名品姚黄,金灿灿的花朵开得繁复错落,每一朵皆如玉盘大,凝露含香,恰似一轮旭日初升。皇后扬一扬脸,茜葳起身捧了一碟果子上前,道:“听说殿下喜食姜香梅子,臣女特来进与殿下。”

  暖风熏得人醉,秋香色长袍的皇长子与芽黄衣衫的茜葳并肩立于金色耀目的花朵之侧,宛如一对璧人。

  皇长子拈过一枚,淡淡笑道:“也说不上喜欢,只是母后说梅子生津止渴,姜能暖胃,所以制成果子要我多食。”

  茜葳正色道:“皇后是为殿下身子着想,殿下应该听从皇后之意。”说罢又双手奉上一枚。

  皇长子不置可否,只看着胧月扑蝶追燕、轻嗅花香的身影,道:“你似乎不喜欢小孩子。”

  茜葳蹙眉道:“小孩子总是顽皮不懂事,我们做大人的无须计较,也不必理会他们。臣女这身衣裙是为觐见殿下特意所制,若让人碰坏了可怎么好?”

  皇长子闻言一笑,接过茜葳手中的果子唤胧月,“绾绾过来。”说罢搂过胧月,“这些姜香梅子是你最爱,都给你罢。”

  胧月欢喜一笑,牵着皇长子的手道:“大皇兄最疼胧月了。”茜葳脸上红白不定,只好别过脸去再不做声。

  我笑向皇后道:“大约我们在这里,孩子们也会不自在。”

  蕴蓉便道:“也好。时候不早,与其坐在这里看别人献媚争宠,还不如回去看我的和睦。”说完,她径自起身离去,胧月跑来牵德妃的手,嘟嘴道:“敏母妃说要回去看和睦妹妹,母妃,我想去看妹妹。”

  465——芳菲(2)

  德妃正好寻了由头离开,皇后亦不欲为难,道:“你们都回去吧。蕴蓉年轻脾气不好,你们得空也劝劝她。”

  我与德妃应了,便一同离开。德妃笑道:“凤仪宫闷得紧,也没咱们的事,不如去逛逛,那边的牡丹花也开得极好呢。”她回头见皇长子与朱茜葳闷闷相对,身旁一干女子或拉他赏花,或与他说话,不由道:“皇长子很不自在呢。绾绾,你去拉大皇兄去上林苑散散心吧。母妃和你淑母妃也慢慢走走说说话。等晚些时候,再送你去敏母妃那里。”

  胧月点点头,“我也瞧大皇兄被闹得头疼,哪里能赏花呢。”说罢,欢欢喜喜去了。

  凭栏而望,繁花锦绣里重重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五色迷离上的影。我看着围着皇长子极尽妍态的女子,如此天家富贵,如何不叫人心醉神迷。

  说是去,太液池夹岸桃花敷水开,轻红飞乱于黄绿不匀的柳色之中。德妃唏嘘道:“皇后母家已经如此富贵,上有太后,下有两位皇后,她还不足,一心只看着太子妃的位置。我看朱茜葳美是美,性子却不太好相处,只怕日后苦了皇长子。”

  我挽过烟翠披帛,点头道:“皇长子自幼没了生母,皇后严格,我瞧他还是喜欢温柔和顺的女子,那些所谓豪门千金,只怕皇长子都看不入眼呢。”

  德妃摇头,“看不入眼又如何,皇长子养在皇后膝下,怎敢违抗。眼看着这段姻缘虽然不谐,但一定会成。皇后也是,自己这般万事如意了,还一定要请了庄敏夫人来眼看着,提醒着她没有成年的儿子,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也难怪庄敏夫人要气得先走。”

  我与德妃边行边言,渐渐行得远了。一湾碧水迤逦如绸绕沉香亭而过,水声淙淙如鸣琴。两边花木葳蕤,芳草青郁。我看见蕴蓉立于丛丛佳木之后,正要招呼,蕴蓉却向我做了个噤声的示意,悠然望着木丛之外。

  胧月轻声问:“大皇兄不喜欢那些漂亮姐姐么?”

  予漓撇撇嘴:“我不喜欢骄矜的女人,也不喜欢做作的女人。”

  胧月笑嘻嘻地道:“和大皇兄一样,我也不喜欢。大皇兄喜欢什么样的姐姐?”

  予漓毫不犹豫地道:“温柔,沉静,与世无争。”

  胧月调皮地笑:“大皇兄是嫌我话多。”

  予漓轻轻刮一刮她的鼻子,疼爱道:“你最可爱。”

  胧月格格笑着,目光忽然被一朵花吸引,好奇道:“大皇兄,这花的颜色怎么和早晨母妃带我来时不一样了?”

  予漓一时答不上来,不免踟蹰。两人正说话,却见瑛嫔携了侍女经过,便柔声道:“此花唤作美人面,朝则深红,暮则粉白,就像美人面孔,一日多变,嬉笑怒骂,喜嗔皆宜。”

  胧月笑逐颜开,抬手指一指她面庞,笑道:“瑛母妃便是美人面孔。”瑛嫔面色绯红,胧月愈加不依不饶,“大皇兄说是不是?”

  予漓一见瑛嫔,一时怔住,旋即含笑:“名花倾国两相欢。”

  瑛嫔失笑:“皇长子过分夸奖了。”

  胧月像只小蝴蝶,介绍道:“大皇兄,瑛母妃也算咱们的母妃,你少在后宫走动,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吧。”

  予漓勉强笑:“我与瑛母妃有过一面之缘。”他从瑛嫔面上探寻到一丝忧郁的气息,便问,“瑛母妃一个人在这里赏花?好像闷闷不乐。”

  瑛嫔语意哀婉:“过些日子便快到清明了。清明时节,难免想念家中已故的亲人。”

  予漓问:“还有别的家人在么?不能入宫觐见么?”

  瑛嫔道:“见了还是要散,聚少离多。与其别后更思念,不如不见。”

  予漓颇有触动,难过地低下头,“我亲母妃去了,想见也见不到了。”

  瑛嫔一怔,忙安慰道:“殿下不必伤心,虽然殿下生母不在了,但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心系殿下的。她以前做任何事,肯定也是为了殿下好。”

  予漓这才好受些,问道:“多谢瑛母妃开解。瑛母妃心情不好,怎么不带个人伺候陪着?”

  春光弥盛,愈见瑛嫔伤情,“带个人伺候又如何?陪着的人不是懂自己的人,也是白陪着。”

  予漓动容:“有时候觉得人多好些,有时候却觉得,人越多,心里越孤单。”

  瑛嫔微笑:“殿下所说,正是这个理儿。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牡丹雍容的花盘慵慵欲坠,每一朵的花瓣都重重叠叠如若绢绡轻盈,花香浮漾,染上了春衫裙裾予漓看瑛嫔离去的身影,喃喃道:“原来人多陪着还是孤单,只有知心人陪着,才是真正快活了。”

  胧月疑惑地看着予漓,牵着他的手问:“大皇兄,你嘟囔什么呢?”

  予漓道:“没有什么。不过,胧月,你说是不是?”

  胧月一脸茫然,旋即笑:“大皇兄比我懂得多,说的总是对的!”

  德妃出声招呼,“胧月,快过来,你不是找你敏母妃要去看和睦妹妹么?”

  蕴蓉这才出声笑,“德妃,淑妃。”

  予漓发觉人多,面上不觉一红,有些紧张,“诸位母妃雅兴,都在这里。”

  蕴蓉爽朗笑道:“你母后宫里那些女孩子,一个个妖妖调调的,本宫实在不爱看,就出来了。不想德妃和淑妃竟与本宫是一个意思。好了,殿下你既然也出来了,就和胧月好好玩玩吧,胧月要看和睦,什么时候都行。”

  胧月见德妃点头同意,一蹦一跳地跟着予漓走了。

  我见孩子们走远,方向蕴蓉道:“你不爱听皇后的话也罢了,这样说走就走,也太不给她脸面。”

  “脸面是要自己给自己的,我要给她,她也受不起。”蕴蓉冷笑一声,“总不成让我坐在那里,眼看着皇后倚仗着皇长子做了太子,她便坐定皇太后之位。与其来日眼睁睁看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便不能让她得偿所愿。”

  我沉默片刻,“予漓未必会娶朱茜葳。”

  “娶谁都一样,他总是皇后的倚仗。”她恨恨轻哼,“算皇后厉害,抢了别人的儿子做自己的儿子,才那么肆无忌惮,我总不能让她遂了心愿!”

  她说罢,携了宫人离开。德妃向我笑吟吟摇头道:“庄敏的脾气还是那么,你劝她也不会听。话说回来,瑛嫔与皇长子年纪相仿,倒是很会宽慰人,彼此倒谈得来。”

  我忙看了看周围,笑道:“姐姐自己说说便罢了,给外人听去可要多心。虽然年龄相仿,但瑛嫔可算是皇长子的母辈,这身份可错不得。别说咱们,瑛嫔与皇长子虽然年轻,怕也很清楚。”

  德妃笑道:“瑛嫔到底出身清河王府,是隐妃亲自挑的人,果然你更上心。话说回来,瑃嫔到底跟皇后更亲近,也难怪,qishan王府也是跟皇后来往的多。”

  这几日细雨霏霏,空气里弥漫着带着花香青草气味的潮湿气息,大捧大捧的桃花沾雨欲湿,渐渐盛放到极致,透出****的缱绻奇香。我去仪元殿为玄凌送了枸杞桃花羹回来,豁然闻得这样铺天匝地的湿润香气,不觉闭目沉醉,却听得轻轻一声唤,“淑母妃。”

  我睁眸一望,上林苑沉香亭侧,正是举伞独立雨中的予漓。

  我温婉笑道:“殿下雨中赏景,颇有雅兴。”

  他颇为踌躇,似有话要说。片刻,只道:“母妃去看过父皇了么?不知父皇今日心情可好?”

  “雨天人易烦闷,何况案头堆积如山。”

  他陪笑,似有些担忧,“有母妃帮忙看阅奏章,妙语连珠,想必父皇不会烦闷。”

  我见他欲语还休,不觉想起方才玄凌所言,“予漓这孩子这几日请安来得勤,总像有什么话要说却不敢说似的。”

  我当时便笑,“儿子来尽孝心皇上还犹疑,皇长子是纯孝之人。”

  玄凌一嗤,“朕倒这样想,只是见不得他那优柔寡断的样子。”

  我抬头见予漓微锁的乌眉,其实他温和得有点懦弱的性子是很像他的母妃的,于是温言道:“皇上最近总夸赞你常去请安的孝心,说殿下是快要成家立室的人了,懂事许多。”

  他眉间一松,“父皇难得夸赞我。”他停一停,试探着道:“儿臣对选妃一事不甚了解,想请教淑母妃。”

  “殿下但说无妨。”

  “母后要为儿臣选正妃,如果母后挑选的人,儿臣不中意呢?”

  466——芳菲(3)

  我含笑:“君父在上,皇后的意思也要皇上同意才可。殿下似乎已经有了意中人,可是朱茜葳?亲上加亲,皇后自是乐见其成的。”

  予漓有些着急,“淑母妃一向善解人意,莫拿儿臣取笑。”

  我好奇道:“怎么?殿下自己有心上人了?”

  予漓微微脸红,低头道:“儿臣只是想自己还年轻,应当先立业,不想急着成家。”

  “殿下想建功立业是对的,何况选正妃是一辈子的事。要找一个既明理又可心意的人白头厮守也不容易。其实皇上也向本宫提过,选正妃之事终究要看殿下自己的意思。殿下若有自己的主意,何不先悄悄告诉了你父皇,也是殿下的孝心。”

  予漓大喜,一鞠到底,“多谢淑母妃指教。”

  “本宫何来指教,都是皇上的话罢了。倒是得提醒殿下,若殿下真有了心上人,悄悄地问皇上的意思即可,若传出任何风声来,一来要议论殿下不自重,二来成与不成都落了人闲话。殿下可是来日要身当大任之人。”

  予漓脸更红,“儿臣还没意中人。”

  我便笑:“反正迟早总会有的。本宫就先恭喜在前头了。”

  予漓连忙道:“淑母妃一番教诲,儿臣自当铭记于心。”

  我忙扶住他:“你我一家人,倒说起这生分话来。本宫先祝愿殿下能花好月圆了。”

  到了夜间,我正坐于内殿陪胧月把玩一把烧槽琵琶,那是先朝的爱物,收拾库房时理了出来,那琵琶槽是些逻檀木制成,光亮可鉴,有金丝红纹形成的两只凤凰,弦是西越国所贡的渌水蚕丝制成,音色如新,婉转玎玲。胧月素来心性跳脱,一见之下倒喜欢得紧,太后便赐了她,先叫放在我宫里校弦。于是夜手不离弦,到我这里来拨弄几下。

  翠竹窗栊下,霞影纱影影绰绰映着窗外一本新开的。雨线漫漫,打在檐头铁马上,打在中庭芭蕉上,桃枝上犹开着粉色的花,声音清越。

  胧月素来最爱听雨声,此时却神情专注拨着琵琶,那是乐师新教她的一首曲子,音律简单,在这雨夜听来,却隐隐有哀怨之调。我不觉笑道:“摘书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胧月倒能深领琵琶幽怨之意。”

  话一出口,隐隐觉得不祥。胧月正在学王安石的诗书,自然知道的典故,侧首甜甜一笑,“人生乐在相知心,实在无须公主琵琶幽怨多了。”

  我倒不意她是这样想,便笑着喂了了一片果脯到她口中。夜色更浓,花宜上前又点上几盏灯,将灯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却听一把声音道:“灯花爆了,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我转首见是玄凌,笑容愈恬美,“皇长子快要大婚,皇上是要做家翁的人了,如何不是喜事?”

  玄凌“嗤”地一笑,“朕若成了家翁,你也要做人家姑,以后日日被人这样称呼,你怕不怕被唤老了?”

  我撇一撇嘴,轻笑道:“臣妾哪里配让皇长子的正妃称呼‘家姑’呢?皇上与皇后才是正经的翁姑。”

  玄凌刮一刮我的鼻子,笑意愈深,“愈加小孩子醋性了,也不怕胧月笑话。”

  胧月“噗嗤”一笑,做了个鬼脸,自顾自拨着琵琶玩。

  他推一推我,“见朕来了也不让朕坐下,你可越来越霸道了。”我笑着啐他,不情愿地让一让,他便靠着我在妃榻上坐下,“说起做家翁的事,有件事朕要听听你的意思。”

  我随手捡过一枚橘子剥着,口中仍不忘和他赌气,“臣妾能拿什么主意,听着便是了。”玄凌想了想道:“予漓的正妃,皇后说她已经有了好人选。”

  我敛了笑意道:“前几日皇后已为皇长子安排相看了十几个最出挑的女子,还有皇后母家的朱茜葳。”

  玄凌轻哼一声,很是不以为然,“相看不过是幌子罢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朱茜葳罢。”

  我温言劝慰,“毕竟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了皇长子,母子情深,的确要为皇长子操心。”

  “朕也希望是母子情深,皇后隐约和朕提起,朱茜葳姿容既出,性情也十分和顺。正在想,皇后虽然有私心,但朱茜葳要真是好的,那也……”

  外头响起李长的声音,“皇上,齐王来了。”

  玄凌允他进来,瑛嫔放下箜篌起身,有些不安道:“皇上,臣妾先回避。”

  玄凌便笑了,“不必。你也是他长辈。”

  予漓进来,见瑛嫔也在,先是一笑,忙低眉顺眼请安:“父皇吉祥。”

  “唔。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今儿的书都温完了么?”

  予漓恭谨道:“都温完了。师傅讲的文章儿臣也都通读了。”

  皇帝略微满意:“那就好。改日朕再问你的书。”

  予漓立刻跪下道:“父皇,儿臣此来也是为读书之事来请求父皇。父皇和母后都觉得儿臣大了,该成家立业。可是儿臣觉得眼下是读书立业的好时候,不该沉溺于儿女私情,所以先不想成家娶正妃”

  皇帝淡淡一笑,不以为意,“朕和你母后的意思,原是想多个人照顾你。而且你母后,也很属意朱茜葳。”

  予漓全身一凛,声音也激动了起来,“儿臣平时有宫人们伺候着就很好了,若有了正妃,难免要分心。儿臣自知无能,不能为父皇分忧,所以想好好读书,让父皇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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