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着菜肴陆续呈上的时间,徐明溪就说起了莫须有事件。

  这件事早些说清楚了,接下来才好把什么晏无端啊,莫须有啊这类无关的人事都远远撇开,他可算着时间呢,等入了三伏,学里就会彻底停课,他自是不好日日再去姑姥爷家,但这么长时日见不着三妹妹可不煎熬?不过不要紧,他们家在西湖边有处游苑,大可蹿掇着四妹提出请三妹妹一同去别苑避暑,等说完了莫须有的事,就正好和三妹妹商量。

  虽说不大可能只邀三妹妹一人去别苑,但总之是能日日相见的,他可都琢磨好了,等去了别苑,就先办场宴集,让三妹妹请她要好的闺交,说说笑笑玩乐整日,没有姨母姨丈等等尊长拘束,三妹妹才能真正畅快和闺交们饮谈,待有这么一个良好的开端,别苑消暑定能圆满。

  他会让三妹妹体察到,他们家虽然是名门大族,但并不是那般规教森严,他能够满足三妹妹对未来的愿景,给予她惬意自在的生活。

  于是徐明溪接下来这番话说得着实有些赶——

  “原本‘莫须有’之事并非闲人尽知,知情者也就区区数人而已,但我翁翁刚好就是知情人,虽不曾告诉家中其余子弟,却因为我的大兄是嫡长孙,所以翁翁并没有瞒着大兄,我一问大兄,大兄便告知我了。‘莫须有’这个说法虽然甚少人知,但要论它关系这起事件的话,恐怕连三妹妹其实都有所耳闻,便是指三年前东平公赵公获罪被诛灭满门一案。”

  芳期确然对这事并非一无所知。

  但她也只知道东平公姓赵名清渠,是推举官家于济州称帝的大功臣,后来却被治以谋逆大不敬之罪,处斩,赵家满门男子无一得赦,家眷也尽没为官奴,芳期当年是听王夫人说起这件事,且带着讥鄙的口吻。

  王夫人说:赵氏那些家眷,一听说将被没为官奴,竟然觉得有损尊严尽都悬梁自尽了,也不想想他们哪里来的尊严?赵家是什么门第?外戚!不,他们连外戚都论不上,先帝当年要不是宠幸赵贵妃,赵门子弟怎会十之七八均得授职?偏赵贵妃虽然宠冠后宫,却是薄命的人,膝下没养成一儿半女,自己的命数也不长。先帝正是因为赵贵妃早逝,才更加顾恤赵门,赵玖茴当年连明经都屡试不中,居然也能拜相!要说起来要不是赵玖茴这宰执的谬错,开封城哪里至于被辽人攻陷,也活该城破之日,赵玖茴领阖族家眷,以死谢罪。

  芳期当时就听了个云里雾里的,此时见徐二哥似乎也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愿,她就只好询问了:“我听说东平公的父亲曾经是先帝朝的宰执,二十年前开封城破之日,赵相公一族以死谢罪,那么东平公又是怎么逃出生天,且还成了辅佐当今天子登位的功臣呢?”

  “东平公当年不用逃,因为他本来就随当今天子那时的康王在济州,而且东平公身上还有京东路安抚使的职位,开封城破的消息传到济州,是东平公率先建言官家于济州称帝,官家起初还甚犹豫,担心于礼制不符难以收服人心,使大卫局势更加混乱。”徐明溪本不愿说这么多,但芳期既问,他是不会拒绝应答的。

  “这样说来,官家是过河拆桥啊?”芳期压低声音道。

  “官家在济州称帝,的确多亏东平公斡旋,号召京东路官员拥护新君,在众人齐心协力下,终于使得官家得以号令大卫各地军勇,抵抗辽军继续南侵,保住了这半壁江山。如葛、申、钱等等潜邸旧臣,实则都十分推崇东平公,而官家定了临安为行在后,甚至一度起意破例恩封东平公为异姓王。”

  对于东平公赵清渠,徐明溪显然是不存成见的。

  “是东平公未受恩封?”

  “东平公当然坚持不受此等殊荣,且虽然一度深得官家信重,却又相继谢绝了拜相执宰,赵公称自己才疏学浅,难当大任,且也不能使天下仕林儒生心悦诚服,大卫仅余半壁江山,除御敌之外,关键是得使朝堂稳定,他希望官家任人不唯亲,而当以贤能之士为重。”

  芳期道:“听上去,东平公是想韬光养晦,既是如此怎么会谋逆呢?”

  “哪里来的谋逆?!”徐明溪说着说着,竟又忘了他自己的“正事”了,冷笑一声:“康王的生母是宫婢,且听说容貌普通,是先帝饮醉后偶然宠幸,事后只封了个才人就抛之脑后,康王长到五岁,先帝才‘听闻’自家竟还有这么个儿子,还是因为康王生母孙才人已然过世的缘故。”

  “怎么先帝添了龙子,内廷竟不报知么?”芳期奇道。

  “怎么可能不报御前,是先帝自己不记得而已,总之在先帝朝,康王根本便不被关注,待皇子十五岁,照例应当封王立府,先帝却因当日写坏了一幅字心中懊恼,正赶上宗正卿上报此事,先帝竟迁怒康王,只肯封他个蜀国公。”

  芳期:……

  “也不知东平公怎么就和康王投了缘份,康王实则是因东平公的父亲替他斡旋,才被升封亲王,且有了济州为封地。先帝又授东平公为京东路安抚使,实则也是心知东平公与康王交好,愿意成全他们这份友谊。”

  “这么说来当年的康王与东平公并非君臣,而是友朋?”

  “亲王赴藩,一般不能干预地方军政,可以说康王的职权远远不及东平公,也根本不存隶属关系,东平公听奉的是御令,与康王自然称不上君臣。但这是从前,当东平公拥立康王为新君那日时,便没有友朋只有君臣了,东平公拒受殊封,再辞相职,秉持的就是臣子之义,这样的人,不以功高自傲,是谦谦君子,怎会行为谋逆之事?”

  “二哥的父祖,可知官家为何要置东平公于死地?”芳期小声问,却还未待徐明溪回应,又忙道:“若是不能说,二哥就别说了。”

  “对三妹妹,自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徐明溪脱口而出。

  两人都怔了一下。

  芳期绞紧了手里的绢帕,又一点点松开,她的神色一直维持如常。

  徐明溪却下意识干咳两声,才继续说道:“东平公主战,这应是矛盾的萌生,不过东平公虽然据高位,却并非武将,手里不握兵权,也从不曾与重臣权贵有触忌的来往,官家并不至于因为政见不同,就不容东平公。然而,当战乱渐平,朝政逐渐稳定,随着越来越多的开封旧臣随迁临安,为了谋争职权,一味的献媚于君,主和者逐渐形成派系,在他们看来,东平公无异于眼中钉,所以弹劾东平公的奏章几乎不曾断绝。正在这时,东平公一母同胞的嫡妹,因为夫家所不容,和离大归,官家却要将赵娘子恩封为遂国夫人。”

  芳期没有听懂。

  “官家对东平公的嫡妹竟都如此礼遇,那么又是怎么会和东平公绝裂的呢?”

  徐明溪:……

  只好挑明些说:“三妹妹有所不知,大卫册封外命妇,皆是依据妇人的丈夫品阶,赵娘子已经和离大归,未再另嫁,依照礼律是不能被封为一品诰命的。”

  “但赵娘子毕竟是东平公的妹妹啊?”

  “连东平公的夫人,都未得一品国夫人的诰命,更何况……从来只有封妻荫子的说法,并无因兄长爵禄册封妹妹的先例。”

  “可这是官家的意愿,总不至于替东平公招来杀身之祸吧?”芳期越觉听不懂了。

  徐明溪只好再挑明些:“若赵娘子被封为遂国夫人,就能时常入内廷了。”

  芳期:???所以呢???

  徐明溪把心一横,压低声道:“尚在开封时,康王便对赵娘子……十分地欣赏。”

  这回芳期总算听懂了,却险些没把眼睛都瞪出来:“这、这、这……官家是想对赵娘子……官家也太荒唐了吧!”

  “东平公也觉得官家荒唐,所以坚决反对,但官家竟然执迷不悟,竟令我翁翁……翻察礼典以期找到册封赵娘子为国夫人的依据,有那么几个奸诈侫臣,获悉这一难以启齿的内情,更加剧了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劣行,官家见东平公不肯退让,怒极,甚至在一回内议时,脱口说出了东平公或许是想谋逆的话。”

  芳期忍了几十忍都没能忍住:“官家还真够寡廉无耻的。”

  “又正此时,赵娘子竟然暴病而亡。”

  芳期:!!!

  “赵娘子怎么会暴亡?”

  “不知,但官家笃信定是东平公下的毒手,所以一怒之下……”

  “一怒之下就诬陷功臣谋逆了?!”芳期简直难以想象她从前颇为敬爱的,这位保得大卫半壁江山不失的当今天子,居然是个这么卑鄙的皇帝!

  但是等等……

  “这件事翁翁别不是参与了吧?”要知道她家祖父可是主和派的头子!

  “三妹妹忘了么,三年前姑姥爷自请使西羌,并不在临安,且东平公虽说主战,但要说起来姑姥爷能任宰执,还多得东平公当年举荐,所以对于东平公一事,姑姥爷从未参涉,又甚至不少经姑姥爷举荐得职的官员,多半也都认为东平公逆案,罪证不足。”

  芳期稍稍松了口气,但很快心又悬了起来:“徐世翁明知东平公乃受冤,但未行谏阻,这件事……”

  “我翁翁谏阻了!”徐明溪忙道:“我翁翁判礼部之事,自然不容官家逾礼违制的行为,甚至当官家下令处斩东平公时,翁翁都已准备死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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