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红颜枯骨劫

  老皇帝带着幼子在永和宫中用了午膳,父慈子孝羡煞旁人。

  各宫的人得到消息,也只能无奈叹息。

  玉德妃出宫已经三年,哪怕三五日总有书信同皇帝来往,一个一千多个日夜都不曾伴在男人身边的女人,竟然还能够把天下至尊握得严严实实,实在不得不令人叹服。

  晋王已经十岁(虚),天资聪颖,博学善辩,纯孝友爱,又得章和帝独树一帜的宠爱,亲选仆从、用度奢靡,可说是宫里宫外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本来,一个小小幼童,生母还远离皇宫,每月又要出宫探望,足够前朝后宫各种阴谋手段地弄死千百次了。

  偏偏章和帝爱屋及乌,不仅在宫里是亲自教养,吃穿随同,出行探母更是亲王仪架,明卫暗卫威威赫赫。要对他动手,真不比刺王杀驾容易多少。就算能做到,也不可能不露马脚,平白为他人作嫁。

  是以,各宫上下,竟然也至多是在口角上欺负欺负小孩儿,无甚大用。

  毕竟夏侯任是个男孩儿,只要占住“忠孝”二字,其他能够毁了女子一生的名声,实在无伤大雅。

  皇帝喜欢他,骄奢淫逸也是天家气度,调皮顽劣也是天真可爱,好强争胜便是男儿志气,娇弱小性儿更是幼子无辜。当然,皇帝都是喜怒不定的,爱怜也最是禁不住消磨。若夏侯任渐渐长大,皇帝眼里耳里的他还是这样,自然会吃大苦头。

  可惜,他亲娘不是真死了。

  次日早朝,诸臣奏毕,本应退朝,各回各家。

  章和帝忽面露怅然,眼角微湿,令程元珍宣旨道——

  “朕之玉德妃,如眼中之珠,胸中软骨也。可怜其德行若明月皎皎,雪莲素素,孝感动天,由是为太后,为大汤祈福,以致分隔三载。朕心甚痛,思之不尽,为之奈何。昨日忽念万寿节将至,私心乍起,难以平息,搅扰太后,欲召玉德妃回宫。太后慈爱,也言思之甚深,竟允之,朕心甚喜。今特令礼部尚书操持相关事宜。”

  一大段肉麻话,总结来就一句——老子想自家美妾了,老娘也同意了,你等准备准备迎接吧。

  朝上重量级的几个大臣倒是心中有数,但大多数人还是措手不及的。

  这玉德妃出宫晃了三年,又要回来了?

  感情还真没大家猜想的种种隐情,她还真就是出宫祈福三年,和皇帝书信寄情一番,又回来了?

  玩我们呢!

  众位大臣还是真心冤枉了头上几位大佬的。

  毕竟,不论是太后还是皇帝,甚至是玉德妃自己,都是各有打算的,但是真正实现了的,恐怕只有曲青青这个阴险狡诈的女人了。

  太后当年本也是考虑到曲青青对皇帝影响力太大,偏偏又和太子不算齐心,直接以力破巧,撵她出宫去。不得不说,不愧是独孤家教养出的嫡女,手段堪称高明。

  想想,若是下死手——不说太后心有不舍,就是真成功了,也必然是皇帝心头一根毒刺,最后被谁摘了桃子还真难说。而给个好名声,还有一个不长不短的期限,让她出宫,成了,那再深的感情爱宠也抵不过时间,舍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不成,也是皇帝为个女子忤逆亲母,明晃晃的把柄和实打实的愧疚,更是曲青青永远洗不掉的黑点。

  最重要,风风光光的送走,若是需要,还可以舍个大恩德,召回来,又是一颗绝妙的棋子。

  可以说,太后此举,堪称宫斗典范,当时是任何人都没想到,也让所有人不由赞叹的。

  甚至,还无形中再一次太高了人们对独孤家的敬畏。

  一举数得。

  可能,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一个不能和男人肌肤相亲、巧言令色的女人,对自己儿子的掌控力竟然只增不减!

  悚然心惊却又无可奈何。

  太后只能在曲青青还没走上皇帝心头绝不容亵渎的雪山之巅前,将她召回来,拉下神坛。哪怕是皇帝的挚爱,只要还是个平凡的女子,就不至于让一心成为明君的章和帝为了她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比如废立太子,忤逆太后。时移世易,此时,太后又觉得一个第一宠妃,是后宫的必需品了。

  无他,这三年,章和帝不近男女之色,心思只在政务和修佛上。

  孰料,那禅师和太子府上的徐道长势不两立,时有针对,太子又舍不下徐道长。更何况——章和帝事事亲力亲为,太子被限制得凄惨,竟然被一众兄弟比得全无光彩,和当年横扫众兄弟的情景真是天上地下。偏偏,正因为当年章和帝放权放得十分大方,如今天下臣民倒是从来没觉得皇帝不给太子机会,只觉得太子无能罢了。

  只这一件事儿,就足够独孤家给太后递话了。

  而且,亲娘回来了,晋王再有什么错处,皇帝也再不能随便一句“怜其亲娘不在身边”巴拉巴拉的就糊弄过去,或者同样以此为由头,什么都给最好的,事事都偏向十分,时时带在身边了吧?

  要知道,这三年,真是让人恨死了那句“亲娘不在身边”,皇子们真是泪呼——我们娘从来就不在身边啊,就关注!

  传话的人低眉顺眼,但独孤家虽不敢埋怨她画蛇添足,恳求里也总透出三分幽怨来。

  太后心累,只答应了。又因为从东太后仙去,和皇帝的母子情谊渐渐浅薄,更几次三番为着娘家的事儿和自己亲儿子起了隔阂,到头来尽然是两头不讨好。皇帝觉得她身为亲母,竟然把家族看得比亲子重,生出怨恨;独孤家又总觉得她始终是更愿意皇帝是亲子而不是亲孙,事事多有瞒着的。

  如今想想,太后也觉得自己是个傻的。

  谁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

  反正只要天下还是夏侯家的,她一个老太太,谁敢亏待?

  何必操心许多!

  冷眼看来,自己还不如姜皇后,娘家婆家自家的,她比独孤氏可难多了,但只要多在意自家几分,竟也能过得肆意欢喜。

  不管前情后理,皇帝发话了,太后也同意了,本来也是说好的回归日期,只稍微提前了三两月,倒是无人能找出理由反对——真说有什么不合理的,其实是当年出宫那件事儿,只是玉德妃在朝中没有愿意为她说话的势力,众人就似乎没觉出后妃出宫暂居有什么不对似得,任其离开。如今提出异议,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耳光嘛!

  没傻子当出头鸟,章和帝满意了。

  更满意的是,十二皇子、十五皇子果然听懂了自己之前地暗示,越众而出,道:“玉德母妃出宫三载,儿臣虽不曾亲见,也知是吃穿尽是简素,孝心昭昭,令儿臣等叹服。只如此劳苦功高,父皇虽碍于不愿偏私,也请加以封赏。”

  夏侯任当然知道这是章和帝写的剧本,但是不得不说,果然同自家娘说得一样,这是个无时无刻不在坑儿子的——虽然对自己可能不是故意的,但是要真是稍微掉以轻心,自己这三年早被坑死无数回了。也不想想,十二、十五说得轻巧,成与不成都是孝心,自己呢?

  不吭声儿,那当然是不孝;附和,那就是给自己和亲娘挖坑了——祈福还是功劳?明显是孝心不纯;反对,一个不好也是沽名钓誉还不识好歹,辜负皇帝和哥哥们的好意。

  这样想着,夏侯任也庆幸自己年纪还小,平时也从来没戴着“四角俱全、十全君子”的面具,反而总是有些稍微嚣张跋扈的。

  出而跪呈道:“母妃虽不在此,儿臣身为亲子,也当表其心意。为大汤和太后祈福,说是功劳,不如说是荣耀,怎敢求赏赐?两位皇兄有此言,儿臣大为感动,想是同儿臣一样,因母妃善举,感同身受,孝心萌发,如此,母妃知晓,定是十分欣慰喜乐。儿臣昨日有幸听闻父皇和太后的慈教,才恍然自己竟无视生母简素三载,一味骄奢,本想请斋素三月,今听二兄长言语,想来哥哥们也是愿意陪同,儿臣不甚欢喜。”

  这话,大大夸了自家娘和太后,又拉了两位哥哥一同吃苦,既是拉近关系,又送了他俩一个现成的美差——斋素三月而已,换皇帝一份在意夸赞,哪个皇子都要说声谢谢。

  最重要,既显得聪慧,又不失孩童趣味,不会让人觉得心机深沉。

  章和帝哈哈大笑,又是骂夏侯任“促狭”、“小孩儿义气”,但又大赞其“得生母德行精粹”,显然是高兴满意得不得了。

  这边事情定下,其余琐事,自然是下面的人操心了。

  只是曲青青还没回宫,就有三位皇子大张旗鼓地为她斋素。甚至,因为上有所好,顶头的太后又都表示愿意“甚怜之”,斋素三日,皇后甚至定了一月,后宫上下,乃至外廷命妇们,都自然会有所表示。

  这下子,实在是不比当初离宫的阵仗少丁点儿面子。

  皇家别庄里,曲青青跪在佛前,诵经声引动人心。

  忽岐山俯身耳语,却是宫里传信,要接玉德妃回宫,还十日便到。

  青青似未听闻,继续念佛,岐山也不打扰,悄声退出。

  半响,一卷毕,青青合掌又拜,将佛珠至于龛前,再拜,方缓缓朝佛堂里间走去。

  无机眸色一暗,跟着走入暗室。他不知道这个女子是怎么在皇家禁军重重保护下无声无息地把自己带来,也不知道皇家别院里为何有谁都不知的暗室密道,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将自己留在这里三年——只是为了给公主讲佛么?

  无机只知道,曲青青是自己的劫数,却不知何时才能堪透。

  明明这个女子除了皮相才华这些身外物,内里是毫不掩饰的污浊,自己却始终不能割舍。

  只为这绝色,毁了佛心,知道不值得,却无能为力。

  所谓红颜一夕枯骨,无机以为自己早就熟记于心,哪知只是数年前一见,就此无力挣脱。即使她明晃晃把深沉心机、虚荣恶毒给自己看,动了的心竟然无法再古井无波。无机甚至恨曲青青为何要特意请了自己来,再把本来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的她的内里给自己看,不然即使误了佛修,无机心里也觉得是美好的。

  现在,却要自己无时无刻,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就是被表象迷惑,堪不透红颜枯骨劫么?

  或许,这就是她的目的?

  要渡化自己么?

  如佛祖前世菩提,那位同样绝世的女子。

  看,无机苦笑,自己又在为这个女人开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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