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厚厚的秋衣,却仍然抵挡不住深秋早晨的寒冷。

  京兆君杨信翻看着治下各县呈报上来的贤良方正、秀才、力田等人选。

  所谓京兆君就是京兆尹的长官称呼。

  京兆尹在秦代称为内史,及汉立,高帝二年更名渭南郡,九年罢之,复称内史,今上建元六年分为右内史,太初元年更为京兆尹。与左冯翊、右扶风,共治三辅京畿之地,秩两千石。

  来自京兆尹官邸东面的列侯贵卿府上的钟鼓琴瑟之声,穿进杨信耳中。

  杨信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下面举荐上来的贤良方正、秀才中,杨信很清楚,其中定然是少不得在京贵卿子弟。

  这些人当中,真正有才华,有能力的没几个,大都是在滥竽充数。

  “本是为国选才,如今却沦为了豪门权贵的禁脔”看了一眼最上方的阳陵县举荐上来的名字,杨信就微微有些发怒了。

  阳陵县的胆子也太大了

  列名其上的贤良方正、秀才,竟无一人是寒门

  拿起笔,杨信斟酌了一下,就在上面划掉了三个人的名字。

  这三人,或是平素就有纨绔之名,或是有前科劣迹,要是这三人的名字被送到了天子面前,杨信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但其余两人,杨信就不好办了。

  这两人可是真正的豪门权贵,更有一人还是当今天子的亲表侄子,盖侯之后。

  “让上面去头疼好了”将那两人的名讳写上最终的名单中,杨信就翻开了南陵县举荐上来的名单。

  南陵,只是一个小县而已,举荐名额不多,而且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豪强权贵之人安家南陵,心里想着,南陵县的名单应该要干净许多,杨信的心情就稍微有些愉快了起来。。

  身处官场,身不由己,尽管对于现在官场上的乌烟瘴气有些反感,但是杨信却也只能苦中作乐。

  虽贵为京兆君,秩两千石,但实际上,只有杨信自己心里才清楚,天子脚下的两千石地方大员是如何的难做,有太多的人,他得罪不起

  “孝廉”才翻开南陵县的举荐名单,两个显目的大字就映入杨信眼中。

  京兆尹治下有十六万多户,近六十万人口,可是,杨信出任京兆尹三年来,这却还尚是首次见到下面举荐孝廉,这不得不让杨信慎重起来。

  举荐孝廉可不是寻欢作乐,穿上裤子,拍拍屁股就没自己的事了。

  一旦被上面发现,孝廉言不符实,那可是从他一直到南陵县县令、县尉都要连坐问罪的事情。

  “张恒”在孝廉的下面,两个用朱红的笔墨写成的名字出现在杨信眼中。

  “原来是张子迟”杨信笑了一声,便将张恒的大名写上了自己的那份最终名单之上,想了想,杨信又在张恒的名字后面加上一段批语:坦荡君子。

  张恒的名字,杨信是非常熟悉的。

  特别是前两个月,从宫中忽然来了一道诏令,命其将南陵县的一处足有十五顷土地的官田,转入张恒名下。

  这就让杨信特别的关注自己治下的这个年轻人。

  这些天,杨信耳中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张恒的议论。

  所议者无非就是身为读书人,却埋头于农事,有失斯文体统,更激进的甚至举孔子樊须之例,给其冠上小人之名。

  杨信很清楚,每年到了向上面举荐人才的时候,总会一些关于热门人选的这样或者那样的谣言,诋毁。

  这不足为奇

  但让杨信心深好感的是,这个叫张恒的年轻人,竟然因势利导,干脆给自己表字。

  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非常漂亮。

  最重要的是,杨信的父亲是建元六年被举为力田,才步入仕途的,虽然最终只做到了一县主薄,但却给杨信的仕途铺平了道路,而且杨信自己也是因为在农事上极为得力,颇有政绩,才被上官赏识,一步步走到今天。

  张恒阔步走进南陵县县城之中。

  今天是南陵县公布举荐士子名单的日子。

  虽然张恒早就知道,自己被举为孝廉了,但不管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亲眼看到自己的名字,无论如何这一趟张恒都是要来的。

  所幸,南陵县县城跟张家里不远,即使是步行,半天也足够来一个来回了。

  “那就是张子迟吧”远远的,有几个士子在一个酒肆中喝酒谈论,忽然有一人见到了张恒,就对旁边的人问道。

  “然也”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儒生道:“那便是那个有辱斯文的小人,当世的樊须”

  “真是丢进了吾辈读书人的脸面啊”另外几人齐声道。

  “君且看其样子,还一副不以为然,引以为荣的神态……”

  对于张恒,在座士子中一个服气的也没有。

  自古文人相轻,大家都觉得,张恒不过就是写了一首不入流的打油诗,说了几句大话罢了,若论经义学问,在座的都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会比张恒差。

  但,如今张恒却是名动三辅,而他们却默默无闻。

  这如何能让他们服气?

  再加之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更是没有一个人会不动心思。

  可惜,之前诸般种种诋毁,如今却反倒成全了人家。

  “张子迟,张子迟……”想着这个名字,一人就忿忿不平的说:“到底是个泥腿子,如何懂得读书人的体面,先贤的微言大义?”

  “子秋兄”这时候,从外面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士子,跑进来道:“恭喜,恭喜,兄已被举为秀才”

  方才还在痛骂张恒的那个士子,脸色顿时大变,欣喜的道:“果真?”

  “果真如此啊”那个人跑进来的士子,拱手道:“子秋兄,县衙露布上公布的名单,如何做的了假?”

  “哈哈哈哈……”叫子秋的士子哈哈大笑起来,得意至极:“我就说嘛,一个泥腿子,樊须一类的小人,如何能得县尊青眼”

  “怕是不过只能得一个力田吧”

  汉室诸多被举荐的人之中,以力田为最贱,因其是不问是否识字,只问耕田手段之故,所以,即使被举为力田,也顶多做个小吏,而不能出仕一方,执掌一地权柄。

  南陵县本就人口较少,名额有限,一般能举一个秀才,两三个贤良方正,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想着自己现在已是秀才,而对方不过是力田,从今以后,自己就可以压过对方一头,这个叫子秋的士子心中就得意万分。

  “怎么,那张子迟难道得了贤良方正?”叫子秋的士子惊奇的问着。

  不过也没关系,贤良方正,诚如太宗皇帝诏令之中一般,不过是个顾问,参谋的头衔,属于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选,只有那些表现特别优秀的,才会被任命为官员。

  再怎么说,也比不过自己的秀才

  秀才,可是只要好好表现,就铁定能出仕地方

  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子秋兄……”那个跑进来的士子畏畏缩缩的看着众人,低着头,轻声道:“张子迟是本县孝廉”

  “孝廉”

  叫子秋的士子一双眼睛顿时瞪的大大的,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居然是孝廉”

  “怎么可能是孝廉”

  其余士子也轰然议论开来了。

  谁都知道,天下士子,以孝廉最贵,但凡被举为孝廉者,只要出仕,就没有一个最终做不到两千石的。

  是真正的重点培养对象,未来宰相、大将军、大司马一类位置的接替人。

  正因为孝廉如此重要,所以,朝廷才会立下制度,凡举孝廉者,名不符实,从地方官到最终的名单呈报人,一并要行连坐之罪,轻则丢官,重者甚至以欺君之罪,腰斩

  叫子秋的士子,承受不了这样先喜后悲的打击,脸色一阵苍白,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轰然倒在酒桌之上。

  “子秋兄”

  “子秋兄”众人连忙一阵手忙脚乱的将昏倒在酒桌上的士子翻过身子,死命的掐着对方的人中。

  过了好一会,叫子秋的士子才悠悠醒转过来。

  “天道不公啊”他颓然叹息道:“竟以小人为孝廉,吾要去扣阙……”

  “子秋兄三思”众人连忙劝阻道,这扣阙事关重大,万一不成,可是要搭上身家性命的

  这些人,或许嘴炮厉害的很,议论别人的时候,胆子比天还大,但是,真要赌上自己性命的时候,就一个比一个胆怯。

  张恒来县衙前的露布之前,从人群的缝隙之中看过去。

  却见在露布之上,自己的大名高悬在第一行,用朱红的笔墨标明了。

  张恒顿时感觉自己从灵魂深处,生出一种飘飘欲仙的爽快感觉。

  有了孝廉之名,自己便再也不算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有了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根基和本钱,今后无论是出仕也好,不出仕也罢,也都能稳稳的占据一个有利位置

  “是时候去桑府提亲了”张恒在心中想着,有了这个孝廉之名,再去提亲,才算得上门当户对。

  “张先生,恭喜,恭喜”在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士子见到张恒就凑过来讨好的道。

  “同喜同喜”张恒不愿与人多做纠缠,径直来到县衙前,对衙役道:“烦请通传县尊,张恒张子迟,求见明公”

  这是自然的。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张恒与杨可钧,甚至那素未谋面的京兆君的利益都捆绑到了一起了。

  既然来到了县衙前,不去感谢一下,那就实在太对不住了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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