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襄州刺史 第五十九章 余波震荡(下)

  第五十九章 余波震荡(下)

  朝廷对此事的反应。要比人们原先想象中平淡的多。

  主要的原因,一方面是朝臣们正在为另一件大事争执不下,并且这种争执已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各执己见的大臣们已经精疲力竭,所以可以说大家已经没有太多的精力,关注另一件有可能的大事;另一方面,因为御史管同对襄州刺史丁晋的弹劾,致使朝臣对这件事没有一个准确的把握,还没有认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管同的弹劾,是检举丁晋所谓的剿匪,实是贪利功绩,扰民伤财。他的这份当庭弹劾,要比襄州刺史府的呈报公文略早一些。但其实,公文是在被人搁置了数日后,才通过尚书省转给了政事堂,再由政事堂的宰相们,将此事在朝会上报出。

  所以,如果理清时间顺序的话,应该是襄州公文先到,而后管同才弹劾。而这样看来,管同的突然发难。倒像是针对襄州上报事件的应对策略,是一种精心安排的反制手段。

  但是不管如何,管同的弹劾,使朝臣们心中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念头:那就是丁晋的剿匪是有争议的,是有问题的,既然剿匪本身就有问题,那么其中再剿出问题,也不是很奇怪的大事了。

  再者,丁晋所汇报的谋乱之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否属实,也就存在了问题。如果想要追查这件事,那么首先就得查查丁晋的这番剿匪行动中问题有哪些,是不是很严重?

  于是责令御史台一查,果然查出了问题,就在不久前,丁晋的下属—鄢城县令王嘉宪密报上司丁晋借剿匪之机,杀害无辜百姓充作盗匪邀功。

  他的这份密报信,是通过特殊渠道,直接呈报给御史台的。而侍御史李缜审核后认为程序不正规,因此将它搁置,想不到还是被人揭发了出来。

  这下,朝臣哗然,好嘛,怪不得竟然一次就剿灭了数千盗匪,先前不知道的情况下,大家还吓了一跳。想那襄州安定已久,怎么可能聚众几千悍匪,原来,竟然是以普通百姓的性命来充功勋,这丁晋的心肠也太黑了,可是他虽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贪天之功,就不知道他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砍了。

  皇帝这些时日在和群臣的争吵中已经焦头烂额,听到竟有这样的邪恶之事,大怒道:“丁晋如此大胆,有司是干吃的?速速将此人缉拿回京,严加查办。”

  朝堂之上,有的人相信,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人根本就不信,卫尉寺少卿韩泰肃然奏道:“臣素知丁晋品行良洁,持身严正,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样的人,追求的是高洁的事物。怎么可能行此卑鄙之事?再说,现在不过是一二人搬弄是非,真相尚不确切,圣上切不可草率行事,轻责大臣。”

  韩泰之后,众官员多有建言,大部分都认为此事可疑,应该调查后再做决议。一些人是熟悉丁晋的品德,压根就不相信他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来;而另一些人,是对丁晋的贤明慕名已久,认为有大才之士,即便是酷吏,也不可能行此下作之事。每个人的声名,都是宝贵的财富,积累很不易,除非丁晋是个愚蠢之人,否则,怎么可能糊涂地做这样天怒人怨的事情?这和他的贤能之名声,很不符合。

  已迁为工部侍郎的宇文成,见丁晋竟然被诬蔑为贪婪小人,更是愤怒不已,当廷便怒斥管同之流,实为谣言造事,居心不良,宇文成愤然道:“丁刺史清正之名,海内俱闻,剿匪本为一方百姓安宁,在汝辈口中,却成了扰民伤财。贪婪功勋,真正是荒唐可笑,可笑至极。”

  两方争执不休,副相李景俭建议道:不如让丁晋暂停剿匪之计,这样,不管是他真剿匪还是实扰民,都可以暂时告一段落。然后,另一方面,朝廷再派人下去严加调查,相信真相很快可以大白天下。

  李景俭这个人性子很油滑,从来不喜欢做出头的事,这一次主动站出来化解两方的争执,倒颇让人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他的办法还是比较稳重的,因此,众宰相和天子商议后,同意了他这个建议。

  可是韩泰退朝后,越想越不对劲,从管同突然弹劾丁晋,王嘉宪很“巧合”的密告,到李景俭的调查之议,整个过程透着一种阴谋的味道,似乎是被人精心安排好了一样。

  而管同虽然和青云有怨。但那也是他对不起丁晋,而丁晋从来没有和他计较过,管同怎么会突然想到要陷害丁晋呢?

  再说依照管同的胆量,他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挑起一次重大的朝堂争执吗?或者,是谁暗地给了他挑起纷争的勇气?

  韩泰不由地想到李景俭身上。对于此人韩泰可谓是知之甚深,因为他的发达之路,正是因为巴结上了宦官高师成而起,利用高师成对先帝的影响力,李景俭获得了先帝的信任,一步登天。成为了顾命大臣,等到高师成没用了,李景俭就将他一脚踹开,翻脸不认人。

  而高师成年轻时,做过韩泰父亲的亲兵,后来因为犯了律法,被罚为宫人,因为这个关系,高师成和韩氏交情很深,等到年纪大了,每年他还要亲自登门为韩家送礼物。

  对卑鄙无耻的李景俭,韩泰从来没有好感,但是也从来不敢小看这个人的手腕。此人,绝对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表面上,他总是一副谦和温顺的样子,与人说话也总是面带微笑,显得和蔼可亲;但内心则阴险狡诈,偏狭刻毒,旦有怨恨,必寻机报复,无怪有人称他是笑里藏刀,柔而害物的“人猫”。

  李景俭这个人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特点,就是善养爪牙,为他出头办事。他很会收买一些人心,许多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有几次政治危机,李景俭就是通过出卖替罪羊,挽救了自己的官位和性命。

  这样的人,如果说他就是指使管同弹劾丁晋的幕后者,那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的目的又是呢?

  韩泰和丁晋交情莫逆,并没有听说他曾得罪过这头人猫。

  那么,最有可能的理由,就是襄州发生的事情,和李景俭脱不了干系。丁晋的剿匪,或许无意间触动了李景俭的利益,甚至是捉到了他的一些“不良之处”。而李景俭为了不让丁晋查出自己的把柄,也势必得选择先发制人—消灭丁晋,或至少也要让丁晋无法再追查此事。

  想通了此节,韩泰心中大急,虽然青云信中已经大致说了一番事情的经过,但文字毕竟只是文字,也不可能太过详细,对于丁晋采取的策略以及其他种种安排,他并不是很了解。但显然,丁晋应该不会知道,在朝堂之上,就有一位重量级人物,想要和他作对,如果没有提防下,很可能吃大亏。

  心急如焚,韩泰忙写就一封书信,召来心腹家人,命他以快马递送襄州,勿要亲自交到丁晋手中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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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韩泰的这番担心完全没有必要,朝廷确实派下去了调查人员,不过却引发了一场闹剧。

  有些人太相信自己的能量和影响力,结果,一经考验,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朝廷选出了三名查案人员,窦刚只是略施手腕,李景俭推荐的人一个也没选上。其实窦刚对某些人纠缠丁晋的罪过,早已不满,只是现在他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立后之事”上,对此等小事自然就不会太过关注了。

  接着,以大理寺少卿宋均子为首的调查官员,快马加鞭地来到了襄州,颇有一番雷厉风行的气势。

  到了这里,按照某些人事先排练的步骤,应该是轮到监察御史刘年出场了。而他的任务是收集一些丁晋的“罪行”,汇报给调查的官员,给他们造成一种错误的印象:丁晋在襄州无法无天、倒行逆施,已经搞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结果,刘年拒绝了朝中大佬半威胁性的这个“要求”,既没有诬告,也没有为丁晋澄清。

  原本,为了配合刘年的“指控”,襄州刺史府中的某一位重要官员,也是要在适当的时机,出面指证丁晋的犯罪事实的。但是,刘年的不合作,致使这场戏根本演不下去,为了这位官员的身份保密,他的戏份也被果断地掐掉。

  对于某些导演人物来说,这已经是很糟糕了,但是接下来还有更糟糕的事:通过细致的走访调查,被诬蔑为扰民贪功的剿匪之举,原来是一件大快人心、大得人心的好事。襄州本地,上至名流士子,下到凡夫走卒,无不对丁刺史的这番举动拍手称快,待听到有人竟敢说剿匪是不义之举时,闻者皆愤怒不已,有些人甚至对调查人员摩拳擦掌,将他们归为那些说坏话的无良之人。

  就在调查逐渐趋于明朗的时候,那个原先告密的鄢城令王嘉宪竟然被人在县衙内谋杀,而且凶犯一直没有找到。

  告密者被杀,这很像是一出经典的杀人灭口之戏,如果不是后来的峰回路转,百口莫辩的丁晋还真有些麻烦。

  正当调查人员震怒,而外界震惊之时,一个鄢城县的小吏拿着王嘉宪的手书,出来指证:王大人起先诬告丁刺史的行为是被逼的,而逼迫他的人就是谋杀他的人。

  王嘉宪似乎早预料到自己可能有被谋害的危险,因此,事先留下了一张小纸条,上书:吾被迫而诬告丁刺史,自知罪不可赦,如一日果然被害,实乃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只是可怜家小无依,贼人又势大,无可奈何,不得尽吐实言,只望丁刺史多加照拂,嘉宪无以为报,特指认贼子襄州录事参军蔡建德为害吾之真凶,望大人珍重。

  录事参军蔡建德!

  得悉这个名字,不同于调查官们的无动于衷,丁晋却是大大吃了一惊,难道蔡建德竟然也是隐于幕后的黑手?

  想及蔡建德往日的一言一行,想及他对自己的热情,甚至是溜须拍马,丁晋无法相信他会在背地里阴谋构陷自己。

  “想要验证王县令遗言是否为真,也倒容易,来人,将这个蔡建德速速缉拿。”宋均子无法理解丁晋的复杂心情,不过他也不需要理解,这次的任务只是要查明真相,不管这个蔡建德是三头六臂,还是长了八只眼睛,只要他涉入案件,那么就算他倒霉。

  蔡建德无法被缉拿归案,因为蔡建德已经死了。他同样是被谋杀的,而且这一次凶手的胆子更大,他竟然是在戒备森严的刺史府中将蔡建德杀掉的。

  蔡建德应该会死不瞑目,因为他不像王嘉宪那么有准备,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相信会有人杀他,所以他死了,却没有留下一点遗言。

  宋均子看着蔡建德那张死不瞑目的惊愕表情,讶然道:“太猖狂了,实在是太猖狂了。”

  不过,这件案子就交给丁晋去头疼吧,蔡建德的死,也就间接证明了王嘉宪的遗言是真的,这个逻辑关系虽然有点不严谨,也足可以回去应付那些朝臣大佬们了。至于更深一步的调查,那关自己事,这次的任务就是来证明丁青云的清白或不清白,多管闲事,那是要惹麻烦的。

  丁晋无奈地看着宋均子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的烂摊子,明显是要自己来收拾了,这有违他通报朝廷的初衷,他不得不感叹,宋均子这个家伙真是个十足的聪明人,他肯定也看出其中蕴藏的巨大风险了。

  但是,丁晋同样不准备独自面对这番危险的挑战,那既是不明智的,也是愚蠢的。他不希望做一个不自量力的傻瓜,即便傻瓜做的是非常正义的事。因为傻瓜在失败之后,往往还会被人骂作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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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元宗来到了襄阳,他和宋均子两人就像说好似的,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来。

  丁晋大概有两年多没有见到他了,这一次见面,感觉武元宗丝毫没有变,还是像记忆中那般,龙行虎步,行走昂首挺胸,精力充沛。

  听完了丁晋的汇报,武元宗大怒道:“朗朗乾坤,岂容得此等妖魔小丑猖狂作乱。青云,你给本帅严查到底,无论遇到阻力,都要一查到底,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人有如此大的胆子敢行逆乱之事。”

  丁晋苦笑:“大帅,不是下官矫情,实在是下官现在也处于一团乱麻之中,只觉得周围皆是不可靠之人,处处凶险,事事提防,又如何有能力查清根源呢?”

  说完,他将被刺之事、内奸之事,以及刚发生的王嘉宪、蔡建德被杀之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武元宗听。

  武元宗听完,更是义愤填膺,沉声道:“如此肆无忌惮,这襄州可有王法昭日?你放心,本帅立即派周侠过来协助你,再派两千士卒予你二人调遣。本帅只有一个要求:严查到底,不可放过一个奸邪。”

  丁晋肃然承诺,但是又为难道:“朝廷对此事还没有确切的旨意下达,请问大帅,咱们如此行事,可妥当?”

  要完人,这就是要名义了,丁晋的策略很周全,一环套着一环,关键点,就是摸准了对方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的性格。

  武元宗仔细考虑了一下,沉声道:“青云所虑甚是。这样吧,本帅就任命周侠为督粮副使,驻扎襄阳整备粮草,而你可谨慎查案,如有所需,就让周侠暗中协助你,要是奸贼暴露,你可令周侠提大军一举扫平,来他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顿了顿,武元宗放缓语调道:“此事如你所言,实是非比寻常,其中坎坷波折只怕是少不了的。如果。。。出了问题,朝廷责令追咎,你二人可尽委于本帅身上,相信本帅还应付得了。”

  丁晋当即色变,义正言辞地道:“大帅如此说,置某于何地?下官既然决心追查此事,心中早有不测准备,如果稍有胆怯,早已敷衍了事,草草略过,又何必坚持今日?”

  面对丁晋的勇气,武元宗大是欣赏,豪迈地笑道:“青云不仅正直,而且胆略过人,本帅果然没有看错你。哈哈哈,是某的不是,某大大不该,当罚酒三杯谢罪。”

  武元宗在襄州只呆了两日,如此仓促,只怪他身上的事情太多了,且都是一些军国大事,容不得半点迟延。实际上,武元宗随身便带着一个随时可以处理公务的官吏班子,和一个出谋划策的幕僚班子,但他的节府毕竟远在汴州,有些事情在外面虽然也能处理,但很不方便。

  短短两日,却被丁晋充分利用。武元宗的作用,当然不只是可以给他兵马人员等援助,只武元宗本人的威望和影响,就能够带给丁晋很多实惠。

  以视察的名义,丁晋带着武元宗走访了各级衙门、团练兵营、武库马监、以及参加了社会各级人士共同组织的盛大宴会,目的只有一个,向所有人宣示他和武元宗的良好关系,并且这种关系还是非常私人的,借此收拢人心,及震慑宵小。

  以两个字总结来说,就是“借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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