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青脸肿的王良伏在地上,眼睛余光不时瞟一下周围那些青衣人,心里充满了恐惧。

  王良是长丰县县令的正牌小舅子,又是户房的书吏,掌管着本县的户籍管理、征收赋税和赈灾等要紧事务,在长丰县‘声名显赫’,一直以来都可以横着走,没想到来这破村子想捞点外快却遇到了意外情况——他仅仅只是骂了那些青衣人两句,就和随从一起被按在地上痛殴,报上姐夫县令的名头也无济于事。

  正所谓吏滑如油,王良虽然平时嚣张跋扈惯了,但是眼光却很毒辣,立即明白自己遇到了硬茬子,老老实实被押着跪在这里,再也不敢多说半句话。

  王良的两个随从以及六个衙役跪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喘。

  房间内,公孙续吃完最后一口饭,把碗筷放在案几上,从袖中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大乔一碗饭只吃了一半,见状急忙跟着放下碗。

  公孙续微笑道:“娘子早上只吃了一点点心,才吃这点怎么行?你继续吃饭,不用管我。”

  大乔微微一愣,轻轻嗯了一声,端起碗埋头吃饭,一滴眼泪悄然滚落碗中。自从迁居江东之后,虽说在吴夫人的关照下衣食无忧,但是却很少有人这么细心的关切自己,妹妹还小,父亲总想着把自己嫁给孙策以便尽快重振家门,没想将来的夫君如此温柔体贴,怎不叫人喜极落泪?

  公孙续并未留意到大乔的异常,他亲昵地拍了拍大乔的肩头,吩咐了一声‘多吃点’,起身走出屋子,顺手关上了房门。

  大乔擦了擦眼角,忽然嫣然一笑,美如夏花。

  公孙丁不等公孙续询问,就上前大声禀报,“主公,此人是长丰县的户房书吏王良,其姐夫是长丰县令。他在村口嚷嚷着让百姓们上缴秋粮,气焰十分嚣张!”

  跪在地上的王良身子一颤,他刚才看到公孙续的靴子就知道大事不妙,这种做工精细的鹿皮靴子最少值十金,即使是自己的姐夫也舍不得买来穿,由此可见眼前这人的身份是何等尊贵!此时又听到这番话,心里既害怕又悔恨,刚才到村口的时候,怎么就没先看看村子里面?若是看到这些青衣护卫,自己肯定会先打听清楚对方的底细再做决定!

  公孙续皱了皱眉,这王良显然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只是不知道此人是擅自行事还是遵循长丰县令的命令,若是后者,难免要多砍几颗人头杀鸡儆猴了!

  他打量了一下王良,冷冷问道:“汝可是奉长丰县令的命令前来?”

  王良略一犹豫,低声道:“收取秋粮赋税是小人的职责,并不需要他人下令。”

  王良并未说谎,此事确实是他擅自为之,对方显然不把一介县令放在眼里,他也不敢再拿县令姐夫的名头唬人。昨夜他无意中在自家姐夫桌上看到了一份来自刺史府的公文,里面说袁术惨败而逃,淮南已经归公孙续所有,公孙续当众宣布淮南减免赋税两年,让各地官府尽快把这份公文下发下去云云。他看完后十分沮丧,户房最大的油水就来自赋税,如今取消了赋税,每年少说也要少收入百金左右。他心里十分不甘心,连夜召集了几个手下,准备趁着减免赋税的公文尚未宣告出去,抓紧时间最后再捞一笔,结果刚到第二个村子就出了意外。

  公孙续面色稍霁,冷然道:“淮南刺史府衙门已经下发了公文,命令各地官府把减免赋税的事情告知百姓,汝身为户房书吏,置刺史府的命令于不顾,竟然知法犯法,可知该当何罪?”这最后一句‘该当何罪’,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显得杀气腾腾。

  王良心头大骇,此人是幽州口音,又知道刺史府衙门向各地官府去了公文,毫无疑问是幽州军中的将领,很可能地位还很高!他倒是没猜测对方可能是公孙续本人,在他看来掌控了大半个天下的骠骑大将军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小村子里!

  他哪敢说实话,赶紧推脱道:“回公子的话,本县尚未接到刺史府衙门的公文,小人根本就不知道减免赋税一事啊!”

  公孙续一怔,此人应该不敢在这件事上说谎,也就是说刺史府衙门的公文可能真的还没到长丰县衙,莫非是信使的问题?他摸了摸浅浅的胡须,决定先到长丰县查清真相再作打算,这王良固然不像是个好人,但是也不能仅凭猜测就定其罪,否则自己和后世那些拍脑袋做判决的‘英明’法.官有何区别?

  “尔等先起来吧!”公孙续挥了挥手,想了想又警告了一句,“王良,若是查出来你在说谎,谁也保不住你!”

  刚站起来的王良腿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不过他哪敢坦白真相,急忙强撑着道:“小人岂敢欺瞒公子?本县真的尚未收到刺史府衙门的公文,公子到了长丰县一问就知道!”

  公孙续不置可否,招招手让里长张二过来。

  王良在张二眼里已经是大人物了,然而这个大人物却在这位贵公子面前卑贱如狗,由此可见这位和善的贵公子身份是何等尊贵,一句话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因此来到公孙续面前的时候,赶紧跪在地上等候吩咐,比起刚才恭敬了十倍不止。

  “老丈这是做什么?”公孙续扶起张二,发现对方浑身都在发抖,笑着安慰道:“老丈别怕,某只是想问你一些小问题。对了,饭菜味道不错,某和娘子都很喜欢。”

  张二不知这是公孙续的客套话,心里的紧张顿时减轻了大半,谦恭地笑道:“公子过奖了!不知公子想知道什么?小老儿一定不敢隐瞒!”

  公孙续在一个小木凳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凳子,“坐下说!”

  “不敢!”张二吓了一跳,不停地摆手道:“在公子面前,小老儿岂敢放肆?”

  “坐吧!”公孙续压了压手,语气有些不耐。

  张二不敢再推辞,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双手都紧张的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公孙续指了指王良,问道:“老丈,此人是否经常前来收取赋税?”

  张二低声道:“回公子的话,王书吏不经常来,一般一年来一两次。”

  公孙续看了王良一眼,接着问道:“以往此人来村子里,是这个时候吗?”

  张二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是,小老儿记得王书吏一共来了俺们村四次,每次都是秋粮成熟之后,从未在这个这个时候来过。”

  王良心头一颤,立即明白了公孙续的用意,张嘴就欲辩解,不过和公孙续冰冷的目光一接触,又赶紧低下头去。村子里这么多人,谁都可以证实自己确实只在秋粮成熟后才过来,胡乱辩解只会让这位幽州军的将军对自己更加怀疑。

  公孙续看到王良惶恐的脸色,不禁冷笑一声,长丰县衙可能真的没有接到刺史府衙门的公文,但是这王良忽然违背常规来收取赋税,里面肯定大有猫腻!看这王良也不是什么心智坚强之人,严刑拷打一番必定会招供,不过公孙续却不想这么做,淮南各地类似王良这种人肯定不在少数,正好带到长丰县当众审讯,把这件事闹大一些,从而震慑那些潜在的贪官污吏!

  王良被公孙续这一声冷笑吓得浑身发软,只觉得笑声中杀气十足,差点就扛不住压力说出真相,不过最终还是咬咬牙选择了硬撑,大不了到时候就说自己是来督促各地上缴秋粮赋税的,反正那份公文确实还没有张贴出来。

  公孙续挥挥手让护卫们把王良及其爪牙带下去看管起来,向张二询问近几年来淮南的赋税情况。

  张二长叹一声,苦着脸道:“俺们长丰县以前一直实行的是昔年文皇帝规定的‘三十税一’,一直以来变动都不大,到了桓、灵二帝时,忽然提升为‘三税一’、,俺们咬咬牙也都撑过去了!不料袁将军执掌淮南之后,多次提升了农税和徭役,就拿俺们村来说,近两年来一直实行的是二税一,再加上一些打点和‘损耗’,赋税差不多达到了收成的六成半左右,俺们真是苦不堪言啊!据说袁将军还准备继续增加赋税,幸亏骠骑大将军击败了袁将军,否则俺们哪还有活路啊!”

  周围不知何时围过来了很多村民,他们听到张二这番话,无不神色黯然,有些老翁和妇人甚至潸然泪下,因为袁术的横征暴敛,他们家里都有活活饿死的人!

  大乔这时走了出来,站在公孙续身后,听到百姓们的哭声,眼中一片水雾。

  “袁公路真是苛政猛于虎啊!”公孙续喃喃一句,看了看周围的百姓们,大声安慰道:“诸位乡亲也别太难过了,公孙续大将军已经决定减免淮南两年的赋税,还会向揭不开锅的百姓发放钱粮,大伙儿很快就能缓过劲来了!”

  大乔听到‘苛政猛于虎’这几个字,眼中异彩一闪而逝,这几个字真是太形象了!

  除了张二和附近的几个村民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减免赋税的事情,这时纷纷欢呼起来,交口称赞公孙续是仁义爱民的好将军。

  张二并未跟着欢呼,等到村民们停止欢呼,壮着胆子问道:“小老儿斗胆请问公子,刺史府衙门当真下发了减免赋税的公文?”

  公孙续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今后的两年时间内,若是有人胆敢来收税,尔等只管往死里打!某保证官府不会追究你们的罪责!不过两年时间过后,尔等务必老老实实缴纳赋税,否则定当重责!尔等不必担心今后官府会提高赋税,某保证今后会一直实行三十税一,只会减少不会提高!”

  村民们不敢置信的看着公孙续,根本不敢相信他说的这些话。三十税一?老天爷,那是文景之治时才有的好日子,现在的淮南一片糜烂,官府不继续压榨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恢复‘三十税一’?

  公孙丁适时站了出来,大声叫道:“诸位乡亲不必怀疑,我家主公就是骠骑大将军,他说的话绝对不会有错!”

  公孙续暗暗一笑,公孙丁这小子确实懂眼色,知道在合适的时候帮自己拉声望。

  村民们楞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掌控着大半个天下的骠骑大将军竟然来到自己村子里,而且还如此和善,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啊!

  公孙续也不以为杵,看着村民们笑道:“怎么?某不像是朝廷的大将军吗?假冒朝廷官员是要杀头的,更何况假冒我公孙续,这天下谁有这个胆子!”

  里长张二浑身打个激灵,急忙跪地叩头,口中连连请罪。

  村民们见村里最有见识的人都跪下磕头了,哪还敢怀疑公孙续的身份,纷纷跟着跪地磕头。

  公孙续伸手虚扶了一把,沉声道:“乡亲们都起来吧!”

  村民们哪敢随便站起来,纷纷看着里长张二。

  张二刚才已经见识过公孙续的脾气性格,这时不敢怠慢,道谢后站起身来。

  村民们这才乱七八糟道了谢,相继站了起来。

  公孙续笑道:“本将军只是偶经此地,没想到乡亲们如此热情好客,本将军又岂能亏待你们?小丁,送二十金给里长!”

  公孙丁答应一声,腰包里取出两大块金饼子,递给了张二。

  张二大惊失色,双手不停摆动,颤声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大将军仁义爱民,能在俺们村子吃一顿粗茶淡饭,这是俺们村莫大的荣幸,怎么能收钱呢?若是小老儿收下钱,必定会被人用唾沫淹死啊!”

  公孙续哈哈一笑:“老丈不必推辞,这钱不是给你一个人的,是给全村村民的,回头你多买几头羊和彘(猪),给每家每户都分一些,算是本将军的小小谢意!快收下,否则本将军生气了!”

  张二老泪纵横,双手接过金饼子,再次跪地谢恩,声称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大将军的恩德云云。

  村民们听得大家都有份,无不心头喜悦,赶紧跟着张二一起跪地谢恩。

  大乔眼神温柔地看着公孙续,心里十分喜悦。

  公孙续再次让村民们起来,沉声道:“时辰不早了,本将军也该离开了!诸位乡亲,后会有期了!”

  张二和村民们挽留不住,抢着从家中拿出珍藏起来的食物送给公孙续,无非是几颗鸡蛋、一块腊肉、几条咸鱼之类的。

  公孙续毫不嫌弃,让护卫们一一收了起来,又向村民们道了谢,这才牵着大乔向村外走去。

  村民们一直把公孙续送到大路上,目送对方远去之后,这才洒泪而回。

  这村子本来叫张家庄子,不久之后张二代替全村村民上书县衙,请求改名为‘将军村’。

  新任长丰县的县令慨然答允,自那以后‘将军村’这个称呼一直延续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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