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回来,屋内的人全部都站起身来行礼,裴元歌笑道:“柳姨娘和肖姨娘说,不能因为母亲太宽厚而过分,所以坚持要来立规矩。正说着呢,父亲就回来了。”

  “立规矩?”裴诸城在刑部已经头大如斗,回家后自然而然地放松了,倒没多想,点点头,随口道,“难得她们懂事知理,那就立吧!今儿朝堂上又是一通闹,弄得我筋疲力尽,我进去换衣裳,让人传早膳吧!”说着,到内间去换家居服,再转出来时,果然早膳已经摆好,和舒雪玉,以及裴元歌、裴元华、裴元巧坐下。

  三位姨娘从丫鬟手中接过银箸,伺候众人用膳。

  虽然裴诸城前些年常常不在府内,但他的喜好,柳姨娘和肖姨娘还是记得的,你一筷,我一筷,不动声色地争抢着为他夹菜。尤其想到裴诸城刚才那句夸奖,更觉得自己今儿做对了,她们本就比舒雪玉年轻漂亮,又温柔又善解人意,老爷没道理能重新宠爱夫人,却没把她们放在心里。

  想着,不由得有些后悔,刚才老爷进来时,不该低着头不说话,怎么也得送两汪秋波过去。

  只有月姨娘老老实实地,也不与两人相争,默默地退了一步,沉默地服侍着舒雪玉和裴元歌,至于裴元华和裴元巧,还是由丫鬟们夹菜服饰用膳。

  “老爷,这是您最喜欢的菜,婢妾夹给你!”柳姨娘声音娇滴滴地道,媚眼如丝。

  肖姨娘不甘示弱,舀起一匙汤,放入碗中,故意拿手撩起另一只手的衣袖,似乎是害怕衣袖沾到饭菜,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莲藕般的玉臂,声音温婉柔和:“老爷,喝口汤!”

  如果说之前还不懂柳姨娘和肖姨娘的用意,舒雪玉这会儿看着她们不住向裴诸城献殷勤的模样,也该明白了。她面色一沉,将银箸轻轻一放,起身就想离席。然而,就在这时,裴诸城突然将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震得满桌碗碟微微摇晃,不悦地冷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柳姨娘和肖姨娘一怔,随即异口同声地道:“婢妾服侍老爷用膳。”

  “你们不是说要到夫人这里立规矩的吗?这会儿不去伺候夫人,围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用得着你们这样?”裴诸城过惯军伍生活,对这种慢条斯理地所谓礼仪用膳本就不屑,何况两人不住地往他跟前凑,偶尔碰他这里一下,那里一下,眼波又那般柔媚,浓郁的脂粉香味扑鼻而来。如果是从前的他,也许会以为这是两人不小心所致,暗自忍耐,但现在哪里还不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当即就发作出来。

  柳姨娘和肖姨娘傻眼了,没想到裴诸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爷,婢妾只是——”

  “要么你们现在去伺候夫人用膳,若不愿意,就回自己的院子!”裴诸城没有给她们解释的机会,径自道。

  “是!”柳姨娘和肖姨娘只能不情不愿地过来伺候舒雪玉。

  再怎么说,在这里还能被老爷看到,还有施展的空间,若回到自己的院子,今儿这套衣饰,这妆容给谁看去?没想到,被软禁了十年,夫人的勾魂手段反而越厉害了,竟然能将老爷迷得这样昏头转向!两人愤愤地想着,过来把月姨娘挤走,一个伺候舒雪玉,一个伺候裴元歌。

  月姨娘也不作声,默默地退了下去,转过来伺候起裴元华和裴元巧。

  不过,一计不成,还有一计。两人来蒹葭院前,早就计议过了,先试试老爷对她们的心思。若老爷见了她们就动心,那也不必用什么手段,直接就能把老爷勾走。若是老爷不为之所动,那就先想办法离间老爷和夫人的关系,先降了夫人的宠,自然就由她们得利。

  这种事情,她们以前做得很顺手,丝毫也不用动脑筋。

  现在试探失败,那就该动用第二条计策。肖姨娘对柳姨娘使了个眼色,柳姨娘会意,微微弯腰,似乎要去为舒雪玉盛汤,结果一低头,头上的金簪忽然断成两截,钗头“扑通”一声,掉入汤中,汤汁四溅,有几滴甚至溅到裴元歌的手上,将雪白的肌肤烫出红点来,疼得她忍不住低呼出声。

  舒雪玉急忙抓过裴元歌的手,仔细察看,又命丫鬟去取烫伤药过来,恼怒地瞪了两人一眼。

  裴诸城拍桌子,喝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姨娘似乎吓呆了,被他这一喝,猛地回过神来,急忙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道:“婢妾有罪,婢妾有罪,还请四小姐宽恕。婢妾实在不是有意,只是所有的头簪里,只有这根簪子成色最好,虽然……。虽然断裂过,但婢妾舍不得,所以悄悄命人拿去修补,没想到,没想到……”娇媚的脸上满是委屈和不安,眼泪盈盈欲滴。

  说着,似乎有些惊骇过度,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的肖姨娘。

  这一抓不要紧,正好碰在肖姨娘的玉镯上,结果被她这一抓,玉镯居然寸寸碎裂,撞击着跌落地上,摔个粉碎。肖姨娘大急,满地去捡那些碎玉,半哭着道:“柳姨娘,你这是做什么?俗话说得好,黄金有价玉无价,我可就这么一个玉镯子,再仔细谨慎不过,被你这一碰,居然碎了,你说怎么办?”

  玉质虽脆,却也不至于一碰就碎,显然这因为这玉镯本就有裂痕,才会如此脆弱。

  而身为裴府的姨娘居然佩戴着有裂痕的玉镯,这就很引人深思了。而且肖姨娘还说,她就这么一个玉镯子;同样的,柳姨娘佩戴着修补过的金簪,还说,这根簪子的成色最好,以至于碎裂了都舍不得……

  按照裴府的惯例,姨娘们每季度都有四套衣裳,一套赤金头面,一套玉质头面,一套白银头面,都得是足成色的首饰,不然未免有失裴府的颜面。而这季度的份例,早在前几日就该送去。而现在柳姨娘和肖姨娘却这样说,现在又是舒雪玉掌府,似乎在暗指舒雪玉克扣两人的份例,苛待二人。

  这层意思,舒雪玉自然听得出来,怒气上涌,强自镇静着道:“你们在说什么?这季度的份例前几日都送到了各处,一整套的十足赤金头面,和青玉首饰,明明都已经送到了你们的院子。现在这样说,是说我故意克扣你们的东西,苛待你们吗?”

  柳姨娘和肖姨娘默不作声,索性给她来了个默认。

  月姨娘咬咬唇,忽然小声开口道:“这季度的份例,婢妾有收到,的确如夫人所言,东西都是上好的。”夫人倒也罢了,这位四小姐实在精明厉害,又深得老爷喜爱,还是不要硬碰硬才好。何况夫人虽然脾性刚烈,不喜欢妾室,但只是不在她跟前晃荡,她也就懒得理会,该有的份例也照着给。

  她已经有了元巧这个女儿,而元巧的婚事还要夫人做主,她不能得罪夫人!

  没想到月姨娘会在这时候搅局,柳姨娘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冷笑道:“难道月姨娘今儿如此乖巧,处处得夫人的意。”言下之意,显然是说月姨娘讨好舒雪玉,所以拿到了该得的份例,而舒雪玉却故意针对她们,所以克扣她们的东西。反正这季度的东西,她们都藏起来了,绝对找不到。

  就算真的闹起来,两厢对质,最多也就是双方各执一词,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夫人有苛待妾室的前例,老爷倒最后多半还是偏着她们多些。裴府尚无子嗣,若她们运气够好,能够怀上男胎,生下裴府的长子,甚至是唯一的男嗣,那么就算是夫人也要让她们三分了。

  裴诸城静静地看着两人,刚毅的脸上不见喜怒,好一会儿才道:“你们今儿这种种作态,就是为了闹这事儿?”

  “老爷明鉴,并非婢妾斤斤计较,但婢妾们无所依靠,只能靠份例度日。每季度该得的东西少了,婢妾受了委屈是小事,但若被人瞧见,或者传扬出去,人们未免要说裴府将要落败,所以如此苛待姨娘。这实在是给裴府和老爷的名声抹黑,还请老爷明断!”柳姨娘知道裴诸城为人豪爽,从不苛待府内的人,若知道她们受这样的委屈,定会对夫人不满,而对她们怀有愧疚,那就有机会了。

  肖姨娘附和道:“柳姨娘说得句句在理,请老爷为婢妾们做主!”

  看着两人,裴诸城脑海中闪过一抹失望和恼怒,这些人,都还把他当做二十三四岁的愣头小子吗?也许从前,他有些事情的确做得恨不妥当,但现在,他已经三十八岁,还是刑部尚书,她们却还用同样的手段来糊弄他,真打量他是傻子吗?“我问你们,如今裴府谁掌府?”

  柳姨娘愣了下,不解其意,犹豫着道:“夫人。”

  肖姨娘想了想,道:“四小姐。”

  “既然你们都知道,如今后院由歌儿做主,夫人辅助,既然账房克扣了你们的份例,按规矩,应该先到夫人这里申诉,若夫人不理,可以再去找歌儿。你们可曾去找过?”裴诸城淡淡地问道。

  柳姨娘和肖姨娘都愣住了,犹豫了下,还是摇摇头。

  这种事情,她们不敢撒谎,夫人也就罢了,这中间还牵扯到老爷最疼爱的四小姐!

  “既然没找过夫人诉说,也没找过歌儿,就这样直接跑到我跟前来哭诉,你们什么意思?是指这件事,是夫人和歌儿在幕后主使,故意苛待你们吗?”裴诸城再度问道,声音淡淡的,似乎很平静,却蕴藏着让人寒栗的恼怒和冰冷,“所以,要不要我将夫人重责一顿,褫夺歌儿的掌府之权,以儆效尤,好给你们出气,这样好可好?”

  柳姨娘和肖姨娘吓了一跳,急忙磕头:“老爷恕罪,老爷恕罪,婢妾绝无此意。”

  她们或许敢污蔑舒雪玉,但四小姐显然不是好惹的,又是老爷心尖上的人,连章姨娘那样厉害的角色都被她收拾了,她们如何敢跟四小姐对抗?何况,如今老爷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不相信她们,这时候若再不知死活地认了,那可真就是比傻子还要傻了!

  “夫人有嫁妆铺子,有自己的进项,你们如今又不得宠,她跟你们争什么?歌儿就更不必提了。你们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在我跟前弄鬼?我看这府里的规矩的确越来越松了,都到外面跪着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起来!”裴诸城淡淡地道,手往外面一指。

  柳姨娘和肖姨娘不敢再狡辩,乖乖地走了出去,在外面的通道里跪下。

  虽是暖春,青石板的地面仍然有些冰冷,身着薄薄的春装,跪在地上,只觉得膝盖处一阵阵透心的凉,慢慢地又转为疼痛。两位姨娘虽然不受宠,足不出户,但平日里也是丫鬟嬷嬷伺候着,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只一小会儿,脸上便浮现出痛楚难耐的神色来,忍不住想要挪动挪动,但不管怎样,却都是难受。

  柳姨娘忍不住抱怨道:“早知如此,就不这样做了,疼死我了。”

  看看四周,丫鬟们都在门前伺候,没人注意这边,肖姨娘轻声道:“话也不是这样说的。难得老爷回府,如今府里又没有进新人,章姨娘倒台被软禁,夫人又是那种性子,正是咱们争宠的良机。不过今儿是我们失算了,毕竟这些年了,老爷在官场历练,肯定精明了许多。不过,夫人个性就那样,又格外容不得妾室,咱们不该这样污蔑,而应该激得夫人真动手才对,不过,来日方长,咱们还有的是机会!”

  柳姨娘想想也是,为了以后着想,忍这一时之痛,也不算什么,顿时又咬牙跪好。

  屋内,裴诸城恼怒地一拍桌子,哂道,“还说来立规矩,分明是来膈应人的,真是扫兴,连顿早膳都不让好好用!”看了眼在旁边从头到尾不做声的舒雪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瞧着情形的变化,裴元华心中却并没有太多的失望和郁愤,反正,本来就不指望柳姨娘和肖姨娘这两个笨蛋就能把舒雪玉扳倒,毕竟还有个狡猾奸诈的裴元歌在这里。故意去挑拨她们,无非是想要让她们在父亲跟前闹一闹,让父亲知道,他的妻妾并不和睦。只要父亲有了这个认知,日后再图谋设计舒雪玉就很简单。

  表面上看,父亲现在对舒雪玉信任恩宠,似乎无可撼动。

  但实际上这一切根本就是沙塔,看似华丽恢弘,但却不堪一击,只要海浪打过来,就能将它变为一片废墟。父亲从前最宠爱的是平妻明锦,而且,就在他对明锦情最浓时,明锦“被舒雪玉害死了”,当时父亲震怒得几乎想要杀人,随后后来忍住,只是软禁,但那份愤怒和恨肯定是记在心里。

  十年过去,舒雪玉被放出来,重获恩宠。

  但裴元华相信,在父亲心里,舒雪玉害死明锦,这是个死结,尤其他还天天面对着和明锦如此相似的裴元歌,更会时不时勾起他对明锦的思念。虽然现在,父亲压下了这种情绪,但有的情绪,越压抑越浓烈,只有一天,她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用一件合适的事情将这一切引爆,届时,舒雪玉必定再无翻身之地!

  而近日柳姨娘和肖姨娘的所在所为,不过只是一个铺垫而已。

  因为裴诸城震怒的拍桌,震动碗碟,桌上的饭菜凌乱成一片,再不能用,裴元歌挥挥手,命人将饭菜撤下,再做一份上来。转头看到裴诸城震怒无语,他不说话,屋内更没人敢说话,压抑沉闷,想了想,靠了过去,喊道:“父亲,女儿以后再也不要吃水晶蹄膀了,你要记住,以后有女儿在,都不许点!”

  裴诸城听小女儿说得奇怪,不禁问道:“为什么?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

  “可是,它害女儿丢脸了!”裴元歌皱着小脸道。

  裴诸城莫名其妙:“怎么了?”

  在他的再三追问下,裴元歌只能不情不愿地将昨天“做梦啃蹄膀,结果咬到自己的手”的光荣事迹再讲述一遍。还没说完,裴诸城便忍不住大笑起来。裴元歌嗔怒地推了他一把,道:“父亲还笑,女儿的脸都快丢光了,以后再没脸去见那些夫人了!”

  “有什么关系?你还小嘛,没事的,过段时间就过去了!”裴诸城忍俊不禁道,随即便明白小女儿这是在逗他开怀,心中多了许多熨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果然还是歌儿对父亲最好了,是不是?”

  见他情绪好转,裴元歌这才将重点说出:“还有一件事,女儿觉得应该告诉父亲,女儿昨天在温府前面,打了吏部尚书的女儿叶问筠一耳光!”说着将当时的情况道来。这样一来,裴府跟吏部尚书府的仇算是结下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父亲一声,免得他没有防备,在朝堂上被阴了还不知道。

  “没事,照我说,打得好!”裴诸城毫不在意,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眼舒雪玉,忽然笑了出来。

  舒雪玉似乎知道根由,面色微红,不知道是羞是怒,转过头去不做声。

  裴元歌好奇地看着两人,问道:“父亲,您笑什么?”

  舒雪玉一跺脚,警告地盯着裴诸城。

  见她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裴诸城微微一笑,想起年少时光的轻狂,不由得也有些恍神,又想到明锦,许脸上闪过黯然之色,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也许很多事情都不会是今天这样子……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道:“没——”还未说完,白霜忽然进来,向众人福了一身,这才向裴诸城道,“老爷,方才章府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紧要紧,请大小姐亲自过目。”说着,将手中的信笺双手递上。

  章府?

  裴诸城皱了皱眉头,从初时相识开始,他就对章府十分厌恶,后来无奈纳了章芸,又有了裴元华和裴元容两个女儿,加上章芸的劝说,关系算慢慢缓和了些,虽然不亲近,却也有来往。不过在章显进了御史台后,这种厌恶又冒出头来,这时候听到是章府的信,不免有些皱眉,道:“既然要紧,华儿你就看吧!”

  裴元华点点头,接过信封,拆开,才看了两行字,顿时面容大变,跌坐在椅子上。

  精美的信笺从她手中飘落,悠悠然落于地上。

  见状,屋内众人无不惊讶,裴元歌和舒雪玉更是奇怪,裴元华素来善于伪装,从来不曾泄露丝毫情绪,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她如此失态?裴元歌尤为好奇,心中却也微微觉得有些放松,这样看起来,裴元华也是有她的弱点的,倒并非像她表现得这般天衣无缝。这就好办了,只要能找到这个弱点……。

  裴诸城关切地问道:“华儿,怎么了?”

  裴元华只觉得脑海一阵空白,又好似晴空中炸雷不住地作响,炸得她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嗡嗡的听不到任何声音,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地浮现出那几个字。她揉着太阳穴,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才微微缓过神来,依然难以掩饰惨白的脸色,声音有些嘶哑地道:“父亲,女儿……女儿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想要先告退,回院子休息下,还请父亲……。请父亲准许!”

  说着,只觉得眼睛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强自忍耐。

  裴诸城见她情形的确不对劲,点头道:“好。华儿,你不要紧吧?要不要请大夫?”

  “不必了,女儿只是……”裴元华摇摇头,却没有再说下去,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房间。出门时一个脚软,几乎跌倒,好在她的大丫鬟流霞机灵,及时扶了她一把,这才没事。定定神,甩开流霞的手,步履踉跄地朝雨霏苑走去。

  裴元歌看了看众人,上前去将地上的信笺拾起。

  洁白的宣纸嵌着银丝,绘着红梅,染着淡淡的花香,正是京城女子间十分流行的“染香笺”,只看了几行,便大吃一惊,望着裴诸城和舒雪玉的目光,勉强一笑,道:“信上说,大姐姐的待选落选了……”心中却在惊讶,怎么会是这样?这怎么可能?

  在前世,裴元华的待选明明是选上的!

  之前她封闭内敛,与裴府所有人都不亲近,后来有了章芸的割肉疗病后,她亲近章芸。但没多久,裴元华就被选入宫中,成为御女,所以她前世与这位大姐姐的交集十分少。而在她嫁人之后,为了给宫中的女儿打点,章芸曾经几次向江南的她索要钱财。裴元歌记得很清楚,在她前世死前不久,裴元华刚刚晋封为妃,而这一点,恐怕也是万关晓舍她而选裴元容的一个原因。

  为了防着裴元华将来入宫给她使绊子,她才要埋下叶问卿这颗能在宫中使力的暗棋。

  怎么今生,裴元华居然落选了?

  有了这件事,房间内的气氛又低沉了些许。不过,裴诸城本就对裴元华参加待选不以为然,落选也没什么失望,只是盘算着也要给大女儿找门好的亲事,倒是又多了重心事。等早膳再摆上来,匆匆用了些,便赶着到刑部应卯。屋内只剩舒雪玉和裴元歌二人,思索着裴元华落选的事情,舒雪玉则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以裴元华的心机,入宫后说不定会步步高升,到时候反过来为难她和元歌,因此她落选算是件好事。

  不过,这样一来,裴元华又要留在府中,未免让人多了几分忧心。

  正思量着,抬眼透过雕花窗棂,看到依然跪在外面的柳姨娘和肖姨娘,想到方才裴诸城出乎意料的处置,再想到那晚,他说会回来,就真的回来了,感到有些欣慰。但再一细想,却又觉得有些感伤。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是非,他又怎么可能还是当初那个愣头小子?就连自己,不也变了吗?

  真的不知道,这种变化究竟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元歌,外面那两个人,要怎么办好?”

  裴元歌随意扫了一眼,对于方才两人的行径十分不齿,有心惩治她们,便道:“既然是父亲让她们跪的,那就等父亲回来再说吧!”父亲到刑部公干,这几日又繁忙,就算能回来,至少也要到下午,就让这两个心怀鬼胎的人跪着吧!只是片刻,心思又转到了裴元华落选的事情上,如果裴元华落选的话,以后很多计划都要重新布置了……

  ※※※

  居然落选?居然落选!

  “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四周无人,院子门口又有流霞流霜守着,不会有人进来。在这个完全安全封闭的空间内,裴元华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彷徨无依的失落、不解,以及伤心愤怒,复杂的表情,焦虑的情绪,使得她明艳的容颜扭曲得几乎狰狞起来。她怎么可能会落选?论美貌,论身份,论才华,论各种技艺,论处事温厚大方……。不管论什么,她都是顶尖儿的,是最好的,怎么会落选呢?

  连章文苑那个丫头都能选上,为什么她会落选?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裴元华忍不住怒喊出声,顺手抓起手边的白底青花瓷的官窑茶盅往地上砸去,清脆的碎裂声让她找到了发泄的途径,接二连三地抓起那些精美昂贵的瓷器,噼里啪啦地砸个粉碎。望着满地的碎片,气喘吁吁的裴元华忽然间又伤心起来,伏在椅子上痛哭出声。

  这怎么可能呢?明明她是如此优秀,如此出类拔萃,怎么会落选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哭得累了,裴元华慢慢停了下来,终于觉得冷静了些。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忙去净了面,重新梳妆,望着镜中完美无瑕,看不出丝毫哭过痕迹的容颜,端端正正地做好,似乎那满地的碎片都与自己无关。这才温声喊道:“流霞在外面没?进来吧!流霜还守着门。”

  流霞知道大小姐心情不好,急忙推门进来,看到满地的碎片,倒也没有露出惊容。

  大小姐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只要生气就会把自己关在屋内砸东西,越生气,砸得越多越狠。只不过,这些年来,大小姐过得极为顺意,这样的大发雷霆已经很少见,看来这次受到的打击很大,她要小心伺候,免得大小姐把气撒到她的身上才好。

  “明天去领被砸的瓷器,知道该怎么说吧?”有人在时,裴元华总是比较能控制情绪,即使这个人是从小服侍她到大,很清楚她个性的丫鬟,也是如此。就好像是一种莫名的力量,使得她永远想要在人前表现出最好,最完美的一面,迎接众人赞赏羡慕或者妒恨的目光。

  “是,奴婢不小心打碎了这些珍贵的瓷器,好在大小姐宽厚,没有与奴婢计较。”流霞驾轻就熟地道,因为这种事情,她落下了粗心大意的名声,而大小姐则被称赞说重情重义,宽厚大方……

  裴元华满意地点点头,道:“把这里收拾收拾吧!”

  起身去了内间,斜倚在酸枝木雕牡丹花的美人榻上,裴元华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地思索。

  这次待选失败,绝对不可能是她的缘故,那么,为什么会落选?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有两点:第一,章芸被贬为贱妾,带累得她身份再降,或许是觉得她身份太低,所以刷掉了她;第二,温府寿宴上,她从叶问卿那里套出话,知道九殿下曾经向裴元歌询问过她的事情,保不定裴元歌在中间捣鬼,说了她的坏话,导致她待选落选。

  这两点都有可能,而论起来,章芸被变为贱妾,也是拜裴元歌所赐。

  裴元华不禁捏紧了拳头,眸色阴冷,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她的路,坏她的事情……裴元歌,只是你自找的!敢坏我的前程,如果不能让你一生凄惨落魄,生死悲喜都拿捏在我的手里,就难出我心头这口恶气!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还有更迫切的一件事,就是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待选三年一次,年龄要求十四到十八,她今年十六,显然下次待选不会再有她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想要入宫成为贵人,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已经不太可能。也许她也只能像所有官家女子一样,嫁给官家子弟。不过,纵然她美貌多才,但吃亏在是庶女,姨娘又是贱妾,恐怕很难说到显赫的人家接纳她。

  如果,她是嫡女的话……

  既然舒雪玉不肯成全她,没办法,只好把她除掉,扶章芸上位,这样自己也会变成嫡女。

  但现在的问题是,章芸是贱妾,是妾室中最低等的一种,绝对不可能被扶为正室。所以,如果她想要成为嫡女,就必须先解决章芸身份问题,至少要让她成为良妾,这就要在父亲身上下功夫,倒并非毫无办法,至少,这次待选落选就是个机会;再来就是要扳倒舒雪玉,让她彻底倒台,而今日柳姨娘和肖姨娘的事情已经埋下了火种,只等星火燎原之日便可。

  盘算定了,再想到裴元歌,心头又是一阵怒火。

  刚才她那么失魂落魄的回院子,狼狈悲惨的模样,肯定都被众人看到了。不晓得有多少人会在心里暗暗嘲笑她,

  要怎么折磨这个毁她一生的小贱人才好呢?裴元华仔细地想着各种办法,突然间想起了姨娘提起过的一个人……

  ※※※

  暖春四月,林木葱茏,将险峻的山脉点缀地绿意盎然,远远望去,深深浅浅的绿色交错在一起,宛如一条柔软美丽的绿毯,轻轻地覆盖在山岭之上。几十名护卫骑着高头大马,拥簇着四辆马车,沿着清幽寂静的山路,缓缓地朝着山腰的白衣庵而去。

  马车的帘幕微微掀起,偷眼瞧着路两边的繁华似锦,彩蝶翩翩,车内不时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一只彩蝶从窗口翩翩飞入,裴元华伸手想要去扑,却落了个空,蝴蝶优雅地打了个转,又飞了出去。尽管如此,裴元华却丝毫也不觉得失落,笑容满面,转过头来对着对面神色悠然的舒雪玉,感激地道:“多谢母亲的一片苦心,为了让我能够散心,答应出来进香,也多谢四妹妹愿意陪我。”

  心中却是暗恨,她提出想要找个庵庙进香,这小贱人居然提名碧慈庵,分明是在讥刺她!

  因为是散心,因此寺庙是否灵验,香火是否鼎盛便在其次,重要的是要风景优美,安静幽僻,众人商议了半天,最后才决定来到京城西郊的白衣庵。因为难得有机会出来,舒雪玉不但带了裴元歌,索性把裴元巧和裴元容都带了出来,一道赏景散心,也免得被人指说偏心。

  面对着这样的美景,连带舒雪玉也轻松适意起来,神色温和:“不必这样,说起来倒是借了你的光,不然哪能看到这样的景致?”野外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花草的清香,以及泥土微腥的味道,闻一口便觉得神清气爽,跟大院中那种勾心斗角的压抑气氛完全不同。

  “母亲这是在宽慰我呢!”裴元华笑道,忽然凝神道,“咦,好像有笛声传来?”

  的确,随着她的话语,众人也慢慢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笛音,清淡飘渺,宛如空气中的一缕白烟,似乎随时可能飘散,却又凝而不散,悠悠然地飘入耳中。渐渐地,笛声慢慢清晰起来,就好像吹笛之人在不住地向众人走近,笛音本清,又是在山林这种空旷地方,越发显得轻灵如空山新雨,寂谷幽兰,清新脱俗。

  忽然间,笛音一转,变得跳脱热闹,正如此刻百花盛开的美景。

  而在这片繁华中,笛音突然拔高,仿佛一朵白莲跃然水面,带着与众不同的高洁纯净,正宛如这幽谷的宽阔寂大,如莺啼呖呖,如溪流淙淙,与这片山谷的幽寂静美完全融为一体,让人有熏然欲醉,飘飘离尘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沉醉在这清朗冲虚的笛音中。

  一曲终了,原本莺声燕语的马车顿时寂静得针落可闻,都被这箫声所吸引。

  裴元歌更是从听到第一声笛音时,便如遭雷击,怔怔然无法言语。

  满意于裴元歌震撼呆愣的模样,裴元华嘴角弯起一抹悠然的弧度,轻声道:“不知道是谁在吹笛,竟然奏得如此妙音?咦,听,好像是那吹笛之人在说话。”说着,掀起一角窗帷,望了过去。

  清朗的男子声音遥遥传来:“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生此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忽然纵声长笑,高声喊道,“何求美人折——”

  山谷幽寂,被他这样一喊,传回重重回音,不住地重复着“何求美人折”这句诗。

  裴元歌终于动了动,目光透过裴元华掀起的那角窗帏,投向远方。

  在离她们大约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突出的山丘。吹笛之人站在山丘之上,手执长笛,身材颀长,黑发如夜。身着简单的丝绸白衣,随着山风飞舞着,宛如随时要御风而去。再加上方才清妙的笛音,华艳清新的诗句,此情此景,即使他背对着众人,看不清楚容貌,也会让人觉得,此人的容貌必定不会差。

  然而,不必他转过身来,也不必近前去看,裴元歌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容貌。

  秀丽婉约,姿容高洁。

  那是前世曾经无数次萦绕心头的容颜,是今生无数次在心头浮现,孜孜念念的人。现在,终于又遇到了!从听到第一声笛音,裴元歌就认出了来人——江南庆州人士,万关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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