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所言,就不怕埋下祸根?”酒宴正酣,众弦齐鸣,正好使得两人说话,再不入第三人耳。

  贺帧如今沾不得酒色,见身旁那人手上把玩小半盏贡品桂花酿,不由眼馋。眼看对面公子成与太尉把酒言欢,贺大人垂眸,手腕轻荡一荡侍人将才奉上,热气腾腾的参茶。

  汤面上模糊的倒影,瞬间化得支离破碎。半晌,又静静拼凑出,与他记忆里截然不同,一张年轻而略带病容的面孔。

  庄周一梦。于此灯火通明的大殿内,竟有几分恍惚的真假莫辨。

  贺帧暗想,除他之外,身旁这人,是否同他一般,有着在世人看来,无比荒诞诡秘的际遇。

  祸根么?顾衍拇指摩挲杯沿,不以为意。眼梢扫过对面被人簇拥的公子成,只略做停留,一触即收。

  若有人借她乃是他“半个学生”这事,兴风作浪,便是打错了算盘。她与他之间,他自来是护她声名。他自身,却是生冷不忌的。

  “贺大人不觉,不相干之事,已是插手太过?”顾衍冲他举杯,目色幽深而晦涩。

  周准曾言,两年前,他尤其不喜她与江阴侯府有所牵连。如今看来,彼时,他防的确是贺帧此人。

  之于缘由……只今日透出的蛛丝马迹,已是耐人寻味。

  被他不算客气,疏冷告诫,贺帧也不恼。掸掸袖袍,支肘倚在食案上,便是病了,平日惯常的那套洒然落拓,不见半分收敛。

  “你这脾气,何时能改一改。还是这般不近人情。”方才还是一路人,转眼便划分得清楚。

  贺大人一语双关,刻意为之。

  甫一听起来,这口气,仿佛久不碰面的故人,因着过往几分交情,不见外的熟络寒暄。只贺帧却是清楚,他这是借话刺探他,欲从他眼里,看出些不同来。

  他两人交情,牵扯极深,非同小可。他曾因他得了姜姬,更因他,从未完完整整,占据过那女人的心。

  往昔种种,皆成云烟。如今他两人,再一次,比邻而席,世事无常。

  顾衍半眯起眸子,稍有惊异。不曾料到,在他猜疑贺帧之时,贺帧于他,亦然如此。这还真是,有趣得紧。

  此时,玉阶之上,御前总管冯瑛,高声唱道“圣驾回宫!”

  座下众人敢忙起身,恭送文王离去。近一年来,文王因政事郁结,精力不济。如今更是当先离席,之后御花园赏灯,却是看也不看。独留昭仪娘娘,主持大局。

  眼睁睁看着文王招章婕妤伴驾,巍昭仪面色瞬时变得难看。好在尚且记得如今在外,顾着颜面。于是搭了小太监手,身姿曼妙,款款步下月台。理一理鬓发,笑靥灼灼。“诸位夫人,可愿与本宫同去赏灯?”

  待得昭仪娘娘领了一众女客,鱼贯而出。殿内众位大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没了家里夫人管着,自是放开了吃酒,赏看歌舞。

  这厢两位监使大人方才落座,便见管旭迎面过来,依次见礼。

  “世子,国公大人请您过去一见。”

  贺帧挑眉,比了个自便的姿势。半闭起眼,随着曲调,轻轻击节。只眼睛盯着中央七八个着直襟抹胸,胸前袒露出大片雪白的舞姬,似乐在其中,看得津津有味。

  顾衍临去前,眼波在他与一干搔首弄姿的舞姬间巡视一回,沉声道,“早些回府,静心将养。”说罢,带着管旭扬长而去。

  正寻乐子的贺大人,眼里精芒一闪。这人,临去前不忘提醒他“静心”二字。他是怕他身子没养好,又在府衙里劳烦了她么?

  另一厢,赵国公立在廊下拐角,身旁围着几位顾氏门客。听见不远处脚步声渐近,国公大人徐徐回望,面罩寒霜。

  “父亲大人。”顾衍上前,扬手挥退旁人,缓缓站定。

  父子两个,相隔两步开外,同样身姿英挺,形容肃穆。

  赵国公虽官拜当朝一品御史大夫,早年却是被老国公所迫,弃武从文。打小爱习枪,身形磨练得比寻常文士更魁梧几分。而顾衍喜剑,剑乃兵中君子,习练日久,反倒磨砺得举重若轻,内敛而深沉。

  赵国公面有不豫,直言下命。“外头那女人,尽早了断。下月初四迎亲,拜堂之前,绝不可横生枝节。你若下不去手,为父便替你了结了干净。”这却是明着胁迫。

  顾衍沉静的眸子,猛地一缩。静静与赵国公对视片刻。少顷,浅淡笑开。

  “不至因她生出变故。是以,她,父亲大人,还是不动的好。”不似赵国公凛然威逼,话里全是不容人违逆的强横。顾大人语音轻缓,竟还带了柔和的笑意。

  赵国公只觉越发看不懂他。这个儿子,何时变成如今这模样?仿佛记得,是在他七八岁上头,顾戎猝然去了,之后,便与家里人一日比一日,更加亲近不起来。

  念及过世的长子,赵国公心头一堵,再看他,颇有些黯然无奈。旁人只道他性子冷,生来不好打交道。殊不知,幼时,他跟在顾戎身后,亦是同寻常孩童一般,粘乎兄长。玉面童子笑起来,按老夫人溺爱他的话讲,一屋子都沾了他的光,亮堂起来,这孩子打心眼儿里招人喜欢。

  比照他如今依旧卓然的面容,赵国公终是暗自叹口气,放软了口吻,唤他待会儿一道回府。

  顾衍望向高台之下,百来桌席面,思量片刻,终是寻了个托词,告退而去。

  “不孝子。”赵国公摁一摁眉头,低声呵斥。

  他又何尝真就想要取了那丫头性命。只不过几句重话,敲打他一二。方才他在御前一应所为,已然招来八王疑心。

  他倒好,护那丫头护成这样。稍微流露出欲对她不利,他也不明着顶撞,只绵里藏针,给他这做老子的脸色看。

  管旭迎上前,一眼瞧见国公大人黝黑的面孔,赶忙噤声,不去触这个霉头。

  国公府这父子两人,多年来如一日,分明是父严子孝,偏偏,每每对上,总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猜想刚才必是赵国公拿七姑娘,胁迫世子顺从迎娶郡主,管旭不觉暗自摇一摇头。那位要这般容易受人摆布,国公大人也犯不着在此怄气。

  七姑娘自出了大殿,便没再回席上。只避在不远处,几树茂盛的花树底下,随意挑了个春凳,弯腰揉捏这会儿还微微发麻的腿脚。

  打定主意,再不来凑这样的热闹。心里还后怕着呢,险些把自个儿卖了出去,给人做姬妾。

  一头抚弄膝盖,一头仰着脖子,望着天上银盘似的的月亮,看得出神。

  她正觉得避开了前头的喧嚣,今夜月色极美,便见头上拢下抹阴影。没等她回神,身子已被来人重重摁进怀里。他从身后抱着她,俯身,下巴搁在她颈窝。男人暖暖带着酒香的鼻息,丝丝缕缕,扑打在她颈侧。

  宽厚的手掌,覆上她揉捏膝盖的小手。带着她,缓缓抚弄开,散去郁积的血气。

  这般姿势太亲密,又在宫中,她绯红着脸,怕突然被人撞破,却又舍不得推离他的怀抱。于是细声细气,柔柔提醒他,“有人。”

  她想起他在大殿之上,满嘴仁义的大道理,口口声声都是“惜才”。他对公子成说,对她,若只论风月,谈情说爱,便是委屈了她。

  可背地里,她觉得,这人是十分乐意委屈她的。譬如当下,他灼热的唇舌,正在身体力行教导她,何为冠冕堂皇,暗渡成仓。

  她躲闪着他温柔的亲吻,止不住轻笑出声,抽出手,转身回抱他。她晶亮的眸子,映着月光,璀璨生辉。眼里满是笑意,俏生生问他,“大人,您便是这般提携下官,报效朝廷?”

  他背光的俊颜,模糊而温和。因她主动投怀,似比往常更依赖他两分,他眼里有流光闪动。

  男人喉头溢出几丝清笑,迳自俯身,堵了她多嘴多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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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太晚,后半部分没写完。今天给补上。今天的份儿,落在晚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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