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徐明溪的一番解释,芳期才彻底明白过来徐世翁的为难之处。

  官家想封赵娘子的是遂国夫人,又不是直言欲将赵娘子纳入后宫,所以徐世翁虽说洞悉了官家的企图,但毕竟只是猜测,绝对不能宣之于口。可官家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东平公处死的事徐世翁是可以直谏的,甚至可以发动舆论迫使官家收回成命——卫自立国以来,卫太祖便定下了非十恶之罪不杀文臣谏官的律条,这就给予了文臣相当大的谏劾权,不过当今天子,可是“或许谋逆”就能将人满门处斩的狠角色,徐世翁要是谏阻处杀东平公的圣令,说不定就能被天子给打成逆犯同党,徐世翁决定谏阻,那是得冒着生命危险的。

  “翁翁不惧死,但东平公却认罪了。”

  芳期这下彻底糊涂了:“东平公若是清白无辜,又怎会认罪?”

  徐明溪脸色凝重:“据大兄说,依翁翁的推测,恐怕赵娘子当真为东平公所害,并不是东平公不念手足之情,而是东平公为了阻止官家行为违礼丧德之事的无奈之举,东平公恐怕也负愧于胞妹,所以心甘情愿以命抵偿,只东平公没有想到的是官家竟然半点不念旧情,会将他一族男丁尽皆处斩。”

  可是因为东平公已经认罪,别的臣公若再谏阻圣令,根本就站不住理据,更别说天子以“莫须有”威胁东平公的话,听闻者仅只区区数人,东平公的死,在大多数人看来就成了罪有应得。

  芳期长长一声叹息。

  莫须有事件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了,但芳期想不明白的是这和晏迟有一个铜板的干系?

  “东平公是否晏三郎亲长?”芳期问。

  徐明溪蹙起了眉头:“我从没听说东平公府和沂国公府有任何交情,要说关联的话,赵、辛二门的关联况怕更加近些,辛大郎的生母,和东平公的伯母都出身自蜀州陈氏。”

  芳期不由揉自己的额头:辛、赵两家这姻联关系听上去已经算远了的,晏迟那把冰刀总不能够是因为和辛大郎交好,才热血沸腾了一回,要替辛大郎这门远亲把一应仇人都找出来逐一报复吧。

  “二哥,徐世翁有无可能知悉参与了莫须有事件的所有人?”芳期抱着一线希望。

  “不可能。”徐明溪摇了摇头:“首先上呈御览的劄子尤其是弹劾重臣的奏章,除官家外便只有政事堂官员才可能览阅,再则总有那些城府深沉的人,他们躲在幕后操纵党徒坐享渔翁之利,那些在明面上跳出来追着东平公攀咬者,多半都是他人手里的利匕而已。”

  芳期越发觉得自己真是无计可施了。

  系统没有给她关于莫须有事件的任何提示,说明在原本的世界里,这件事的真相一定是被湮没于历史洪流,东平公赵清渠谋逆案被盖棺定论,后世压根就没听说过“莫须有”这三字,而她的祖父,也许并不知道参与这起事件的全部人,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名单,但肯定的是,祖父察觉了这件事对晏迟的重要性。

  因为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她需要完成营救鄂举的支线任务,自己跑祖父面前多嘴多舌,祖父一想,不利用白不利用,空手套白狼的计划就这么冒了出来,结果就是将她推到了陷井里。

  芳期不知要怎么和晏迟化干戈为玉帛,干脆就不在这时伤脑筋了,她又意识到另一件事:“莫须有事件若张扬,必定不利官家的名声,徐世翁知道厉害,但二哥这回虽然是寻大表哥打听,大表哥又怎会瞒着徐世翁与姨夫?二哥是怎么跟大表哥说的?”

  “我当然不会说是三妹妹请托,就直接问大兄听没听说过‘莫须有事件’,反而把大兄唬了一跳,追问我因何突然问起这件事端,我就胡诌说是听李大郎随口一说,但他也不明就里,我们约定好摸清这件事故的来龙去脉,大兄怕我闯祸,才详详细细告诉了我,也让我警告李大郎休得再猎奇。三妹妹放心吧,我听三妹妹口中都能说出这几个字,就明白姑姥爷况怕也是知情人,姑姥爷既知内情,李大郎偶然间听得也不是什么异事,大兄不至于怀疑,便是告诉了翁翁和父亲,只要我守口如瓶,两位亲长也不至于担心。”

  芳期看着徐二哥,颇为感慨。

  原来徐二哥也看出来祖父待二叔一房更亲厚,才会灵机一动扯李大郎这面旗帜替她遮掩,而且徐二哥看来也隐隐猜出来了,她一个闺阁女子怎么会因为莫须有事件跟晏迟结怨?这件事,和祖父必然脱不了关系。

  这个时候酒菜都已经陆续摆上了餐桌,而莫须有事件芳期不说彻底摸清,但徐二哥知道的她都已经全部知道了,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徐明溪才提出去别苑避暑的想法,芳期正尝一箸龙井虾仁,却觉品出西湖醋鱼的酸味。

  此酸,不是醋酸的那一种酸,而是辛酸的这一种酸。

  她不像徐二哥那样的懵懂情迟,所以她能清楚地感应到,徐二哥这个时候对待她,和过去的光阴里有若兄妹是两种不同的感情了。

  如此种分明时常能相见,却仍盼着日日能相见的情愫,她已经先生,又默默掩藏。

  她不能够回应,回应对面的,满怀热忱与期许的少年,是因为她的眼睛里过早的装下了世俗,看懂了利害,经过千百次的分析都没有侥幸两全的可能,她不够积极和热情,是因为她深知了世故。

  “二哥盛情相邀,但可惜我已经早知会了小娘,待入三伏会去富春田庄陪小娘住上一段,所以……只好辜负二哥的雅意了。”

  芳期只能找个借口推辞,这回换她去看窗外,这里只是清风楼的第二层,无法放眼湖光山色,只能见清风楼的庭院里生长那株玉兰树,碧翠的枝叶间早无白朵芬芳。

  有时候芳期便觉树如人世,而花叶如人,花叶是树的过客,人是人世的过客,四季寒暑一轮,花叶各有归宿,她和徐二哥,并不在一梢枝头。

  她不敢看徐二哥这时眼里的情绪,她害怕她会因为心软,因为冲动做了糊涂事。

  当芳期回到秋凉馆,她又看见了那天留夷畹间,一人有如随手采撷,被她随手插在青丝鬓间的那朵芍药,三日而已,经是色残香枯,连短短一截花茎都已经颓败无力了,芳期将那些散落在案上的花瓣拈起,有点后悔没有早些处理烘干,那样还能留下一缕香,制成香药后能随身携带着更久些。

  离开清风楼后,徐明溪也有点无精打彩。

  他有种说不出的疑心,总觉得今日三妹妹说要去田庄陪苏小娘消暑其实是借口,可琢磨来琢磨去,又觉这样的疑心颇为无稽,边走边又摇头,全然心不在焉的模样,便是和妹妹明皎来了个擦肩而过,他竟然也一点都没察觉,直到被明皎拉住了袖子。

  “二哥的魂飞到了哪里去?我这么大个人站在你跟前,二哥竟都能视若无睹。”

  徐明溪才收回魂魄,立时又拍了拍额头:“我忘了给阿皎带清风楼的灌汤包。”

  “二哥是怎么了?难不成今日跟阿期见面竟闹出不愉快来?”明皎可是二哥和芳期两个人的忠实拥护者,和二哥的终生大事比起来,清风楼的灌汤包简直不值一提。

  “倒没有不愉快,只是三妹妹没答应和我们一起去别苑消暑,说是要去田庄看望苏小娘。”徐明溪只以为自己的满腔心事,唯被明皎给识破了,所以倒不瞒着明皎他今日遇到的挫折:“是了,难怪我觉得三妹妹是找借口推脱呢,这么些年了,我竟都没听说过三妹妹什么时候去田庄看望过苏小娘。”

  “嗐,二哥可真会胡思乱想。”明皎却不以为然,笑道:“阿期上回跟我聊起过这件事,说从前苏小娘待她冷淡得很,且坚持不让她去田庄看望她才不敢去,可最近她才知道,原来苏小娘过去是担心和阿期太亲近,会犯姨母的忌讳,反而不利于阿期,阿期既知道苏小娘一直惦念着她,又怎会和生母保持疏远呢?她已经去田庄看望过苏小娘一回了,母女之间彻底没了误解,阿期多去看望她的小娘也是合情合理。”

  “可这件事,三妹妹怎不跟我说呢?”徐明溪仍然蹙着眉。

  把明皎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掌道:“我要跟别的人说二哥竟会为这样的事患得患失,怕是没人会相信我的话,二哥也真是,久久的不开窍,一开窍竟又过了头,难道这还真是爱慕之情的魔效,但凡动了思慕的心思,就变得敏感多疑了。”

  徐明溪瞪了妹妹一眼:“阿皎还光顾着打趣我,亏我还指着亲妹妹能替我分忧解难呢。”

  “好好好,我来替二哥分忧解难。”明皎笑得直打跌:“阿期虽说待二哥自来亲近,但二哥到底是郎君,有的话是女儿闺交间的体己话,和男子可没法细说。我就这样跟二哥说吧,阿期这些年过得可远远没有表面上那样松快,大姨母视她,别说和二姐比了,压根就没把她看作是姨丈的亲骨肉,阿期在相邸,说是一直如履薄冰都不为过了。

  这些事二哥怕是难以想象吧?因为在二哥看来,大姨母和阿娘是堂姐妹,性情品格都差不离,阿娘待庶子庶女从无苛难,就以为大姨母同样会善待阿期。让阿期怎么跟二哥说呢?说我们的姨母心口不一?”

  “三妹妹既肯跟阿皎你说,为何和我就说不得了?”

  “这些话可不是阿期跟我讲的,是我自己瞧出来的,二哥你啊,专心的是学业是仕进,对内宅这些门道可就迟钝得很了。”明皎叹了一声。

  她内心也有点忧愁,盯着自家二哥看了好一阵,到底还是没有提醒二哥,况怕想要达偿心愿,还任重道远呢,过的可不仅仅只有覃家的姑姥姥和大姨母那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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