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还待开口辩白,但范仲淹心如明镜,他知道赵祯今夜召见群臣的目的便是要驳斥这篇文章,基调早已定下,若是欧阳修再争辩的话,事情会闹得不可收拾。

  在这一瞬之间,范仲淹和韩琦等人忽然心灰意冷起来,特别是当初去秦州请苏锦共同主持新政变革的几个人,这时候不免不约而同的想起苏锦当日所说的话来。

  当初苏锦便说过:“为了变法而扳倒反对变法之人,此举似有党同伐异之嫌,虽然几位大人光明磊落,完全是为了大宋社稷江山着想,但绝对有人会拿此事做文章,皇上那里难免不受影响。”

  当时还以为是苏锦的搪塞之词,但现在看来,苏锦当初的话乃是金玉良言,今日之事与其说是欧阳修写的朋党论惹了麻烦,还不如说是有人暗中兴风作浪,逼得欧阳修愤懑难平写了这篇文章。

  欧阳修也是气糊涂了,写了这篇文章,便是自承朝中有朋党,自承王拱辰钱铭逸等人所奏为实,而文章中的替朋党辩驳之意,更是会成为结党的死证。

  “欧阳大人,别说了。”范仲淹轻声道:“皇上说的对,在此事上,或许……或许我等的识见有误了。”

  欧阳修长叹一声,只得闭上嘴巴,他后悔了,当初不该踏上新政这条船,更不该一时意气写了这篇文章,更不该高估皇上的信任和决心,本以为已经将皇上的心思揣摩的差不多了,但此刻才发现,皇上的心思如海,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把握住上意。

  赵祯静静道:“欧阳修,你写这篇朋党之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受何人指使,此事必须说清楚,若说你不懂朋党之祸的危害,朕决计不信;而你既知其危害,却又一力辩护,其中必有动机,朕希望你能坦明心迹,你回去之后,三日内写上奏折将此事说清楚。”

  欧阳修磕头道:“臣遵旨!”

  赵祯眼光移向群臣,冷然道:“针对今日之事,诸位爱卿也要说说看法,自今日始,连续三日早朝他事不议,只谈朋党之事,理不辨不明,此事须得有个结果,否则何谈他事。”

  群臣道:“臣等遵旨!”

  赵祯站起身来,如释重负的长叹一声负手道:“诸位大人请回吧,朕也累了,咱们明日早朝上见吧。”

  众人恭送赵祯疲惫的身影消失在偏殿之后,这才悄无声息的纷纷退出。

  欧阳修浑身无力,若不是韩琦富弼将他拉了起来,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群臣散去,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落在最后,出了大殿,外边的冷风飒飒,吹得四人都打了个寒战,举目望天,下弦月坠在西边的天空中,发出弱弱的清辉,夜风虽冷,但四人心中比这寒夜的北风还要冷,都已经结了冰了。

  今夜过后,四人的命运将会急转直下,不日将会有攻讦之奏雪片般的飞上赵祯的案头,官职自然不保,推行了一半的新政也将夭折,甚至都会有性命之忧。

  皇上今夜虽然并未说谁是朋党,该如何处置朝中朋党,但有心之人心里都明白,这只是赵祯的一贯手段,他不想落个翻脸无情的名声,他需要听听群臣的意见,借助跳出来的臣子之手来行事。

  四人默默无语往宫外挪步,范仲淹韩琦富弼三人都没有出言怪欧阳修莽撞,事实上,他们几个天天在一起,本就是事实上的朋党,欧阳修只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欧阳修错就错在太过天真,居然正儿八经的写文章来替这几人辩白。

  四人出得宫来,寻了一家通宵开门的小酒馆点了几个小菜,温了两壶酒围坐解愁。

  欧阳修一口喝干杯中烈酒,哑声道:“希文兄、稚圭兄、彦国兄,我欧阳修行事不慎,连累了三位大人。但今日之事我欧阳修决计一力承担,皇上那里我自去请罪,三位大人切不可承认朋党之事也免得受牵连过甚。”

  范仲淹苦笑道:“永叔老弟,你还是太天真了,这件事岂是你一个人能顶下的,皇上批驳你的文章可不是只针对你,而是针对我等全部。说到底,皇上是对我等起了见疑之心,其实即便没有你这篇文章,也迟早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你不必自责,我等光明磊落,无甚可愧疚之事,唯一所憾的是这新政将要半途而废了。”

  富弼叹道:“真让苏锦说着了,新政之难,难于上青天,本以为皇上是下定了决心的,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泡影了。”

  韩琦道:“如今我等怎么应对?是否需要再去向皇上剖白心迹?我等即便是有结党之嫌,但可从未行为祸朝政之事,皇上难道会无视这一点?”

  范仲淹摇头道:“如今我们什么都不要做,越是剖白便越是会变黑,一切静观其变,等待圣意裁决吧,明日早朝,我等请辞官职,留在京中等候发落,对此事绝不可再出妄言;老夫也倦了,但愿圣恩体恤,能让老夫回归乡野,从此当个渔樵野夫便不胜感激了。”

  韩琦急道:“范公岂可做此想?新政便不要了么?背负朋党之名便不争了么?这样不明不白的辞官,人家会说我们畏罪而逃呢。”

  范仲淹拍拍韩琦的肩膀道:“韩帅啊,你怎么还是看不淡这些,你我这把年纪,还在乎什么功业名誉么?但求无愧于心,俯仰无愧于天地,这便够了,倒是欧阳大人和富大人年富力强,倒是颇为可惜,不过富大人是晏相女婿,皇上不可能不照顾晏相的面子,而欧阳大人和苏锦关系甚好,苏锦在此事上可能会出一把力,我觉得欧阳大人应该立刻派人将事情始末告知苏锦,求他帮助。”

  韩琦瞠目道:“求他?这小子不地道,求他作甚?”

  范仲淹摇头道:“韩帅莫对他有偏见,这时候我们应该佩服他的眼光了,当初你们去秦州的时候,他也曾劝告过新政需徐徐图之,当时我等都当了耳旁风,本以为皇上支持,诸位戮力同心,此事当大有可为,可是事实上,我们的判断都是错误的,苏锦拒绝出来主持新政,又苦口婆心的劝说我等,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倒是我们有些一意孤行了。”

  众人无语,范仲淹说的倒是实情,苏锦早预言会有极大的阻力,从新政实行以来,各种中伤诬陷之言就没有停止过,还有不少人死于非命,这一切都是有人在幕后操纵,而皇上也终于如苏锦所言,经不住竟日的弹劾和诬陷,开始怀疑众人,如今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不能不说是自己等人未能看清这一点所致。

  欧阳修开口道:“我不去求他,这几次他回京城来,我等对他甚是无礼,也从未接送宴请过他,倒是他还每次回来带些西北的特产送到我等府上,韩大人还将他的礼物丢到大街上,对他极尽羞辱,这时候我怎么有脸去求他。”

  范仲淹道:“我来求他,他若是小鸡肚肠之人,便当我们看错了人,再说了,我等羞辱无理在先,便是被他冷遇,也是扯平了,倒也没什么。”

  富弼轻声道:“苏锦当不是这种人,我也得罪了他,但这次被诬陷谋逆之事,他还不是尽心尽力为我洗清了罪名,说起来我也很惭愧,竟然没来得及谢他,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们都变得有些不近情理了?新政颁布之后,我时常举得周围的人似乎变得都不认识了,现在看来,变得倒像是自己,而非他人。”

  四人你一杯我一盏,酒入愁肠愁更愁,一直喝到天明时分,均醉意熏熏,这才由各自的仆役搀扶上车,回府而去。

  范仲淹回到府中并未入睡,而是即刻亲笔写了书信一封,命人送往秦州苏锦处,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写这封信之前,有一个人的信件已经在送往秦州的途中,那是包拯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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