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梦少年事。

  这世间万物起于缘,这缘,不可言。

  可以是爱,可以是恨;

  可以是情,也可以是仇。

  苦深之时,就成了梦。

  梦中满载的皆是故事,故事中有一个少年将军,也有一个痴情人。

  那年,墨君受封大将军,极尽殊荣,名动天下。

  街市酒楼、茶余饭后,人们津津乐道的皆是墨君之名,有人谈其出身,有人谈其风采,有人谈其修为,也有人谈其姻缘。

  “你们说,这大将军虽年仅二十,说不得大,但也不算小了,怎么还没娶个媳妇儿?男人拼了个一世功名,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吗?凭大将军如今的身份地位啊,哪家的姑娘娶不到?听说朝中好多大臣都在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试探大将军有没有那个想法,吹起自家姑娘的时候,一个个都是仙女下凡,贵妃再世,哈哈哈!”

  “你懂什么?大将军自然是看不上这些女子,听说陛下欲将太平公主许配给他,太平公主知道伐?那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陛下别的女儿都安排去联姻和亲了,唯独就舍不得这小公主,以前送出去过,陛下马上就反悔了,又派人追了回来,足以见陛下对其的疼爱啊,这会直接便要将她许配给大将军,这其中的意思也不用我说了吧?”

  “就是就是,我还听说那太平公主乃是杨贵妃的女儿,打小便长得水灵,如今更是出落的跟她娘一样,那叫一个国色天香!加上小公主的性格又是温婉可亲,莫说是咱这京城,我看就是整个天下间也没有能比得上她的女子了。”

  “就是就是,哎,真是羡慕不来、羡慕不来啊!你们说这大将军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福,这辈子才投了个天神胎下了凡啊。不瞒你们说,大将军班师之际我还曾挤到了城门口看了他一眼,那英姿,啧啧,我要是女的早就以身相许了!”

  众人哄笑,有人无情地嘲讽道:“得了吧!就你那穷酸样,大将军才看不上!”

  一群人正吹嘘之际,又有人迎面泼了一瓢冷水:“可是……我听说大将军拒绝了陛下的赐婚啊。”

  一阵沉默,鸦雀无声。

  “你们说大将军到底在想些啥子?难不成是和尚庙里跑出来的?在军营里混了这么些年把头发留长了?哈哈哈!”

  “还是说大将军其实有那方面的癖好?看不上女的?”

  “哎你还真别说,我猜大将军就是个女的!”

  众人七嘴八舌,淫笑连连。

  那年,是墨君风头最盛的时候,天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谈。

  梅三娘也常常听到楼里的恩客、姐妹们聊起这些趣事,每次她都会竖起耳朵静静地偷听,时不时地掩面偷笑,嘴角扬起一抹可爱的弧度。但笑过之后,又是无尽的落寞。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墨君了,即便是偶尔有些机会,后者也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她这才发现那个悄悄住进她心房的少年,似乎是在刻意疏远、躲着她。

  亦或者说,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过客而已,自己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但梅三娘常常凝望着那折桃花扇,那是一件信物,也是一句誓言。

  他不会败,而她,也不愿败。

  她明知自己的心上人乃是一人之下的大将军,而自己不过是个卑微的青楼花魁,二者的身份过于悬殊、天差地别,但只要墨君没有娶妻,那她便有机会,她不相信天下间还会出现比太平公主更与他相配的女子。

  为此,梅三娘做了很多,甚至不惜帮助心上人的死对头宇文氏,只为了那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她明知这是饮鸩止渴,却依旧甘之若饴。

  但这一切换来的不过是更为令人绝望的现状,她永远也忘不了当她说出司空望已死的时候,墨君露出的那个眼神。

  那已成了她的梦魇,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她心头,将那个少年的影子遮挡的更模糊了。

  她本以为今后二人将再无瓜葛,而她也甘愿死在微生绍的王府之中,了却这段镜花水月的姻缘。

  不料上天却在最后的关头,给予了她垂怜。

  凤兮凤兮,锁梧桐。

  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大喊着“香君,抓住我”;

  他跟她说故事有很多;

  他挡在了她的身前,以残躯硬抗下了那柄玄铁重剑。

  随后笑着说,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直至这一刻,梅三娘才终于明白了那些曾经不懂的事,原来懦弱的,不止她一人。

  鲜血铸就的桃花,比嫁衣更艳、更红,只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世间再无桃花,她永远也只是梅。

  吴鸣的剑又往下压了几分,墨君的背变的更弯了,眼看着一击可定,但却无人上前来补这最后的一击。

  将军美人,儿女情长,平淡的几年,不曾许下过海誓山盟,也不曾倾诉过蜜语甜言,有的仅仅是心不照,情不宣。

  梅三娘抱着墨君的手臂,将脸埋在他的臂弯之中,莺语哽咽。

  “大将军,您一直没有娶妻是因为……”

  “是啊……”

  “您拒绝陛下的赐婚也是因为……”

  “是啊……”

  “您这些年一直躲着奴家难不成也是因为……”

  墨君苦笑:“是啊……我是个懦弱的人。”

  梅三娘突然笑了,眼角噙泪,笑靥如花,这一刻已有了答案,那便足够了,在死地,却远比生来的快乐。

  梅三娘抬起脸,擦去眼角秋水,眉眼弯弯:“大将军,快走吧,奴家已经满足了。”

  吴鸣在咆哮:“死!”

  咔擦。

  梅三娘解下脖间系着的白玉环,轻轻地挂在墨君手上,调笑道:“这东西还给你,白玉无瑕,你也跟它一样,又蠢、又傻,但却傻的可爱。”

  吴鸣面目狰狞,两腮的腱子肉在疯狂地抖动:“死!”

  咔擦。

  梅三娘平静地跪坐在地,双手摆在膝盖上,回望了一眼这如火的战场,接着又缓缓抬头望向天空,望着天边那一轮孤月,目光迷离。

  “天意啊、天意……大将军您之前跟奴家说起这个,奴家还不太懂,现在却似乎有点了解了。”

  “那年,大将军您为我亲手栽下的桃花,我将它摆在房间里,想等着、想看着,看着它是否真的如你所说,永远也不会败。”梅三娘轻笑一声,接着道:“也许您不知道,这扇桃花确实没有败,但它早已变得黯淡,早已褪去颜色了。是奴家一直在用鲜血喂养它,方才有今天的花开不败。”

  “但这扇桃花,已经不是奴家的花了,奴家终究等不到那一天,也终究只是梅花。那是奴家的花,也是奴家的梦,只是……人们都说梅花傲雪凌霜,经久不衰,为何我的梅花却经不起摧残,却要在雪中哭泣呢?”

  咔擦。

  吴鸣的剑又下划了几分,重尺与踏雪交接之处,出现了第三道裂纹。

  而墨君的身影依旧在下沉。

  梅三娘也依旧望着天空,喃喃自语:“或许真如大将军您所说的那样,天意难测,天意也在捉弄着人,您是一个蠢货,奴家也是一个傻瓜,绝配、有缘,却无分。桃花、梅花,也没有区别,它们终究不是生在一个季节的花朵,不能同开、不能同赏、也不会同败。”

  “虽在那个季节,无人能与其争艳,但也不过是顾影自怜,孤芳自赏。桃花红、梅花白,嫁衣红、玉璧白,红的娇艳,娇艳的像是不应存在在这个世间,白的纯洁,纯洁像是仙人下凡般没有疵瑕。”

  “红与白,本是人间绝配,本应是天地长情;顾影自怜、孤芳自赏,本应是不恋人间烟火,但若是这样,又何来花开不败,花开不谢?”

  梅三娘黄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切,都是天意,都是命罢了。”

  梅三娘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声音不大,四周的士卒们也许听不真切,但却清晰地落入了墨君等人的耳中,似诀别的天籁。

  叶闻柳趴倒在地,嚎啕大哭,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他的心中从未有如此般痛恨过自己的无能,明明自己是宿主,是被上天选中的人,万里无一,星辰之境,但修为却低的可怜,低的连自己最敬佩的朋友都救不了,无能的什么忙也帮不上。

  叶家堡的大少爷,这个采花的纨绔,咬着牙,在心中默默地立下了一个誓言。

  苏媚儿神色动容,心中的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她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在不远处的城楼上,也同样有两人望着这一幕。

  柳百奇目光出神,表情呆滞,随后重重地叹了一声,他也想起了很多事,他也有很多故事。

  不动明王默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半晌过后,突然笑了一声:“想不到今晚还能看到这么有趣的事,漂亮的将军美人,活在丑恶的战场之上。”

  柳百奇侧目,惊讶地张着嘴。

  “可是啊……三爷你看。”不动明王一指前方,怅然地说了一句话。

  “何家仙女不恋凡尘,何处天神不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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