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都城的街道上慢慢走着,苏软才忽然觉出寂寞。

  与天绯作别是在城门外,那个眼神冰冷但掌心很温暖的妖魅男子,那只陪了她很久很久的古怪狐狸,分别时却只是淡淡地看了看她便转身离开,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而苏软也努力保持住了脸上好聚好散的洒脱微笑,直到那雪白衣衫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色里,她才轻轻吐了口气,转身走入华灯初上的王都城。

  踢着一颗小石子,百无聊赖地穿过行人渐稀的街道,街两侧的房舍里透出温暖的灯烛光亮,路边有小贩正在收拾摊子,准备回家了。这样的晚上,好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去处。

  而她的去处,又在哪里呢?

  寂寞,便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如潮水般漫上了苏软的心。

  “苏软,乖,再这样会得抑郁症的,要打起精神来,高兴点,买趟火腿肠就弄丢了一个世界,你已经是非常特别以及极其的倒霉了,换句话说,你无论怎么样也不会更倒霉了,所以还有什么可郁闷的呢?你现在有工作,有东西吃,有住的地方,回去还能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虽然狐狸走了……虽然……狐狸走了……但他那是回家了,回家就很好,很好,非常好……”

  絮絮叨叨地给自己作着心理辅导,也不去管路人投过来的莫名其妙的目光,脚下的步伐渐渐加快,天色不早了,要赶紧回去,吃饭,洗澡,睡觉,明天早上起来,照样还是骁远王府勤劳快乐的小侍女!

  几个人影自对面蹒跚而来,很远便听见粗俗的喧哗和刺耳的笑闹,走近了,可以闻到很浓的酒气,苏软侧身,打算让过他们,但几个人看到她,却嬉笑着停住了。

  苏软向左走,他们挡在面前,苏软向右走,他们还是挡在面前。

  几番闪转腾挪未果,苏软知道,自己大概遇见了传说中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

  喵的,刚才谁说倒霉成这样就不会更倒霉来着?

  “好俊的小娘子,这么晚了自己走路多害怕?让哥哥送你回家怎么样?”为首一人涎着脸凑近。

  眉毛与鼻毛齐飞,小眼共垂涎一色,再加上那销魂的台词,销魂的声音,销魂的表情,如果流氓也能评职称,这位评个副高职完全没问题。

  苏软后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里却忽然又有些委屈。

  狐狸在身边,这些人恐怕早就到月亮上看嫦娥姐姐跳舞去了,而现在……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这位帅哥,能不能把你的脸拿远点?我都看不清你英俊的五官了,既然大家都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相逢不如偶遇,我们开个小爬忒嗨屁嗨屁怎么样……”边退,边巧言令色,边偷瞄着计算夺路而逃或者奋起反击的可能性,“要不,我给你们唱个歌吧……不喜欢?那我们猜谜吧,问,树上骑个猴,地上一个猴,一共几个猴?”

  “两个。”旁边有人一声轻笑。

  “……聪明,一头牛两只眼睛,四条腿,为什么?”

  “喂草。”还是那个声音,笑意更重。

  “智商这么高为什么要做流氓啊?”苏软忍不住赞叹,“秋天到了,大雁为什么要飞到南方去?”

  “因为走着去太累了……”那人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不对。

  苏软和那群流氓一起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路边。

  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仍开着门,有瘦削俊秀的少年倚门而立,翘指拈了个白瓷酒盏,水蓝色的宽大袍袖在灯火里泛出柔润的微光。

  莫伤离。

  “莫先生,你不厚道!”虽然满心见了救星般的狂喜,却仍然忍不住抱怨。

  “小软软,你才不厚道,扔了张狗屁不通的字条就擅离职守,城城和我都要担心死了呢……”

  “什么狗屁不通,那个是标准的请假条格式,白话文好不好!”说着,猛然推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流氓,转身向莫伤离飞奔而去。

  几个流氓很执着地跟了过来,领头的那个看清了莫伤离的脸,不由喜形于色:“这什么世道,连个小子都长得这样标致,自己喝酒闷不闷?哥哥陪你喝吧?”

  说着,一只带了硕大黄金镶翡翠约指的手伸出来,径自拉住莫伤离宽大的袍袖。

  苏软小脸一囧,这厮一会BG一会耽美,取向还真是复杂呢,只是不知过了今晚,明天还有没有出来耍流氓的造化。

  莫伤离秀气的眉皱了皱,冲着苏软一笑:“软软,帮我拿着杯子。”

  “哦。”

  苏软依言接过他手里的白瓷酒杯,而那只手在空出来的一瞬间便紧握成拳,疾如飘风地挥在了流氓头的下巴上。

  闷哼伴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流氓头那原本就不甚美观的下巴被打得移了位,整个人噔噔噔倒退了几步才跌坐在地。其他几个狗腿愣怔片刻,忽然恼怒起来,捋胳膊挽袖子一拥而上。

  这场架打得……太不飘逸了……

  苏软端了那只白瓷酒盏在酒馆的台阶上呆坐,有些愣怔地看着那个最唯美主义的男人用最现实主义的手法和一群流氓打成一团,没有漫天飞舞的落花,没有临风飘举的长袖,没有刀锋上如水的月光,有的只是左勾拳、右勾拳、直拳、扫踢、旋踢、转身侧踢、接腿摔、抱腿摔、背摔……拳拳到肉,脚脚见血,对手的惨叫此起彼伏,莫伤离却像一头闯进狼群的剽悍的豹子,眼神里闪烁着莫名兴奋的光亮。

  ……那样的一个人,竟然喜欢这样打架。

  但,真的很帅!

  当能动的流氓拖着不能动的流氓豕突狼奔而去,战斗结束,莫伤离站在街心伸了个优雅的懒腰:“偶尔活动活动筋骨,真是有益身心啊……”

  苏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满腹的豪杰赞歌正待出口,那男人却又想起什么,左手抓着右边的衣袖,用力一扯,裂帛声起,大半幅水蓝色的衣袖竟被硬生生扯了下来,丢弃于地。

  “刚刚那个臭男人真讨厌,居然用脏手抓人家的袖子,这衣裳算毁了,软软,听说南城渡水阁新到了一批上等布料,明天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打更人敲着竹梆沿街而过,小酒馆里只剩下莫伤离和苏软两个客人,油灯昏黄如豆,酒盏里温热的桂花米酒荡漾着琥珀色的光泽,一碟五香花生,一碟卤味,看起来简单,味道却都是极品中的极品。

  “这里的桂花米酒,是王都城最好的,三十年前我偶然路过,只喝了一次就念念不忘,那时这里还是他父亲在经营。”莫伤离带了三分酒意,指了指身后伏在柜台上打瞌睡的老板,笑,“三十年了,味道竟半点没有走样。”

  苏软的脸颊已染了娇艳的粉红色,歪着头看看杯中的酒,又歪着头看莫伤离:“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活了多久了?”

  “讨厌,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如果孤孤单单一个人……到底要靠什么,才能在这世上活你那么久……”

  莫伤离一口酒刚刚入喉,闻言险些呛死,伏案咳嗽半晌,才好不容易止住。

  “你这丫头,几时变得这么刁毒了?我活得久又不是我的错,你以为我想活这么久么?”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苏软落寞地看着他,“ 莫先生总是一个人,却过得很自在,苏软也是一个人,连狐狸也走了,所以苏软想知道,一个人在这世上,要怎么样才能高高兴兴地活着?”

  “你的狐狸走了?去哪了?”漫不经心地问。

  “不知道,我把它……放生了……”

  “舍得?”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狐狸也是要回家的……”

  “你今天偷偷跑出门,就是为了送你的狐狸回家吧?”

  “对啊,莫先生,你真聪明。”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也和莫先生一样,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一个人又如何?”莫伤离轻哂,“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与其看着认识的人一个个从这世上消失不见,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一个人的好……”

  “不对。”苏软摇头。

  “怎么不对?”

  “我也弄丢了很多东西,我把……我把我原来的整整一个世界都弄丢了,我的爸爸、妈妈、大哥……我认识的所有人,全都……全都弄丢了,可我从来也不后悔认识他们,还有狐狸,我那么喜欢他,可他却走了,我很伤心,莫先生,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但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认识他,还有东方□□、东方连锦,还有莫先生,早晚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你们的,但我也决不会后悔认识你们,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这儿……都在这儿呢……”用力拍了拍心口,视线却渐渐迷离起来,也就看不清对面的男子那越来越复杂的眼神。

  喵的,忽然很想吟诗。

  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

  丹丘生,

  将进酒,

  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

  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

  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

  冷清的酒馆,摇曳的灯烛,喝得飘逸了,站在长凳上朗朗吟咏的女孩子,莫伤离起初还只是含笑听着,渐渐便入了神,从怀中抽出一支竹笛,合着那诗歌的韵律,缓缓吹奏,笛声如明月大江,辽阔而深远,让人心也坦荡起来,却又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寂寞。

  苏软荡气回肠地吼出那句“与尔同销万古愁”,终于一个站立不稳,从长凳上仰面倒下,莫伤离长身而起,水蓝色轻袍飘转之间,已伸手将她接住。

  “早知道你酒品这样,我才不带你进来。”皱了眉嗔道。

  怀中的女孩子却没有吭声,细看时,竟已甜蜜蜜地睡着了。

  莫伤离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看着那张毫不设防的睡脸,目光变得如海洋般温柔深邃:“丫头,如果你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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