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银白色的小鸟在外面飘起的白茫茫大雪里穿梭,追上了火车,继而轻轻叩击车窗,项诚转头望窗外,那小鸟又飞高,消失了。

  项诚凑到窗边去看,嘴唇动了动,小声说:“走吧,走,不要追来了。”

  小鸟消失了,项诚摘下帽子,捋了下头发,挠了几下脑袋,把手揣在兜里,长腿蜷缩起来,靠在摇摇晃晃的厕所前面,打着瞌睡。

  清晨六点,火车历经二十一小时旅途,抵达广州,项诚裹挟在滚滚回南的春运洪流中,被挤出了车站,出站时还因为找不到票的问题,差点被关小黑屋。

  离开火车站后,到处都在说粤语,天上下着小雨,报亭里老板在看电视烤暖炉,令项诚看得一脸茫然。

  “打电话。”项诚说。

  老板没注意到他,项诚声音大了点,说:“老板,我打电话!”

  “打啊!”老板说:“瞪着我干嘛?”

  项诚放下皮箱,掏出手机翻短消息,照着手机上,老乡介绍的朋友的朋友打电话,找个地方落脚。

  电话没人接,项诚只得在旁边等着,老板瞪着他看。

  片刻后,项诚又打了次,还是没人接,手机还有十块钱,漫游费太贵了,得省着点用,而且这手机用太多年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时灵时不灵,有时候还会自动挂电话,简直气死人。

  项诚每隔十分钟打一次电话,打了四次,老板瞪着项诚,显然嫌这死民工在自己的报亭门口站着占地方。项诚只好不打了,躬身背起那个巨大的,山一样的背包,突然发现——放在地上的手提皮箱没了!

  项诚登时愣在当场,继而左右看看,背着包,一脸震惊与愤怒,意识到是被偷了,便快步走到街道没人的地方,压抑着怒火,喘了会气,点了根烟镇定下来。

  项诚两根手指挟着烟,眯着眼,在空中虚虚划了个圈。

  烟雾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空中旋转缭绕,继而化为一只奇异的精灵,围绕着项诚的身体转了个圈,再掉头,沿着反方向飞去。

  项诚转身就跑,背着足有两个人宽的大包,再次一阵风般经过报亭门口,穿过马路,私家车来了个急刹车,司机破口大骂,项诚按着中央石栏,一个翻身跃过,冲下立交桥,跑向幽静的小巷。

  两名少年正在一个开锁店前折腾项诚的手提皮箱,项诚怒吼一声,从包里抽出一根木棍,冲上前就朝小偷招呼,开锁修皮鞋的骇然大喊:“要打出去打!”

  项诚一脚踹翻了摊子,小偷却抱着皮箱就跑,一边跑进楼道里,一边冲上楼,项诚的包卡在防盗门外,飞速把包放下来。咆哮道:“还给我!”

  小偷在拐角处打开皮箱,一脸错愕,顷刻间项诚已敏捷至极地一个翻身,从扶手上连着翻上三层楼道,阴暗的筒楼内,小偷说时迟那时快,把密码皮箱朝着项诚猛的一翻。

  里头白色的粉末哗一声撒了出来,混合着奇怪的块状物,泼了项诚一身。

  项诚刹那傻眼,小偷转身就跑,项诚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咆哮,冲上去,揪着落在后头的小偷的背后衣领,朝墙上一撞,咚的一声闷响,小偷登时软倒下去。

  项诚瞠目结舌,站着呼哧呼哧喘气,全身都是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地在筒子楼过道的日光中,下雪一般地洒下来。

  项诚两眼通红,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跪在地上,哆嗦着把粉末全部拢起来,再发着抖,把它放回皮箱里。

  外面警察来了,拿着扩音器喊了句话,项诚意识到惹麻烦了,提着箱子要走,奈何密码锁已被凿坏,箱子刚提在手里,哗啦一声,粉末又撒了满地。

  警察冲上二楼,项诚说:“我不是坏人!”

  警察不由分说按着项诚,把他带走了。

  傍晚,派出所里。

  警察登记项诚的身份证,众人面面相觑。

  “你是做什么的?职业?”警察说。

  大背包被打开,项诚的东西全部被倒了出来,一串古代铜钱,一个铃铛,一大把红绳,一支中华牙膏,刷得乱毛的牙刷,一把伸缩的不锈钢棍子,一把雨伞,三大叠泛黄的草纸,一本《故事会》,一本《狄金森诗选》,一包五颜六色的Q版石敢当,两包卫生巾,以及花裤衩若干,带着汗渍的白背心三条,止痛片,云南白药,装着白开水的玻璃罐头瓶,以及一叠红纸,红纸上面的三张,用圆珠笔画了几只歪歪扭扭的长舌头怪物,一个超市装食物用的口袋,口袋里装着半斤黄豆,两包涪陵榨菜,几个硬邦邦的馒头,一个鼻烟壶,一捆棉被铺盖,一顶帐篷,一个枕头,一块床单大小,绣着不少稀奇古怪的妖怪的红布。

  “卖工艺品。”项诚说。

  警察提着铜钱,看来看去,似乎在确认那是不是古董,答道:“铜钱不能还给你,我要找人鉴定一下。”

  项诚沉默不语,警察说:“给你开个条子,三天后如果没问题的话来领,身份证我登记了,那小子被你一推撞得脑震荡,送医院里躺着了。”

  项诚说:“家长呢?我要讨个说法。”

  “快走吧你。”警察说:“家长来了你就走不了了,闹医药费都闹死你。”

  项诚只得收拾东西,把自己的随身物品都塞进包里,垮上,在一众警察好奇的目光中走了。

  回到先前撒出粉末的筒子楼里,项诚在楼下百货店买了扫帚和簸箕,上楼去的时候,看见楼道里一户人家的门开着,一个大妈在朝楼梯下冲水,用洗衣粉勤快地拖地。

  项诚:“……”

  “你搞什么啊。”大妈说:“破坏公共环境卫生,垃圾搞得到处都是,你有没有公德心?”

  项诚转身下楼去,把簸箕与扫帚朝垃圾桶里一扔,愤恨地踹了垃圾桶一脚,跪在楼道里淌出来的污水前,朝着下水道磕了三个头。

  冬去春来,万物抽枝发芽。

  今天的相亲,迟小多整个人都要被面前的警察给帅晕了,制服系简直正中他的弱点,什么身高体重,月薪内涵,通通不重要了。

  警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好意思,临时出任务,来晚了。”

  迟小多忙道:“你叫星杰是吗?没关系没关系,今天吃什么,我请?”

  警察点点头,看了下表,说:“可能只能呆两个小时,待会我送你回家吧。”

  “好啊。”迟小多说:“我催他们快点上菜,没事我吃很快的。”

  两人吃吃聊聊,这个叫杨星杰的警察是王仁给介绍的,说话风趣,非常符合迟小多的某个标准,还说了不少派出所里的奇闻异事,迟小多听了一半,登时整个人都傻眼了。

  “然后呢?”迟小多追问道。

  “你猜那皮箱里装的什么?”杨星杰一本正经地说:“你绝对猜不到。”

  迟小多翻来覆去地根据那个男人的随身物品,去猜测他的手提箱里能装什么,又问:“为什么有卫生巾?他是变态吗?”

  杨星杰哭笑不得答道:“这个人没说实话,他经常长途跋涉,要在山里走路,也许是退伍兵,看上去却不像,卫生巾是拿来当鞋垫用的。吸汗效果好。”

  “啊——”迟小多恍然大悟,又问:“他为什么要走路?避开盘查吗?箱子是毒品吗?不可能啊,莫非是什么重要的中药粉?走私回来的?”

  “是他父母的骨灰。”杨星杰说:“我们开始还怀疑他是盗墓的,但是没有挖掘工具,所以……很奇怪,铜钱拿去鉴定了,出了结果就知道了。”

  迟小多:“……”

  迟小多一手扶额,简直无语,心想这也太心酸了。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黑黝黝,脏兮兮的小贩,在路边摊开一块床单大小的红布,把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摆上去,蹲着等人来买的场面。

  吃过饭回来,两人在春风里慢慢地走,沿途路灯下,花都开了,广州历来被称为花都,一到春季,满城开得犹如花海一般,春风吹得人懒洋洋的。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迟小多问:“要结婚嘛?”

  “公务员系统,很难。”杨星杰说:“我不想骗你,迟小多,你长得很好看,人也很好,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觉得我已经……有点喜欢你了,不过……瞒着你也不对,是这样吧。”

  迟小多心里咯噔一声,杨星杰说:“我是双性恋,对男对女,都有感觉。”

  “啊。”迟小多点点头,说:“以前是直男吧。”

  “嗯。”杨星杰问:“我冒昧问一下,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这个的?”

  迟小多说:“从小就是这感觉了,公务员系统不能出柜吗?”

  “想要前途就不行。”杨星杰答道:“年纪到了,单位领导就会给介绍,三十岁还不结婚,基本上别人就会用有色眼光看你了。”

  “明白。”迟小多说:“嗯,我知道的。”

  杨星杰说:“你考虑一下吧,我不能承诺你未来,但是至少现在,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嗯。”迟小多说:“我先回去了,你注意安全。”

  杨星杰在楼下摘下帽子,朝迟小多挥了挥。

  迟小多上了楼,咬着被子角呜呜呜,王仁又打电话来了。

  “今天相亲还成吗?”王仁说。

  隔壁电视声吵得要死,迟小多爬起来锤墙,喊道:“十点啦!电视小声点啊!”

  接着迟小多在床上滚来滚去,朝王仁说:“你就不能找个靠谱点吗?”

  “我去。”王仁说:“星杰说他坠入爱河了,你还在纠结个毛啊!”

  “可是他以后要结婚的啊!”迟小多郁闷道:“现在谈,我以后怎么办?”

  王仁说:“以后归以后,你不会让他辞职么你个白痴。”

  “公务员系统!”迟小多说:“还是民警!怎么辞职?!说辞就辞啊!”

  王仁:“你写个匿名揭发信,告到他领导那里……”

  迟小多:“你神经病!”

  “好好,不开玩笑了,认真的,你考虑一下吧。”王仁说。

  迟小多哀嚎道:“王仁,你就不能给我介绍个靠谱的,能和我好好过日子的吗?我现在饥渴得看到快递小哥都想上去求偶了!”

  王仁:“我给你介绍啊!没一个成的,你说是男的你都要,那秃头的怎么不见你要?”

  迟小多说:“好歹也要正常的男的吧。”

  王仁:“秃头的哪里不正常,你说,哥哥我的发际线正在日渐退后,你别把我也地图炮了成嘛。”

  迟小多:“……”

  王仁说:“算了算了,再说吧。”

  迟小多:“不要吵啦你们!电视能小声点吗?都十点半了啊!”

  王仁在电话里怒吼道:“你有病啊迟小多!你一年好歹也有二三十万了,至于住城中村吗?就不能换个正常点的地方住不?”

  迟小多:“我要存钱!没钱!我缺乏安全感!”

  王仁:“过生日要什么礼物?”

  迟小多:“给我个男朋友吧,活了二十六年我还是个处男,心酸不心酸啊。”

  王仁:“……”

  “我老实说。”王仁问:“迟小多,你到底和男人上过床没有?”

  “没有……”迟小多无聊地说:“我也想啊,可是没找到适合的。”

  王仁说:“我真奇了怪了,你们当小受的,就这么想被压吗?很爽吗?”

  迟小多:“我都没有被压过,怎么知道爽不爽啊!好歹也要体验一下才能回答你吧,哎为什么我都二十六岁了,还是个处男……”

  王仁:“要么找个人给你体验一下?我看你也别纠结了,就哥哥我吧。”

  迟小多:“……”

  王仁只是开个玩笑,两人当然也知道不能和对方上床,否则肯定连朋友都没法做了,王仁这家伙花心得要死,就算全天下的攻的叽叽都断掉了,迟小多也不会找他,两人又磨磨唧唧了一会,迟小多才肚皮朝上,翻车鱼一样地,幽怨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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