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廷歌尝试扔开拐杖走路的那段时间里,话剧巡演引起了一轮新的讨论热潮。

  话剧式微的现在,太过主旋律的题材更不受市场欢迎。大量的票都流入了企事业单位,被当做政.治任务下达。但随着几个城市演完,主要由年轻人和极有口碑的资深演员来担纲演出的话剧收到了几乎一边倒的惊讶和赞扬。

  重点不是说它讴歌了不畏牺牲的精神,而是剧本敢于暴露和直面战争之中的恐惧。三个剧本都从最普通的士兵入手,他们的恐惧、不甘、害怕、懦弱和人性中不可避免的阴暗,被巨大灾难全都引爆了出来。编剧和导演让这些负面的情感展示在舞台上,更神奇的是,它居然被允许演出。

  “时代总是在进步的。”著名的评论家说,“之前反映十.年动.乱的电影能顺利播出,就是一个信号。市场需要什么,市场上就会出现什么。一味塑造高大上形象的作品已经让人厌倦了,平凡小人物身上的大无畏更符合观众的喜好。”

  第一次开枪打死敌人的小战士哭着喝粥,闻到战友尸体被烧焦的气味的士兵击打自己的胃部,思乡的年轻人在信里一遍遍地写“妈妈我怕死,妈妈我想回家”……以前被看做懦弱而被人不齿的部分,在成熟的剧情烘托和表演中,都成为了灾厄中的小小悲哀。

  无论老少,大量的观众被这种小小的悲哀,和带着自身的恐惧去面对更大恐惧的战士打动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年轻的演员们非常细腻完美地表演出了这种很难拿捏的度。”评论家的剧评满天飞,“和快乐、悲伤这种情绪相比,生与死是很难演活的。极端的欣喜和极端的绝望都在考验演员的功底,这些年轻人至少已经合格了。”

  教出这些合格年轻人的顾问立刻被好奇的人们搜寻起来。

  “邓廷歌”的名字就这样出现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太巧妙了!快夸常欢,快!”钟幸说。

  邓廷歌立刻一通乱夸。常欢脸色如常,很镇定地接受了他的赞美。

  一直压着邓廷歌的名字不作为宣传重点,这个宣传策略是常欢建议的。她说服了这个项目的重要参与者:邓廷歌的导师。白胡子老头也很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有一个漂亮的返场,于是欣然答应。

  没有新作品的邓廷歌不可能一直靠着炒冷饭维持热度。在他还不能正常参与拍摄活动的时候,这个话剧项目为他挣来了非常珍贵的曝光机会。

  观众从年轻的话剧演员身上看到了一个成熟演员的身影。邓廷歌像是一直隐藏在幕后的boss,此时才慢慢被推了出去,把自己展现在灯光之下。

  在邓廷歌无法接剧的时间里,常欢一刻都没有停下。她不断地活动,争取最大的机会和最好的时机,和几个熟悉的媒体一起完成了这次足够精彩的返场。

  “场面不算特别大,对不起。”常欢说。

  邓廷歌抓着她的手,心里很感激:“欢姐,你这样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才好了。这样才最合我的心意,真的。我本来的重点就是演技,我是演技派的偶像啊,用这种方式回到他们的视线里最合适不过。欢姐你坠棒了!”

  “好好说话!”常欢笑了,“还偶像呢,脸皮厚不厚?”

  说完之后她也承认邓廷歌的话很有道理。

  “你要好好给我提点一下胡慕啊。”常欢话锋一转,开始给自己正看顾着的新人找靠山,“演技方面他太需要人教了。”

  “好好好。”邓廷歌说,“我下一部电影不是和他一起拍么?”

  下一部电影的导演正是钟幸。将近两年的努力,邓廷歌终于获得了拍摄工作室老板的电影的机会。

  名为的电影是钟幸“民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他之前拍了这样叫好不叫座的转型电影,回头还要完成自己的三部曲任务,牢骚满腹,但也热情充沛。在电影里,他给邓廷歌和胡慕都留了一个位置。

  “男主角,不用跑不用跳,能骑自行车就行。”钟幸这些话是跟罗恒秋说的,“不错吧?艾玛求你了,你就点个头吧,你不点头小邓就不答应我啊老罗!”

  他疯狂地摇罗恒秋。

  邓廷歌对这部电影的兴趣很大,他说我还没演过小邮差呢,师兄点头吧?

  和钟幸以往的爱情文艺片风格一致,讲的也是一个爱情故事。

  骑自行车送信的小邮差每天都会经过百货大楼。雪天中他停在百货大楼门口给掉链的车子上链子,双手被冻得通红,百货大楼里的一个姑娘给了他一杯热水。

  小邮差对那位穿着花格子洋裙的姑娘一见钟情。

  他每天经过百货大楼的橱窗,都会在光洁的玻璃窗前放一朵花。花格子洋裙就在橱窗里,他知道她是卖帽子的,他知道她耳朵上有圆溜溜的半颗珍珠耳环,他知道她能看到自己,也能看到自己摆在窗前的花。

  花是道旁摘的,玉兰,茉莉,百合,月季,桂花;冬天太冷了的时候,他还偷偷折过别人家的梅花。后来不敢再偷,于是他用彩纸学习怎么折花,觉得很好:它们放在窗台上,很久都不会凋谢。

  送到第一百朵花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可信没送到,花也没送到。百货大楼关门了,街上开始跑过成列的军人,他骑着自行车经过了好几趟都没见到花格子洋裙。小青年将信在怀里放好,把一朵新鲜的粉色康乃馨放在窗前。

  之后便是几十年的分别。他随着亲戚去了南方,又辗转到了香港。信纸被船舱底部渗进来的水泡湿了一半,字迹都模糊了。

  待年老的邮差再回故土,怀中依旧揣着那封信。他试图寻找当年的花格子洋裙少女。

  故事的时间跨度很长,不断地插入当年的旧事,恋慕、钟情,动荡、炮火。老人寻找的过程也充满起伏。

  “没找到?”罗恒秋不解,“悲剧?”

  “人都死了当然是悲剧。这电影拍出来就是赚眼泪的。”钟幸说,“悲情,大爱,人性,还有灵魂呼告。啊!远隔几十年的一封信,还是一封没送到的信……”

  老人在女孩的坟前和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当时他是幸福的,现在也是。在动荡岁月里有一个爱着的人,仅仅是这个事实,就足够令跌宕的一切变得不值一提。

  “停停停,够了。”罗恒秋说,“演吧演吧。”

  他看了邓廷歌一眼。

  邓廷歌冲他嘿嘿地笑。

  罗恒秋的一部分工作转移给了罗琼,但因为事业越做越大,工作量倒是一点都没见少。

  他这天在家里处理完工作,抬头发现在书房里看剧本的邓廷歌走了出来,扶墙站着,默默盯着他。

  “怎么了?”罗恒秋放好了电脑,摘下眼镜,“洗澡了吗?等我一会儿,给你按摩……”

  他话音突然停了,猛地站起来,没放好的眼镜啪嗒掉在地毯上。

  邓廷歌没有用拐杖。他直起身,手指离开了墙壁,完全靠双腿的力量站着。

  罗恒秋的心狂跳起来。

  “不不,师兄,你别过来。”邓廷歌阻止了他,“对,别动,就站在那里。我走过去。”

  他迈出了第一步。

  罗恒秋又惊喜又害怕,像等待刚开始学习走路的孩子一样,站在原地紧张地等着邓廷歌。

  脱离了所有别的支撑,仅仅靠腿部来站立和行走,邓廷歌心里也一样是紧张的。经过这次小腿的骨折,他总有一种自己的骨头变得很脆弱的错觉。但双脚坚实地踩在地板上,那感觉如此踏实,令人心安。

  他没看脚下,抬头盯着罗恒秋。

  师兄越来越……嗯,爱哭了。他想。

  短短一段路走得两人都心惊胆战。邓廷歌终于走到罗恒秋面前时,先伸手抹了一下他湿润的眼角。

  “男子汉,坚强点!”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

  罗恒秋懒得理他,蹲下来捏着他的脚和小腿:“不舒服吗?行吗?还痛不痛?”

  邓廷歌把他拉起来,亲了他鼻尖,笑嘻嘻地说没问题。

  “我走几步再去洗澡。今天去复查的时候医生建议我在家里练习这样走路了。”

  “好。走呗。”罗恒秋抱了抱他又放开。两人互相盯了几眼,他突然猛地凑上去,抱着邓廷歌疯狂地吻起来。

  两人缠着亲了一阵,气喘不止,浑身发热。邓廷歌将他额前垂落的头发拨开,很温柔地亲吻他的眉心。

  “师兄,谢谢你。为……为很多很多事情。”他小声说,“你是我的运气。”

  罗恒秋一句话都没说,用热烈湿润的吻堵住了邓廷歌接下来的话。

  话剧巡演的最后一场回到他俩所在的这座城市,又是一番小轰动。初演时错过了的人们纷纷购票,门票开售没到三个小时即售罄。

  罗恒秋载着邓啸和庞巧云去剧院。

  “我知道他能走了,上次回家我看到,但是……”庞巧云在车上一直絮叨到剧院里,“还是不太好,太不安分了这孩子。”

  邓啸把妻子拉到位置上,往她手里塞了一本介绍让她好好看,别发牢骚了。罗恒秋跟两人简单介绍了一下邓廷歌演出的角色和剧情内容。

  邓廷歌代替的是严斐的角色。严斐饰演的正是以那位饥饿的老兵为原型的战士,经过短暂的沟通之后,严斐欣然同意邓廷歌代替自己演出这最后一场。

  “战士年轻的时候确实有很多跑动的戏份,但是那个不是邓廷歌来演。”罗恒秋解释道,“他演的是抗战胜利之后的老兵形象。这角色其实挺轻松的,一般的时间都坐在轮椅上。”

  邓廷歌对这个暌违许久的出场机会很重视。虽然之前在排练的时候他就跟大家配合过,但正式演出之前的几次彩排,他的情绪都有些过分紧张。

  严斐虽然不需要再上场,仍旧每次排练都到场,陪着邓廷歌练习。两个人的表演风格大不一样,严斐比邓廷歌年纪大一些,更能沉下来。为了保持演出的一致性,邓廷歌曾试图模仿他,但被严斐拒绝了。

  “你按照自己的套路去演就已经很好。”严斐提醒他,“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在舞台上演过父亲之类的角色。就用当时的方式去揣摩好了。”

  严斐的提点让邓廷歌及时冷静了。

  此时他在后台准备,罗恒秋很想去看看,但邓啸和庞巧云都在这里,他并不方便走开。邓廷歌说结束了之后让他带父母到后台,现在因为所有人都在准备,后台十分忙乱,除了演员之外其余人等并不受欢迎。

  邓啸看完了介绍,又盯着剧院瞅了几圈。

  这个剧院比当时的学校礼堂气派得多。市里并没有专门的话剧剧院,这里实际上是一个比较大的室内演出场所,罗恒秋来过很多次,都是看演出或者交响乐,看话剧还是头一次。

  “上次也是你去接我们的。”庞巧云突然说,“怎么那么巧呢。”

  罗恒秋:“是啊。”

  庞巧云:“当时你们俩在一起了吗?”

  罗恒秋:“……”

  他一时语塞,窘在当场,不知应该说什么好。

  邓廷歌虽然跟庞巧云和邓啸坦白了很多事情,但罗恒秋不知道他是怎么说两个人确定关系那一段的,也不确定俩人知道自己那时候已经和邓廷歌在一起的话,会不会心里不舒服。

  他还在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场上灯光突然渐次熄灭。随即有清晰男声从广播中传出:“演出即将开始,请观众就座,将手机……”

  “开始了开始了。”庞巧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没再追问罗恒秋这个尴尬的问题。

  罗恒秋还在调节心情,庞巧云伸手拍拍他手背。

  “什么时候我们跟你妈妈见见面?”她小声说,“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罗恒秋说好,好好好。他结结巴巴,边说边点头。

  舞台上一片漆黑,唯有几处亮点依稀可辨。老兵在第一幕就要出场,邓廷歌坐在轮椅上,滑行到某处定位点上停下来。

  全场灯光齐暗的时候,站在舞台上的人反而可以隐约看到观众席的情况。他没有寻找罗恒秋和父母的位置,抬头注视虚空中的某点。

  回到舞台上的感觉确实不赖。邓廷歌在后台时紧张得要连续上厕所,一旦进入舞台,所有的紧张情绪都消失了。

  他很快回忆起在这里排练的记忆,甚至想起了在人民剧场里,为了桌椅的租金跟物管员扯皮的自己和刘昊君。

  那时候的激情和热情都十分直接。他们在小房间里排练、演出,自己制作道具和海报,光着膀子去辉煌街吃烧烤喝粥,挂着挎包在稀稀落落的观众群中走来走去,收取一人二十块的票款。

  谁都不知道那样的热情会持续多久。新鲜感慢慢被磨去,只剩下无以为继的窘迫和门庭冷落的凄凉。

  回想起来连邓廷歌自己都觉得吃惊:他居然真的坚持下来了。

  刘昊君写的最后一个剧叫,主演是陆晃。刚播不久这个剧就打破了同类型电视剧的收视纪录,陆晃获得明年视帝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他问刘昊君还会回去当编剧吗,刘昊君犹豫了很久都没有回答。

  当日一起在人民剧场里演出的同侪,一部分仍在演戏的路上走着,一部分已经有了人生的新目标。他想念他们,也祝福他们。这次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让他变得更坦荡,但也更执着了。

  仿佛是这一摔,令眼前迷雾消失,他一直想要走的路途突然间无比清晰。

  灯光缓慢亮起,是凄冷的白光,打在邓廷歌身上。

  他满脸皱纹,声音粗哑,喉咙里还有欲咳未咳的痰。

  垂暮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轮椅停在舞台中央,舞台在观众的眼里。

  “我叫苏家友,八十六岁。我是刺刀团三营先锋二连一排一班的战士。我的班长是王大石,我们班有十个战士,陈玉,方小友,董爱青,王爱军,张大鹏……”

  他念完了一排一班的战士名字,开始回忆自己的排长和连长。他一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连长,但他已经记不清连长的名字,也记不得他的模样了。

  这是一段独白,灯光始终发白发冷。

  冗长的台词和不断被提及的名字十分枯燥无味,但观众却被老人颤抖的声音带入了情景之中。

  随后灯光忽的一敛,舞台再次陷入黑暗。

  “那天天气很不好,我们跟着班长擦枪……”

  漆黑中响起一把苍老的嗓音。每讲一句台词那声音都在变化,说到最后“飞机突然就来了”时,罗恒秋已经能辨认出那就是邓廷歌自己原本的嗓音了。

  演出非常成功。演员们到台前谢幕的时候,严斐从后台走上来和邓廷歌一起向观众鞠躬。

  邓廷歌怀里被塞了几束花。他心想师兄不上来给我花儿么?想着想着又记起自己以前拒绝过罗恒秋献花的请求,不由得笑了出来。

  他心跳仍旧很快。一个多小时的话剧,他虽然只出场一半时间,却是最激烈也最难演的老年时期。血液流速飞快,脑袋里仿佛还有嗡嗡的声音,他和严斐、和年轻的演员们站在一起,在全场轰鸣的掌声之中再次鞠躬。

  邓廷歌低头的时候看到自己落在地面上的稀薄影子,眼眶突然发热。

  灯光已经全部亮起。邓廷歌能看到罗恒秋所在的位置,他们也看到了他投过来的眼神和笑容。

  这一次演出比毕业演出更为出色和震撼。邓啸和庞巧云完全投入到剧情之中,也没有问罗恒秋任何关于剧情的问题。罗恒秋因此也看得很投入。

  舞台上的邓廷歌他是不陌生的。任何模样的邓廷歌他都不陌生,然而此刻远远看着高处正冲自己露出笑容的邓廷歌,罗恒秋的心跳莫名地也加快了。

  再来一次,或者再重复许多次,他都确信自己会爱上那个人。

  他温柔地朝邓廷歌笑。

  这种爱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浓稠,几乎要将他淹没其中,却又时刻令他清醒。罗恒秋从未像现在这样直接而深刻地意识到,邓廷歌并不是他一个人私有的。

  他爱独自在家等着自己回去的邓廷歌,也爱此刻骄傲又快活的他。

  愿无人爱你。他忧伤地想,愿人人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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